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宋白这次病了后人就更冷了,倒不是说做了多明显的抵抗,但你一眼扫到他身上,就知道他满身仿佛写满了厌恶和提防。季随云都有些怵他,晚上给宋白上药时,那双仿佛淬了冰一般的眼神看过来,饶是季随云都打了个冷颤。
宋白的烧还没退,是最麻烦的低烧。季随云打电话让家庭医生来给他挂上水,医生简单诊断了一下之后配了消炎药添进点滴里。药有些刺激肠胃,输了才十分钟宋白就吐了一次。
季随云把宋白半揽在怀里又给他喂了点米汤,宋白恹恹地垂着睫毛偎在季随云胸口瞌睡。那么瘦削香甜的人,正正好好就把季随云空荡荡的心口都填满了。季随云舍不得放开他,干脆边搂着宋白边用笔电办公。
显示屏的蓝光刺的宋白阖着眼皮都觉得不舒服,宋白睁开眼睛盯着屏幕走神,太多东西他是看不懂的,但也能感觉到是很重要的商业机密。
季随云察觉到他在看,也没避讳,空出一只手来隔着空调被揉了揉宋白的肚子和胃。力道很合适,掌心接触身体后的暖热让宋白的胃暖和起来。
“怎么了,你这肚子还是老虎的屁股吗,摸都摸不得?”季随云笑笑,力道略重地咬宋白的耳朵:“把身上的杀气收一收。”季随云语气虽然戏谑,但他没开玩笑,他头一次愤懑自己敏锐的直觉,宋白刚刚那一瞬间的恶意和冷意是真的带了血腥味。
宋白被咬疼了,他心里有气,一巴掌拍在笔电的键盘上,瞬间多了大半a4纸的乱码。
季随云嘶了一声,忙把宋白的手拿下来:“勿好去瞎碰个!嗲小囡。”
宋白愣了愣,他几乎没怎么听季随云说过上海话,上海话要比苏杭话更软一点,季随云声音醇厚低沉,明明佯装要发脾气,却更多了点温柔。
季随云也懵住,他自己其实也并不喜欢说上海话,总觉得大男人讲出来带了点斤斤计较的小市民味儿,但他看宋白瞳孔放大了点疑惑和惊奇的小猫样,竟有点愉悦。
季随云把笔电放到一边,捏着宋白的指头笑问:“要不要再教你几句?”
宋白偏着头不看他。
“为来为去侪为了侬,侬哪能动也勿动额?”一切都是为了你,你怎么连动都不动。
宋白只是不会说,他来了两三年,听到是也能听懂一点,现在更是理也不愿意理季随云。
季随云无奈的笑着摇摇头,想着宋白还病着,逗逗他也就算了,揉了揉宋白的肚子后把笔电拉过来接着办公。
宋白拔完针之后季随云就出去了,他坐在书房里抽烟,指针指到九,手机铃声正正好好响起来。
“季先生,李洋那边说好了。”
季随云动作娴熟地用食指敲落烟灰:“他要了什么?”
“学区房免排队的购房资格,上海户口。”
季随云冷冷的笑了,语气里全是嘲讽,他今天竟有闲心和人多说几句:“你看,人就是这么便宜,我还以为让他出卖朋友的良心煎熬会值多少钱呢。”
那边的人讪笑几声:“人为财死嘛,卖妻卖子的都大有人在,何况只是一个设计师的手。”
李洋隔天就从杭州回来了,他才下动车,他的女朋友就给他打电话过来。
“洋哥,到了吗?”
李洋疲惫地应:“我回来了阿玲,你最近还好吗?”
“挺好的!你知道吗洋哥,我妈妈答应过两天来见你啦!”
