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六、亲情所困
王无忌额头冷汗涔涔。
此前他不只一次与赵和打交道,也深知赵和从《罗织经》中学来的揣摩人心的能力,但今日感受到的压力最大。
或许是因为今日赵和因为愤怒而不再掩饰的缘故。
王无忌心里其实是挺诧异的,中原大乱,对赵和来说并不是什么坏事,甚至有助于他——无论他是想要割据西域当个西域的土皇帝,还是想入主中原,前提都是大秦内乱、中原大乱。可偏偏赵和似乎对此深恶痛绝。王无忌毫不意外,若是九姓十一家其余之人在此,赵和会直接下令诛杀。
他有些庆幸,自己一来就将态度端得很正,所以哪怕赵和很是愤怒,终究还是留下了他的性命。
“你暂且退下吧。”没有说怎么处置王无忌,赵和只是抛下这样一句话,然后看向王鹿鸣。
此前王无忌和赵和对答之际,王鹿鸣一直保持安静,只是在旁听着。如今见王无忌被驱到稍远处,她才眨着眼睛,有些犹豫地道:“我是奉公主之命来的,公主说她……”
“我明白她的苦衷,她想说的,还有不想说的,我都知道了。她虽然是女中英杰,但终究是为亲情所困,而且今日局势至此,她既非罪魁,也非关键。”赵和摆了摆手,打断了王鹿鸣的话。
赵和真不怪清河,清河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嬴吉——她毕竟是嬴吉同母异父的姐姐,如此向着嬴吉也是自然的事情。
但赵和真的不想再与此女发生什么交集,只因为她派王鹿鸣来解释。
若清河亲自前来,赵和倒可以一笑置之,看在陈殇的面子上,今后便是当不得朋友,至少面上还能维持。但她竟然派了王鹿鸣来,这分明是想利用鹿鸣——赵和半点都不希望王鹿鸣卷入这些勾心斗解的事情中去。
他只希望她平淡喜乐,安然一生。
“阿和哥哥!”王鹿鸣有些吃惊,这还是赵和第一次对她如此没有耐心。
赵和也知道自己失态了。
他终究也是一个人,能够强压住自己的怒意不去杀人已经是相当有自制力,但这一腔的愤闷终究是需要有地方发泄的。
不过拿王鹿鸣来喝斥,则有些过了,毕竟王鹿鸣也只是想着自己亲近的人不要发生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甚至有可能只是被清河利用了。
“鹿鸣,你的心思我明白,我不会为难清河的,但是别的事情……你把我方才的话带回去给她听,她自然就明白了。”赵和一声长叹,温声对王鹿鸣道。
王鹿鸣眼中顿时冒出了水雾。
不过她很了解赵和,赵和可以为她做许多事情,若她强行要求,赵和甚至可能还会维持与清河面上的和气。但是,这样一来,清河或许会高兴,但赵和却绝不高兴。
这二人都是她觉得至亲至爱之人,她不能够为了一方高兴就去强迫另一方不高兴。
另外,王鹿鸣虽然单纯,却不愚蠢,她既然精通棋理,此时此刻,如何不明白自己可能是被清河利用了。
她没有再在此问题上纠缠,而是道:“陈殇带着女王府大多数亲卫已然西去,未曾对公主交待去向为何。”
赵和听到这里,眉头一动,神情有些复杂地道:“这泼皮无赖!”
陈殇去哪里,赵和心里有数。这家伙必然是发觉清河可能对不住赵和,夹于两人之中左右为难,因此西去贵山了。
陈殇并不缺乏敏感性,当他意识到中原可能出了大问题、赵和必须东返收拾局面之时,紧接着便明白,此时贵山城那边唯有戚虎在,必然是人手短缺。他带着女王亲卫前去,人手虽然不多,但凭借这些人,已经足以令西行道路之上的西域诸国和城镇也派出一批人手配合。这样一来,他从于阗带去的可能只是百余人,但到达贵山城时,人数恐怕有几千。
哪怕这些人手中的大多数都不能象秦人一样作战,但至少可以做一些辅兵的杂事,将真正的战力从繁琐之中解放出来。
只不过,以陈殇对清河的情感,他做到这一步,实在是在心中如刀割绞一般。
“我回去了。”王鹿鸣略一迟疑,又开口道。
她说归说,脚步却没有移动,只是直直地望着赵和。
赵和看了她一眼,低声说了一句“小心”。
然后鹿鸣突然向前跑了两步,来到赵和马前,伸出手抓住了赵和的手。
“你要小心,阿和哥哥,一定要小心!”她也低声道。
虽然只是一句简单的小心,但二人心意,却已经都表露出来。他们都不是如同陈殇那样放得开的人,含蓄内敛才是二人的性格,因此说到这里,二人都觉得意尽,王鹿鸣收回手,向后退了几步,这才翻身上马,催马驰去。
她穿着一身红色的衣裙,此时在马疾驰之际,裙袂飘摆,宛若红云。
赵和目送她向着于阗城奔去,嘴巴动了动。
他倒是不担忧鹿鸣的安全,如今于阗城早已稳定下来,盗贼马匪被清剿了几回,商旅往来带来了足够的利润,因此人心思安。
但他很清楚,此次一别,短时间内,未必能够再相见了。
哪怕是凝视鹿鸣的背影,赵和也不能花费太长的时间。很快,他就收回目光,再次看向远处的王无忌。
懂得他心意的卫士将王无忌又带到了他的面前。
“王无忌,你的诚意我收到了,你的性命算是保住了,我也不要你做改姓背族这样自欺欺人之举,只是此后九姓十一家若想要通过你来与我联络,你当怎么做,你心中有数么?”他淡淡地说道。
王无忌拼命地点头:“大都护放心,我虽然不改姓,但此次被当作弃子,绝不会再归受人所用。若天下有谁可以用我,那唯有大都护!”
