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宋白才来上海的时候很快乐,他跟家乡的朋友和同学说,他遇到了很好的一群人,他过得很顺,这里有小地方没有的景色和繁华,他从来不避讳的谈起自己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人。
宋白曾经也真心的心疼自己那些悄无声息患了心理疾病的朋友,他想,如果他身边的人可以像他那么皮那么没心没肺该是多好一件事情。可后来的宋白,也到了站在窗口就想往下跳的程度。
季随云摸着宋白的头,语气像喟叹,他说:“阿白,在这个世界上谁都是熬着过的,你要看开。”
宋白觉得这个时候的季随云像一个诗人。
天气更冷了,季随云带宋白回了最开始住的地方。张嬷也跟着他们,日日都把墙上那尊木雕擦的锃亮。
回去的事情是宋白先提的,原因是有一日季随云把他拢在身下施为的时候忘了锁门,小姑娘跑进来,才拼好的拼图摔碎了满地。
有些事不该让孩子看到。男人媾和交缠的裸体,落在正常成年人的眼里都算阴影和恶心。
季随云不以为忤,他所经历过的和宋白全不相同,也没法过多体会到宋白的羞耻心,但他也不会驳了宋白难得的要求。
去拿抗抑郁药物那天是季随云亲自去了一趟,挂号排队,随后又走了一趟外滩。
刘治坐在季随云对面,他习惯性的叠着腿,双手交握着放在膝盖上,和面对病人时一模一样的态度。
刘治说:“随云,及时止损,这是你从小听到大的一个词。”
季随云倦倦地垂着向来自傲的头颅,他声音低的近乎喃喃:“对别的事我可以分析利弊分析得失,对他我做不到,他如果肯稍稍给我一点甜头,我甚至真的可以什么都给他。”
“那如果有一天,你不喜欢那个男孩子了,他满身满心伤,会不会太残忍了?”
季随云苦笑,他反问了一句:“我突然想担点责任了,你相信吗?”
季随云的责任,他生来三十年主动愿意在感情上担负起来,这是一个男人最高的承诺,哪怕疲倦,哪怕厌烦,只要是对那个人,这辈子就绝不辜负。
刘治清楚的却是从前的季随云,天性凉薄,这个男人身上巨大的压迫感全来源于他的企图心和野心,刘治并不明白,到底会是怎么样的一种纠葛,会让季随云如此认真而坦诚的说爱上了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男孩子。
季随云没对外人过多说什么,他在刘治这里短短的睡了一会。醒来之后整理利落衣服,挺直脊背,似乎还是曾经那个没折损过一丝半点骄傲的男人。
晚上季随云回去的比平时早,他轻车熟路地径直走进卧室,拉开开放的阳台飘窗,不出意外的就看到昏黄廊灯下静坐着的人。
空气里漫散着一股还未散干净的烟味。
“晚上吃了什么?”季随云问他。
宋白过了良久眼珠才动了动,他懒得开口说话。不知道是没胃口还是药吃太多,稍微吃点东西之后势必吐的昏天黑地,喉咙肿痛的让人求死不能。
“昨天我夜里醒来你都没睡,今天白天补觉了没有?”季随云环过宋白的腰将他拉过来抱在腿上,他不用得到回话,只要人在,就是一件值得安心的事情。
“季随云,给我一点安眠药,我受不了了。”宋白如果不是实在忍不下去的时候,他并不会对季随云提任何要求。头痛伴随着无休止的黑夜,宋白总克制不住想去死。但他也不甘心,做不出亲者痛 仇者快的事,他还是会常常想到陆伏成和父母,一眼不见就永别,太残忍了一些。
季随云一言不发地摸摸宋白的头,指尖的烟头明明暗暗的闪烁,慢慢结起好长一段烟灰。
季随云没有给宋白安眠药,但夜里开始有了燃香的习惯。一克千金的沉香直接用小刀刮下颇有分量的一层,黁黁的香气如水流般淌开,但效果并不明显。
搬回来之后莫名的季随云碰宋白更少了一些,收敛克制了很多,更经常的只是揽着宋白的肩膀拥着睡一会,偶尔说几句话。
星期五晚上有一场拍卖会,季随云本来没什么兴趣,随手翻看铜版纸的物品名册时倒起了点想法。
压轴的是一件白奇楠手串,十二粒珠子,每一粒直径都有十九毫米,很难得的品质。
季随云想拍下来给宋白戴,珍品白奇楠对人的消化和神经系统都有很大的好处,止痛强心,很适合宋白。
“带你出去散散心。”季随云对宋白说。
宋白对什么事也没有兴趣,他连拒绝都懒得开口,就什么全随意吧。
这场拍卖会是一位老板的私人活动,接到邀请函的都是些圈内互相比较活跃的沪上金主。
季随云下班后回家接宋白,夜里风凉,他给宋白找了件短款的白色羽绒服,帽圈一边茸茸的白毛,下巴微微一低就埋进去了。
季随云给宋白拉拉链的时候低低哑哑的笑了,他说:“阿白,很可爱,笑一笑好不啦?”