阿玲是个南京姑娘,家境富足,人长得又漂亮,在浦东新区一栋高级写字楼上班。这样一个女孩是不缺人追的,家里人也舍不得姑娘婚后吃苦,心里就算不想着高攀有钱人,但最次也得是门当户对才正常。阿玲妈妈不是太相中李洋,一个小县城走出来在西点店上班的男人,说出来都觉得条件不行。
直到阿玲妈妈知道了李洋的调动之后才松了松口,心里却还是觉得有个大城市的户口才放心。毕竟将来以后两个人要了孩子之后,总不能拖家带口回南京,更不能回李洋老家吧。
“等阿姨确定之后告诉我,我帮她订机票。”李洋打开软件叫了车,地点直奔陆伏成家。
“嗯嗯,洋哥最好啦!对了,你说的户口的事确不确定啊,我妈妈可是真当回事了,爸说她高兴坏了,打麻将输了都是笑呵呵的。”
李洋苦笑:“放心吧,我们大老板许的诺肯定是保准儿的……顺利的话,下周应该就下来了。”
阿玲其实昨晚跟他为这事都打了一个多小时电话了,问李洋怎么得的人家老总青睐,李洋哪敢把那些阴暗肮脏的事诉诸于口。他含糊其辞地说了些有的没的,阿玲就聪明的没在多问。李洋是个很靠谱的男人,阿玲还算相信他。
“行,那我就等你了,闺蜜刚刚还打电话约我去逛街呢。”
“好,你忙。”
“洋哥,嘿嘿,昨天看中了个包包。”
李洋就明白了,家庭富足的姑娘消费观跟他有些不太合,但毕竟是恋爱,总得磨合:“你先刷我的信用卡吧,这个月我还没用过,只有两万块的额度,你自己看着买吧。”
“爱你哈,晚上见。”她暧昧的笑,语气满是亲昵和甜腻。男人多半要毁在温柔乡里。
李洋挂断电话下车,把最后一点犹豫深深埋在心底里。
跟李洋联系的那个男人告诉李洋陆伏成最近都没有去工作室,在家的几率非常大,如果过去找不到人再给陆伏成打电话。潜意识是不要给陆伏成太多思考回味的时间。
李洋敲响门,许久之后才听一声很模糊嘶哑的声音:“谁啊?”
李洋清清嗓子:“伏成,是我,李洋。”
过了一会门才打开,陆伏成的样子吓了李洋一跳。他从未见过人前这样狼狈的陆伏成。
陆伏成从来都是清爽干净的样子,腰背拔的很直,看人时眼睛里总是温和耐心,再累都不向人透露半点负面情绪。
而现在,他略弯了脊背,下巴上冒着细密的胡茬,眼下一片青黑。他弯下腰给李洋找出拖鞋,声音温和的跟他说话:“回来了啊,喝点水吗?家里只有一点散茶了。”
李洋差点当场崩溃。他艰难地摇着头:“伏成,我有点担心你,就来看看。”
陆伏成去给他烧水,哑着嗓子道:“其实也没什么事。”
李洋声音哽了哽:“那你……现在有什么想法?”
陆伏成的身子一僵,很快就恢复了动作:“我休息几天,今年过年早,我带阿白回家之前还是得先把手头上一些事情处理妥当。”陆伏成自顾自道:“明年可能就不回上海了。”
“宋白,他,他跟你回去吗?”李洋这一句话,无疑是往陆伏成鲜血淋漓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陆伏成也不恼怒,勉强笑笑:“他总不可能连家都不会了吧。”小孩子心野,但只要等他想明白,总会记得还有个家,还有个陆伏成在等他……
“伏成,我不想你受伤。”
陆伏成把水端给他,也不说话。陆伏成那天亲眼看着季随云把围巾环在宋白脖子上,小孩羞赧地低下头任那男人牵手过马路的时候,陆伏成的心就被猛地扎了一刀。可那一刀只要宋白不拔下来,陆伏成觉得,自己还是有一条活路的。
“伏成,长痛不如短痛啊……”李洋的声音带了些宛若哭泣地颤音,是歉意和愧疚,也是实打实的揪心。虽然他已经不配了。
陆伏成的目光冰冷下来:“李洋,我拿你当朋友,所以你瞒我阿白的事我不去多责备你,但是,请你不要再插手我们的事了,错并不在他。”宋白做错一百件事,陆伏成也只会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他家小孩那么乖巧懂事,哪里会做错事。
李洋还是问:“如果他不回来了呢?”
