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 66 章


夜色沉沉地落了下来。

        山中不比靖王府,  天色一暗便会四下掌灯,将周遭照得亮堂一片。天色一黑,四下里便也跟着黑了下去,  草中渐渐响起了虫鸣,漫天的星子也浮上了天幕。

        不过,林中的马蹄声也响起来了。

        江随舟自然没有霍无咎那般出色的耳力,只觉四下一片静谧,  唯独剩下潺潺的水声和草中的虫声。

        他同霍无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却让江随舟的唇角不由自主地一直扬着,像是这种并不怎么有意思的等待,  对他来说都是一件有趣的事一般。

        他心道,可能因着,  这是他从不敢想的事。

        学历史的人,怎么敢想象会有一天,自己能同千年前的人面对面地对话?那位名垂青史、妇孺皆知的大英雄,此时坐在他身侧,  讲些类似于他父亲霍老侯爷当年如何倚重身侧博学广识的军师,自己却字都认不全、看两眼书便要打瞌睡之类的闲事。

        江随舟缓缓抬起了眼睛。

        在和软的夜风之中,  漫天的星辰映在了他的眼睛里。

        好看极了。

        他想要侧过头去看霍无咎,却不知怎的,忽然产生了种近乡情怯的畏惧。分明是看了那么多次,  早映在脑海中的人,这会儿却让他不敢直视对方了。

        就好像多看一眼,就会说出些不该说的话、做些不理智的事一般。

        他便抬眼静静看着天上的星子,听霍无咎在旁侧懒洋洋的声音。

        不过,  却在这时,  霍无咎缓缓止住了话头,  不出声了。

        江随舟后知后觉地侧过头,便看见了夜色之中,霍无咎逐渐冷凝的侧脸。

        江随舟忙问道:“怎么了?”

        便见霍无咎站起身来,低声道:“来人了。”

        说着,他四下打量一番,确定周遭再没有第二人的痕迹,便低声对江随舟嘱咐道:“只按我今日告诉你的话说,不会露馅的。”

        江随舟连忙应声。

        霍无咎抬眼看去,果然,在极远的地方,渐渐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应当是前来寻人的大内侍卫。

        “他们人多,大庭广众,不会对你怎么样。”他说。

        江随舟道:“那你……”

        “我回去等你。“霍无咎低声说道。

        江随舟紧张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便见霍无咎又将他的剑从原地拿起,递给他道:“这个放好,我走了。”

        江随舟嗯了一声,手里握着剑,却没动,一双眼睛似是想挪开,却并没有成功,只抬头看着他,一时竟显得有些眼巴巴的。

        霍无咎那双惯使轻功的腿,也似乎有些沉重了。

        他顿了顿,俯下身来,手覆在了江随舟的后颈上,轻轻捏了捏。

        “别怕。”他说。

        接着,不等江随舟点头,他抬眼往林中看了一眼,足下一点,只几个纵身,便化作一道黑影,朝着另一个方向消失不见了。

        江随舟看着那个方向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

        霍无咎做事向来利落又小心。此时在他周遭,半点痕迹都没有,根本不会有人相信,这里原本还有另外一个人。

        要不是后颈上还残留着霍无咎手心的温度,甚至连江随舟都会有了这种错觉。

        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怎么会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莫名其妙的,分明两人要不了多时,就又会再见面。

        可是……

        他抬眼看向漫天的星河。

        今夜无月,星子便尤其闪亮。

        但也不过是星星罢了,一千年两千年都是一样的,没什么看头。

        江随舟兴致缺缺地收回了目光,抬眼看向林中逐渐近了的火光和呼喊。

        ——

        纪泓承承认,自己是极讨厌靖王的。

        他追随娄将军,早年常与娄将军一同到阳关去,与霍老侯爷的交情可谓深得很。老侯爷为人仗义直爽,独子霍无咎又是个天纵英才,对霍家,他不可谓感情不深。

        但是,他与娄将军一样,霍家谋反,他们不过局外人而已。论情,他们与霍氏是至交好友,但与朝廷的恩怨,却是他们霍家的家事。论理,他们是景朝的臣子,身为臣属,尤其是武将,不忠君主乃是最大的忌讳。

        所以,霍家起事,他与娄将军都没有参与,但心中多少是有些别扭的。

        尤其这些年来,朝廷日渐昏庸,尤其庞绍掌权的这几年,明眼人全都看在眼里。北梁气势凛然如朝阳初升,而他们南景,整个朝廷都坏进骨子里了。

        而这些,都是纪泓承能忍得的。

        但是,霍老侯爷留下的唯一的儿子居然战败被俘,皇上荒唐,不杀他,不关押他,居然将他嫁给那个毒辣又变态的靖王做妾。

        荒唐又耻辱,让纪泓承如坐针毡。

        也正因如此,他厌恶靖王,尤其恨他那副折辱霍无咎时洋洋得意的嘴脸。所以,他前几个月还曾明目张胆地往靖王府递信,信上要紧话没几句,却全是在咒骂靖王的。

        不过……

        要说有多恨靖王,似也没有。

        许是因为那日宫宴上,霍无咎居然得了机会回给他消息,让他觉察到那信竟真送到了霍无咎手上,让他对靖王的反感或多或少地少了几分。

        自然,也不大希望他死了。

        但是,听说了靖王失踪的前因后果,纪泓承心里没了底。

        就靖王那副风一吹就倒的皮子,让疯马带到了森林里,一整日都没出来,想必能留个全尸,都算是万幸了。

        纪泓承的心情多少有些沉重,不过命令下到了他的头上,那自然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即便靖王没活头了,也要把他的尸体找回来。

        但是,他却没想到……

        这靖王,居然这般命大。

        他带着人从黄昏一直搜到了深夜,居然在林中的一条溪边找到了靖王。

        靖王扭伤了脚,坐在那儿动弹不得,见着他们来便黑着脸,问他们怎么来得这般晚。

        纪泓承却只顾得上惊讶了。

        这靖王竟是……只受了些轻伤?

