第一百五十二章
一点凉意落在他的眉心，曹敬睁开眼。他站在一片暗蓝色的天空下，身后是一颗果树。
雨点从枝叶间滑落下来，声势迅速变大，一瞬间，巨大的雨水淹没了一切。
在暴雨中，曹敬极目远眺，看见了前方的一小片灯火，等他冒雨跑到近处，才看见是一片村庄。在这周围是宽阔的田地，田地里纵横规整的水渠，以及稻田，像是南方地区。
有猫叫细微地穿透暴雨，曹敬循声音走去，踏过坑洼的石板路。一所大宅在巷子的尽头，冷清清的，也看不见什么别的装饰。黑猫蹲在门檐下躲雨，舔着自己湿漉漉的爪子，还望着屋里头。
“请进。”有着苏成璧模样的东西站在门里面，撑着一把黑伞，“不该站在雨里。”
曹敬走了进去，黑猫跟随着他的脚步。
“这里是几乎荒废的苏家宅邸。以前的苏氏是一个平凡的小地主家族，信奉耕读传家的传统。大概在十几代前出过一个进士，不过那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他们靠田地买卖经营祖产度日，直到改朝换代，家族出了个大人物，于是所有族人都追随权力的脚步迁去更繁华的地方，就像散落在河流里，被一下子冲走了。几乎没有人还会想起这座族宅，各自走向自己的天地。”
“……”
“这就是苏成璧对这里的理解。群鸟飞往更广阔的天地时，一座被遗落在身后的小小巢穴而已。她在这里找到了心灵的归宿，或者说，一种远古智人对于洞穴依恋的遗留。她在燕京的时候太孤独了，这里是她的家族尚未发迹时的根系，这令她产生了归属感。某种责任让她开始在这里发掘家族积灰的历史，寻找自己的来处，以此探究自己的去处。”
“那只是一个孩子。”曹敬沉声道，同时思忖这东西为什么和自己说这些。
“一个知道自己身患重病的孩子。”有着苏成璧模样的东西说。
两人站在屋檐下，厅堂里面有说话的声音。曹敬揉着自己的额头，这并非是他预期之内的事物，他是来唤醒苏成璧自我意识的，并不想知道对方的童年、人生……这与他无关，曹敬很早以前就对探索他人隐秘这件事失去了兴趣。
两人同时望向厅堂，一个小女孩坐在八仙桌边读书，老式的桌子和椅子都是给大人用的，她只能勉强趴在桌上，阅读几本很老的笔记。
“看了这些又有什么用?”另一个看上去跟她差不多大的男孩大大咧咧地坐在桌上。
“我想知道爸爸妈妈的故事。”女孩读得很吃力，笔记本上的字迹有些模糊了，她不时还会翻手边的字典。
坐在桌上的男孩笑了一声，道：“等我们需要知道的时候，他们会告诉我们。既然他们没有跟我们说，那就证明他们认为这没有必要。知道太多未必是好事。”
“我偏偏对他们不想告诉我的事好奇。”女孩一边揉自己的眉毛一边翻页，“爸爸妈妈的故事，说不定也会变成我们以后人生的借鉴。所以我想知道。”
“傻瓜。”男孩嗤之以鼻，“为什么不能像小弟一样，开开心心地玩自己的玩具呢?”
大八仙桌下，有个小孩在玩玩具车，不时发出热切的拟声词。塑料汽车咔咔作响，让黑猫发出不耐的咆哮。
“真正的智慧是做自己应该做的事。”男孩摊开手掌，“我们是小孩，就应该做小孩应该做的事。为什么要急切地变成大人?会让你更开心?人生苦短，别自寻烦恼好吗?”
“活得像所有人期待的那样，那就是你的志向吗?”
“有志向的人，也不过是一个人而已。‘了不起’只是一个错觉，‘伟大’也是一个错觉。”男孩竖起一根手指，“我们只不过是一片空荡荡的时空里，一个小小石球上的尘埃而已。这些尘埃因为偶然产生了公共认知，产生了一系列只在他们脑子里进行的电讯号，让他们认为在这个物质世界之外还有某些别的东西。并且因为这些东西，而开始把尘埃分成不同的档次，有的高贵，有的低贱。就这样，这些尘埃会为了这些在脑子里想出来的东西而放弃眼前的真实，做出不可理喻的愚行。然后，你猜结局是什么?过了几百年，有一些尘埃会看着记载，说，这些古人真是愚蠢，为了那些老土的错误信念而做出了那么野蛮的事。我们不一样，我们比他们更高贵、更开化、更聪明，我们必不会再犯他们的错误。”
女孩笑了一声。
“实质上没有意义。”男孩说，“所有人都是灰尘。这个世界根本不会在意。”
“两分钟之前，是你说，小孩就该做小孩做的事。这可不像是小孩应该想的事情。”女孩哂笑道，“你说的话前后矛盾了。既然你认为我们应该顺应自己的身份，那我们这些小尘埃，不就应该愚蠢地去相信这些我们构想出来的符号吗?你把自己摆在一个那么高的位置……小小的尘埃不该以宇宙的视角去看这个世界，对吧。”
男孩一言不发，翻了个白眼。
“兰亭。”女孩说，“你很不愿意成为爸爸妈妈那样的人吧。”
“这不是他们的期望吗?”