陆伏成坐在沙发上,瞬间苍老下去,如果李洋不问,这种可能性他连想都不敢想。陆伏成只知道自己绝对受不住,他当宝贝一样的孩子,心心念念了十几年,红个眼圈自己都心疼的要了命的孩子,跟在别人身边受了欺负怎么办,受了辜负怎么办,受了委屈又该跟谁说,万一不在被喜欢不在被疼爱又该怎么办。宋白是他亲手养大的花,凭什么要让给别人,明明别人只是途径了一朵花的绽放罢了。
“我会等他回来的吧,”陆伏成笑笑:“他总是要回家的。”笑比哭难,这是真的。
李洋一个字都说不下去了。这时早已设置好定时的微信提示音响起来,李洋的喉结动了动,他真的不想把那个残酷的交易进行下去了。
但是屏保亮起来,阿玲笑的那么好看。
李洋歉意的冲陆伏成笑笑:“女朋友的信息,得看一眼。”
陆伏成包容的笑笑。
李洋点开那段录音。
“洋哥怎么样啦,陆设计师答应没?”
李洋装作慌里慌张的把手机关上,呐呐道:“别理她。”
陆伏成果然问:“是有事情需要我帮忙吗?”
“没有没有,你好好休息,哪有事情需要麻烦到你!你最近好好调整一下,别的什么也别想。”
陆伏成静了片刻:“没事的,爱人要顺着心意哄,不太困难的事你说就成,没事。”
李洋顺着台阶赶快下来:“这样,她家条件好,父母出钱买了套七十多平的房子,阿玲天天又追求什么小资什么玩意儿的,成日在网上看人家著名设计师小户型设计的作品。当时说好了房子她家买,我穷一点,但装修还是出得起钱,可阿玲看那些设计,光图纸就要五六万,这是……真的太浪费了。”
“所以她想请我帮忙看一下?”
“不是,是我嘴欠,看她找的那些东西时候顺嘴提了一句都不如你,她就记上了,死缠烂打问了你的名字。之后在网上真把你搜出来了,你应该也知道自己多优秀吧。”李洋明里暗里夸他:“我信得过你,钱两个人凑一凑还是有的,但我真的不想让你操心……”
陆伏成抿唇:“我可以帮你看一眼。”
李洋没料到他答应的如此顺利,心里越发难受。
“以后是要做新房的,对女孩子好一点啊。”陆伏成拍拍李洋肩膀:“她想要的力所能及的一定要给,明天带我去你们的新房看一眼吧。”
李洋深深看着陆伏成,一句话费了他浑身的力气:“谢谢你,伏成。”
陆伏成实在是一个太好的,温柔进了骨子里的男人。
第二天一早李洋就坐着叫来的车等在了陆伏成家楼下,李洋的状态也不好,眼球里密密麻麻的红。
陆伏成收拾的干净利落了一些,但神态还是难掩疲惫。
“我给你打包的早饭,吃一点吧。”
陆伏成摇头:“算了,毕竟是在人家车上。”
“不是有味道的,喝点豆浆,我给你拿了些曲奇。”
陆伏成心里微动,这才接了过来。
曲奇果然是葡萄干和杏仁的,以前宋白常做给他拿去工作室吃。那时宋白会做很多,额外余出来的,是给陆伏成同事的。
李洋给陆伏成看的房子是一套二手房,周围设备完善,房子在三楼,两室一厅,还有一个面积不算小的阳台,户型可以说很不错了。
屋内还有一个工人正在忙着做一些杂工,砸断隔离和脏旧的地板砖。
“麻烦你了伏成,想给你烧点水都没条件。等你忙完……我请你去吃饭。”
陆伏成只点点头,拿出本子和铅笔在屋子里慢慢走细细看。
小户型最重要的是收纳空间,家里有女主人,东西会更多一点。李洋他们以后要孩子,装修要求一定是奔着舒适安全去做。陆伏成把自己的想法分条记在本子上,他做事很有条理,也格外专心。
