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凤醉秋说的“试试”, 究竟是怎么个试法?
她会做些什么?
这两个问题萦绕在赵渭脑子里,害他一整个晚上都时梦时醒, 辗转到天明。
好在他素性自律,没有因私废公的习惯。
早起收拾停当,他唤来肖虎:“你立刻去请陈至轩、郁绘来我书房。关于北麓布局的事,昨日众议乱糟糟的,我今日要和他俩单独再议。”
昨日在仁智院的人太多,大家七嘴八舌各持己见。
过程中赵渭又频频走神,并没太明白他们在争执什么。
肖虎应下后, 问:“三公子,您这是不打算吃早饭?”
“嗯。你备些蜜果饮就行。”
每当有正事悬心时,不将落实,他就没胃口吃饭。
肖虎知道他这坏习惯。
但肖虎也知道他的倔脾气,不敢多劝, 只是小声嘀咕:“您这是逼我找凤统领告状。”
凤醉秋刚来没多久时,就敢强塞赵渭满口饼。
从那次之后, 她在肖虎心里简直是英勇二字的化身。
而今凤醉秋更是领着圣谕监管赵渭了,劝饭这种事,更得请她出面。
赵渭横眉冷对:“你什么时候成的告状精?”
但语气听起来并不生气,好像是不反对肖虎去告状似的。
陈至轩是在去饭堂的路上被肖虎“抓”来的。
他苦着脸, 一进书房就喋喋抱怨。
“赵大人, 你这是找我谈事还是找我索命?催这么急, 吃早饭的时间都不给留。”
跟在后头进门的郁绘右手按着胃部, 向赵渭投去一记幽怨眼神。
显然陈至轩所言也是她的心声。
“州府下个月就要将我们所需的工匠送来了。”
赵渭摊开桌上的图纸,半真半假地冷笑。
“吃饱了, 脑子就转得慢。今日若不能敲定北麓布局图, 你们就这么饿着吧。”
“没人性。”陈至轩悻悻落座。
郁绘本已快走到桌前, 感觉后背一阵冷飕飕,便转头打算折去关门。
自入冬以来,赫山一天比一天冷。
她身骨实在纤弱,虽裹了件毛茸茸的兔裘大氅,还是经不起这么吹。
赵渭却立刻唤住她:“别关门。”
陈至轩嗤笑:“赵大人,虽说男女有别,你避嫌算是君子之风,可也不用太死板吧?又不是只有你和郁绘两人在这里。大冷的天,关个门怎么了?”
“少废话,”赵渭白了他一眼,直奔主题,“昨日在仁智院,他们叽哩哇啦,到底是在争论什么?我离开以后,大家还是没有达成共识?”
抱怨归抱怨,说起正事,陈至轩神色认真许多。
“火药碾磨坊设在瀑布附近,建筑的密闭防潮是大问题,谁都拿不出解决办法。所以,大部分同僚认为……”
谈话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
陈至轩、郁绘转述了同僚们的各种意见,也说了各自的看法。
大多数同僚关心的是碾磨坊,而陈至轩的重点则是:“那个夏骞不是快来了吗?既这家伙派头大,要求自己单独一院行事,不如就在北麓为他新修。”
郁绘抖着满身寒气,坏坏地偷乐:“拖拖拉拉修个一年半载,让他干瞪眼耗着,什么也做不成。”
“聪明,”陈至轩拊掌得意,“明面上还显得咱们重视他,州府和朝廷都不能说什么。岂不美哉?”