“但你其实非常像他们。”女孩笑了，“你看这日记上，写他们当时经历的那些事和内心的想法，我有时候会觉得你也遗传了他们的性格。”
听了片刻的曹敬走到女孩身边，看向她手里的日记本。日记本的主人大概是个女人，笔迹很漂亮，纸张的颜色显示它有好些年头了。
“里面写了他们年轻时候的很多事情。”女孩头也不抬地说，“有些话在日记里也说得很隐晦。当时妈妈认识爸爸的时候，爸爸正在做非常危险的工作……处理强劲的进化者敌人。在动乱的年头，不断有进化者出现，变成社会的危害。那时候人们没有处理进化者的经验，无论是不同派别的军事集团，或是……进化者是会走路的灾难，日记里描述的当年情景，简直像是世界末日。而爸爸就是在那年代最厉害的进化者杀手。”
“妈妈日记里写她在疑惑，进化者到底应该处于世界的什么位置，人与人，人与进化者，进化者与进化者之间应该怎么相处。那时候和现在不同，社会秩序彻底乱了，人心惶惶，连她也动摇过。但爸爸好像从来没有动摇过，爸爸说，进化者和普通人，实际上没什么不同。他说，这一切只不过是一种变成现实的隐喻。妈妈好像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我不懂。”
曹敬瞥见笔记本上一个手绘的图案。这个图案他有印象，是《天演论》封面经常用的，半猿半人的图案。在进化者出现后，主流学术界认为这是一种进化论的再发生，一次种族突变的前兆。
“这本日记上记载了一个很有趣的阴谋论。”有着成年苏成璧外表的东西指了指那个图案，“我的父亲……在他年轻的年代和一个深不可测的组织接触过。没有触及这个组织的核心，因为他觉得他们太危险了，或许他们也觉得他太危险了。他们邀请过父亲成为他们的一员，并宣称他们是这个世界上进化者的源头。”
曹敬皱眉。
那东西俯下身，仔细观看笔记本上的记载，笑道：“当然，父亲并不相信。那会儿装神弄鬼的人太多了。不过他们实力强劲，给父亲造成了很大麻烦。甚至连我的原体，也是父亲吃了其中一个跟他同类的进化者后，用对方的遗传因子培育出来的。呵，某种程度上来说，作为曼陀罗的我，也跟他们有亲缘关系。”
“他们自称进化论，用这个猿人图案作为徽记。大概就是后来‘新世纪之门’的前辈吧。”
坐在八仙桌边的小女孩把日记本举到面前，聚精会神地细看这个徽标。
曹敬的眉毛越皱越紧，他看向那个坐在桌上的男孩。那男孩满不在意地跳下桌，耸肩道：“进化者源头又如何?还想改朝换代，建立进化者王朝不成?打着这种名号的多半不过是徒有其名，共同利益者结成的同盟而已。再厉害的组织也是由一个个有着不同想法的人组成，而一个秘密主义风格，不敢见光的团体，没什么分量。”
曹敬知道自己不该问，但他还是忍不住向桌边的怪物问：“你到底知道多少?”
“在我成为战略级——简单地说，成为父亲当年扮演的角色之后，这些人来找过我。这让我很惊奇，因为我以为他们只不过是我父亲那个年代，动荡时期的一些波澜。很显然，他们的生命力很顽强。”苏成璧面容下的曼陀罗伸手抚摸着那个笔记上的徽记，“甚至说的话，和当年他们对父亲说的话一样。他们需要我，我也需要他们。他们开了一些条件，希望我成为他们的一员。物质、情报、影响力，无论我想要什么，他们都能满足。甚至他们猜到了我真正想要的东西。”
“你和路兰亭……”
“他们给我造成了很大的麻烦，在宝象国。毕竟那是我的第一次实战测试，他们有备而来。”苏成璧或曼陀罗浅笑道，“造成的结果让全世界都看见了。我想这或许也在他们意料之中。”
“至于兰亭。”苏成璧沉默了片刻，“他一直努力不变成爸爸妈妈那样的人，努力走在和他们相悖的路上。但他在内心深处知道，自己就是父亲和母亲的儿子，真的非常像。比我像得多。”
“而你又是谁?”曹敬问出了这个问题。
“从一开始，我就是苏成璧。”女人撇撇嘴角。
“你只不过是一个虚拟，一个曼陀罗模拟出来的苏成璧。虽然因为神经链接，你们共享记忆和思维，但是你和苏成璧之间存在一个区别——你知道自己是不该存在的影子。你知道你自己不是真正的苏成璧。你的自我认知告诉你，你是苏成璧，但你的理性知道自己真正的名字是曼陀罗。”
曼陀罗做了个“请继续”的手势。
“我无法看透你，因为你作为怪物的那部分是人类经验之外的事物。但我理解你作为……苏成璧的那一部分。”曹敬转头看向读书的女孩，叹息道，“我想向你提出一个交易。”
“你说。”
“任何人都有想要的东西，哪怕是怪物也不例外。”曹敬缓缓地说，“你想要的东西，我已经知道了。”
怪物扬起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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