鞋架要做全嵌入式,这样才美观,又不会有棱角碰上人。浴室很小,最好不做干湿分离。陆伏成轻轻在本子上勾画起来,他的手就算曾经长过冻疮也还是漂亮,修长白皙。
宋白看着陆伏成画图时还说过,这双手不管在纸上瞎画什么,自己都觉得拿出去就可以得设计类的金奖。于是陆伏成就在纸上画了只胖乎乎的小猪,端端正正写了宋白的名字。宋白气的扑上去抢,却被陆伏成整个搂住了,陆伏成就笑着用那双手摸宋白的脸颊,手劲从来都是轻的。
一张草稿很快成型,很有一番样子,可见这房子装好之后是何等的温馨舒适。
可陆伏成不知道,这房子不是李洋的,谎言的背后隐藏的是伤害。
李洋借口嫌屋里太吵去楼道给女朋友打电话去了,他心里惴惴的只发慌。那边季随云的人说宋白心里朝三暮四的惹季先生不高兴,借个由头给陆伏成点教训。
可这“点”的分寸,李洋没敢想过。大不了蒙头打一顿也算教训,一定要费这么大力气?李洋不愿意回去,他就像一只把脑袋扎进沙堆的鸵鸟,不听不看。
“陆设计师。”
陆伏成正端详着图纸构思方案,忽然听到有人喊他,他寻声望去,喊他的人是那个做工的工人。
“您好。”陆伏成点点头,目光疑惑。
那做工的汉子脸上有些不好意思,说话夹着浓重的方言味,但显得人更老实了:“那个,不好意思啊,您能不能……能不能帮我个忙?”他目光躲闪,似乎是不太习惯和衣冠整洁一看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讲话。
“没关系的,怎么了?”陆伏成走过去。
“您要是不嫌脏的话,能不能帮我扶一下阳台这个灯箱?之前房主留下的,李先生说要改一改留下。”
陆伏成小时候家里也不太富庶,都是劳动人民,有什么嫌不嫌脏这一说。他走到阳台上,果然看到那汉子手里拿着工具一脸为难。
这种活一个人确实很难做,但陆伏成也没多想,毕竟现在招一个大工的工钱起码就要五百起步,李洋他们前期想要省点钱也是正常的。
“要我做什么?”
“您帮我扶着点就行,我用的是大角磨机,一个人很难控制。”
陆伏成点点头,阳台灯箱的位置很别扭,陆伏成只能侧着身体伸出一只右手去握扶着那只灯箱。
角磨机通上电开始运转,嗡嗡的噪音很大,大到遮盖了人声。
陆伏成只觉得脑子里都是巨大的杂音,他看到做工的男人冲他大声的说着什么,陆伏成一个字都没听清。
男人把机器停下来,一边调整磨石片一边满脸和善:“陆设计师,这光伤眼,你偏头也没用,闭上眼吧。”
陆伏成点点头,噪音响起时闭上了眼睛。
机器有条不紊的运作,震颤顺着灯箱传到陆伏成的手上,整条胳膊全是麻的。火花溢出来,不烫,但让人心慌。
角磨机的功率开到最大,磨石片疯狂旋转切割,转速达到顶点的时候,固定在角磨机上的部件似乎开始松动,做工的人视若无睹地继续运作着,在又一次抬起手腕时,那个磨石片直直的掉了下来!
李洋听着嗡嗡的机器响声,心里乱的不行。他干脆想下楼去商店多买点水果和饮料,却听到了巨大噪音都无法掩盖的一声短促猛烈的痛呼。
李洋脑子一热猛的推开门,他看到阳台上陆伏成的人影,跌跌撞撞跑过去。
下一秒,李洋腿一软砰地一声跪在地上。
李洋的前方,灯箱下,赫然四根血淋淋的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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