        他将靖王上下打量了一番,一声骑马傻站在那儿,直勾勾地盯着他。

        江随舟都有些无话可说了。

        他方才还有些紧张,直到看见纪泓承,才放下心来。

        这人不是庞党的人,即便恨透了自己,也绝做不出就地将自己杀死、抛尸荒野的事。

        也可见后主和庞绍已经认定了,自己今日定会命丧于此。

        不过,这纪泓承人虽然不错,却实在憨了些。他愣愣地盯着江随舟看,让他演出的一副奸佞模样都要绷不住了。

        这人目瞪口呆的,“您怎么会没死”几乎写在了他那张又黑又丑、钟馗画像一般的脸上。

        江随舟暗地里叹了口气。

        “纪大人。”他冷眼看着纪泓承,提醒道。“本王没死,你很失望?”

        纪泓承这才回过神来。

        他没承认,却也没否定。毕竟他虽然的确不想让江随舟死,却也着实没多喜欢他。

        “靖王殿下说笑。”他在马上略一拱手,神情傲得厉害。“臣奉旨请王爷回营。来人,还不将王爷扶上马?”

        江随舟这才由周遭的大内侍卫扶着,坐到了马上,被一路缓缓地驼了回去。

        而此时山中的行宫宫苑里,却是一片喜气洋洋的热闹。

        没眼色的纪泓承被弄去给靖王收尸了,那么夺得头筹的还是皇上。谁也没提纪泓承只字片语,权当没他这个人,此时席上满是珍馐,觥筹交错的,都在庆祝皇上今日丰收。

        而后主和庞绍,以及那些个知情的人,却也知这欢乐之后,还存着另一番意思。

        皇上的眼中钉,终于被拔除了。

        于是,后主高兴,连带着庞绍也高兴,不免多喝了几杯。酒酣饭饱,后主靠在美人怀里,醉眼朦胧地看向殿外的夜色,面上浮起了几分笑容。

        皇考那么喜欢那妖妃,他便让那妖妃去下头陪他;他们一家人总不能不团圆,所以自己今日,再把他们最宠爱的孩子,也送下去陪他。

        后主笑着,醉眼惺忪地又饮了一杯。

        却在这时,他看见了逐渐出现在夜色中的人群。

        渐渐的,热闹的大殿安静了下来。

        众人皆往门外看去。

        便见靖王跛着足,由旁侧的下人扶着,缓缓走上了长阶,跟在他身后的纪泓承,那张极黑的脸上满是等着领赏的喜气。

        众人眼看着靖王走了进来,身上衣袍破损且沾了尘土,看上去狼狈极了,但人却是精神的。

        他停在殿中,朝着后主躬身行了一礼。

        “臣弟来迟,还请皇兄恕罪。”他说道。

        庞绍面色大变,后主手中的金杯,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

        庞绍顾不得其他,道了句更衣,便起身出了大殿。

        殿外,他随侍的下人战战兢兢地站在阴影之中,等着他来问话。

        “怎会如此!”庞绍压低了声音,怒目圆睁,厉声问道。

        那人忙道:“主子,奴才也不晓得啊!靖王确实朝着那方向去了,奴才为防万一,还多派了几人,连带着唐癸也派去了!可是……”

        “可是什么?”庞绍咬牙切齿。“可是,靖王却毫发无损地回来了?”

        那人哆哆嗦嗦地小声开口道:“而且……咱们派去的人,连带着唐癸……都没有回来。”

        一阵骇人的静默。

        “唐癸也没有回来?”庞绍的声音渐趋平静,却愈发让人毛骨悚然起来。

        那人不敢说话了。

        这些年,主子需得排除异己,多少有些事不能明面上做。主子花了那么多年的精力,砸了流水一般的银子进去,才养出了这么些个杀手。

        其中,唐癸是最为出色、主子最得力的那个。

        但如今,就连唐癸也……

        “好。”他听见了庞绍咬牙切齿的声音。

        这人忙抬眼看去,便见自己主子站在殿外的阴影之中,面色沉得能滴出水来。

        “是他江随舟有本事。”庞绍道。

        “速速派人,立马去。一批派去林中,务必找出痕迹和尸体来,另一批……”

        庞绍抬眼,往殿内看去。

        便见那灯光明亮温暖,金碧辉煌恍如神仙宫苑。靖王正端正地站在那里,背影修长,虽衣着狼狈,通身气度却宛若神人。

        庞绍冷笑了一声。

        “趁他人在这里,立马派人随我到他的院中,我今日,定然要从他那里,搜出缘由来。”  w  ,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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