这厮放开了之后,那谀词当真是妙语如珠舌灿莲花。赵和虽然心情沉重,被他说了几句之后,也禁不住一笑:“行了,以你之能,何必做此小丑之态,若你真心效力,我又怎么会不给你机会?”
听到这一句话,王无忌大喜,再次下拜,再起身时,称赵和就不是大都护,还是一个很新的称呼:“主公”。
“主公,以我之愚见,主公如今首要之事,乃是前往敦煌。我知敦煌马跃其人,他先投夏琦,后投主公,再后又为大将军所用,为人并无操守。此时大将军身死,他必不自安,若主公能够将他收入帐下,不仅关中门户就此打开,而且敦煌周围的羌戎诸部,皆可为主公所用了!”
王无忌急着在赵和面前表现自己,改了称呼之后,便很热切地向赵和提出建议。赵和没有直接回应,先是让他上马前肩骑行,然后才往下问道:“那之后呢?”
“主公控制敦煌之后,便可观望中原,视机而动。”王无忌对第二步则说得有些含糊,见赵和不置可否,他叉手诚声说道:“虽是观望,却不可固步自封,若中原无甚大事,主公便可以犬戎、骊轩来袭之名向中枢告急;若是中原纷争僵持,主公可以勤王之名,经略陇右之地;若是朝堂失威天子蒙尘,主公便可以申大义于天下!”
他这番对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各种情形也都考虑到了。在他看来,大将军既死,天下大乱将是无法逆转的大势,赵和顺势而为,至差也可以混个西域之王,而进一步则可以割据陇西,甚至进而窥望天下。
他的计策,赵和仍然是不置可否。
就在王无忌拼命向赵和展示自己才智之时,王鹿鸣也回到了于阗王宫之中。
此时清河正焦急地守在殿中,见鹿鸣回来,立刻上前,抓住王鹿鸣的手道:“他怎么说,阿和怎么说?”
清河心中此时虽然没有悔意,但是,她也真正意识到,自己做的事情恐怕在她与赵和之间、她与陈殇之间都留下深深的裂痕。若不能好生弥补,这裂痕会就此扩大,甚至导致彻底决裂。
这是清河不想看到的结局。
王鹿鸣神情黯然,她一字不差地将赵和的话复述了一遍,清河听完之后,失魂落魄地坐入座椅之中。
连王鹿鸣都不能让赵和回心转意,那么赵和之怒,可想而知了。
琢磨了一会儿,清河突然间意识到不对。
“他是说,我想说的不想说的他都知道了,还说我为亲情所困?”她又向王鹿鸣问道。
王鹿鸣点了点头,目光有些复杂地看着清河:“殿下,他说的,我一字不差,全都转述与你了,殿下……我也准备去轮台了。”
清河悚然一惊:“他都知道了!”
赵和这句话已经是向她挑明,他知道的可不只是她与九姓十一家合作的事情,更包括当今天子嬴吉的真正身份和与她的关系!
若非如此,赵和怎么会说她“为亲情所困”!
赵和既然知道了嬴吉的真正身份,那么必然也知道了自己的真正身份,他才是真正最有资格登上大秦帝位的那个人,却因为曹猛与上官鸿的操作而与天子宝座失之交臂——他会忍下这口气吗?
“不行,我要去阻止他,不行,他们不可兄弟相残!”清河猛然站起。
然后她旋即又想到鹿鸣刚才说的话:“什么,鹿鸣,你想去轮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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