宋白挑起眼睛看他一眼,眉梢挂点冷厉的春色,眼睛却是黯然无神的。
“季先生,笑不出来了。”他说完就一垂头,整个人仿佛瞬间就藏进了厚重的壳子。
季随云漠然,他牵起宋白的手一起下楼。宋白的手凉,握一会暖一阵,稍微松开一会就又凉起来。
会所有些偏,场地却极大。侍应生帮季随云把车泊到车库,抄手游廊里三三两两的人边搭话边结伴而行。
季随云从公司过来,穿的很正式,倒是宋白有些格格不入。其他人的女伴男伴穿的单薄靓丽,聘聘婷婷的一束人影而已,显得宋白走错场子一般。
“季先生来了?”东道主在展厅门口接待,见到季随云立刻殷勤地迎上来。他知道季随云喜欢沉香,但并没有把握季随云一定能来。
“下班早,过来看看。”
“哈哈您可是忙人,辛苦跑这一趟。”他这时才把眼光放在宋白身上,话音微顿:“这位是您……”
“我正追求的男孩子,过来给我掌掌眼。”季随云没避讳关系,更罕见的是头一次在别人面前明确的承认且把态度放的如此低。
果然是追求两个字一出来,在场的人全都愣了愣。
宋白也看了他一眼。
季随云抬手给宋白把帽子上有些扎脸的毛自然而然地摁了一下,满脸可见的柔和。
那位老板也说不出别的,怕说多错多,打了个哈哈就找服务生把季随云二人引进屏风半遮的隔间。
酸枝木的桌面上摆着瓜果盘和软饮。季随云没看这些,吩咐人去煮了些素面给宋白。
宋白冲他摇摇头:“不太好。”
季随云随手剥了颗榛子喂给宋白:“没什么不好,你没吃晚饭,等会少吃一点,没有胃口喝点汤也行。”
宋白真的不习惯季随云这种态度,莫名其妙的就仿佛深情如许。
季随云知道宋白不信他,其实如果换位思考,季随云觉得自己被这样对待过之后可能早就偏激到恨不得去报复社会,他从前一次都没有设身处地为别人想过,现在反而觉得宋白温柔的让人愧疚生怜。
这样一个善良爱笑的男孩子,一声不响地生了场不打扰人的,痛苦至极的病。
季随云想,喜欢上这样一个人,旁人又有什么可诧异的呢。
拍卖会十点正式开始。楼下是那种很刻板正式的拍卖排椅。季随云坐在第一排稍左侧,等开场时人慢慢坐满,季随云的表情也越来越凝。
冯正麒带着一位身材窈窕的女伴坐在第三排,第一排稍微偏中间的男人却是乔铭。
冯正麒来若只是凑巧,乔铭千里迢迢从越南到上海参加一个私人拍卖会就太奇妙了。
乔铭旁边坐的也是个男人,看不出身份,比起男宠来面目太刚毅硬朗,若说是同类人那男人看起来又太正气,而且看得出来似乎身体不太好的样子。
“季总,闻名不如一见。”乔铭主动打了个招呼。
季随云和他敷衍地握了握手:“久仰。”
“这次季总来的目标是那串奇楠手串吧?”乔铭笑着开门见山。
季随云点点头:“难得一见。”
乔铭笑意不变,话却是挑衅:“那太巧了,我也是为了这个来的。”他一指身旁的男人:“送给友人,那可不能退让。”
季随云握上宋白的手:“我送喜欢的人。”
乔铭看了一眼宋白,极优雅地轻轻点了下下颌,分明是知道些什么,话里有话:“送东西不投其所好,拿下来也不过是负担。”
季随云目光一冷,他知道乔铭的深意是淮景的项目,可听到他拿宋白做由头否定,心头微恼:“那咱们拭目以待。”
季随云忽略的地方,宋白抬头定定看了乔铭一眼,眼神里有些波动,隐隐有些东西在酝酿。
那是宋白积压了很久,一直无从得到开口释放的对命运,对季随云的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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