朝中有人想扶持夏骞与赵渭打对台,将他硬塞到赫山来。
仁智院的人都知赵渭受了委屈,便没谁欢迎这人。
赵渭望了望门前石阶,果断否决。
“没必要。将望山院腾出来,备好他信中要求的所有东西。让他一来就能立刻上手做事。我倒要看看他究竟会搞什么鬼。”
他有个预感,那个夏骞来赫山,没那么简单。
“记住,无论夏骞怎么做,我们都无需费神与他暗斗心机。直接下明棋硬碰硬,技不如人者,滚蛋。”
纵然清楚夏骞来者不善,但赵渭依然不打算在他身上费太多心机。
在军械匠作这行当,仁智院是大周朝目前唯一一处运作成熟的顶尖机构。
夏骞就算有自己的小班底,在仁智院这帮人面前也不够看。
所以赵渭决定将事情摆在明面上,以绝对实力碾压,然后顺理成章将夏骞赶走。
如此,于情于理都能稳稳站住脚,朝中各方也半点说嘴的余地都没有。
见赵渭对夏骞的事已有决断,陈至轩和郁绘便不再瞎出主意。
三人又探讨了北麓布局上最要紧的几个问题,顺便捋清开春后的行事侧重。
赵渭道:“最多到明年夏天,我与陈至轩就会逐渐从仁智院的具体事务中抽身。郁绘,到时你与高饮就得联手挑起大梁。”
他是习惯走一步看三步的人。
若无意外,明年他就会得到封爵。他不能等圣旨到了利州再仓促行事,得提前筹谋好开府事宜。
到时有太多要忙的,没办法再像从前那样对仁智院事事亲力亲为。
论军械匠作这门学问,高饮家学渊源,虽暂不能与赵渭比肩,但绝对是当世少有的顶尖水平。
但他与人交流是个大问题,在筹算上也不如郁绘专精。
所以赵渭与陈至轩很早以前就在不着痕迹地栽培郁绘。
有高饮和郁绘相辅相成,赵渭与陈至轩便只需提纲挈领,把控大方向。
赵渭道:“神火飞鸦那玩意儿,还不知要多少年才能完成初步计算。若运气不好,这东西可能不会出自我们这代人的手上,得后来人沿着我们的脚印再继续往前探索。不必急于求成,你们明年的重心是继续改进‘百虎齐奔’,以及为沅城水师研制‘火龙出水’。”
陈至轩补充:“仁智院的具体事务,我和赵大人也不是完全撒手。关于火药纯度问题,我们会持续探讨;新的助推燃料,赵大人也已经托人在各地探寻。一旦有新的突破,会及时告知你们的。”
郁绘使劲点头:“定不负所托!”
谈完已是巳时三刻。
赵渭端起茶盏抵在唇边,看向门外空荡荡的石阶。
他清楚记得,自己昨日明明说过“若你有法子让我主动上钩,那就不算‘监守自盗’”。
这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了吧?
按理说,凤醉秋今日怎么也该有所行动吧?
而且,今日辰时那会儿,肖虎说了要去找凤统领告状的。
可一上午都快过去了,半个人影都没看见!
赵渭不禁深深怀疑,凤醉秋说喜欢他,根本就是闲极无聊耍他的。
那混账姑娘,知道他没吃早饭,却看都不来看一眼。
谁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
骗子。
他持续盯着空荡荡的石阶,口中漫不经心道:“好,北麓布局大致确定。接下来得去一趟循化。就这几日,你俩准备准备。”
郁绘拢着兔裘,说话时齿关微微打颤:“去循化……做什么?”
赵渭半晌没应,看上去仿佛是在思考该怎么回答。
“赵大人,十一次了。”陈至轩这话很是突兀,没头没脑的。
赵渭徐徐收回目光看向他,疑惑蹙眉:“什么十一次?”
“咱们在这里坐了不到一个时辰,你往门口看了十一次,”陈至轩试探道,“是在等谁吗?”
赵渭冷漠脸:“并没有。”
赵渭有两句话要单独和陈至轩说,郁绘便率先出了书房。
她才走下台阶,就遇见肖虎拎着个食盒,带着凤醉秋迎面走来。
郁绘在阶下站定,郑重其事执了文官礼:“凤统领安好。”
“郁绘大人,你我同住崇义园,一天至少得见两次。都半年了,怎么还这么客套?”
凤醉秋瞥见她被冻到发青的指尖,惊讶地伸手去摸了摸。
“你裹着兔裘还冷成这样?!”
郁绘笑意赧然,言简意赅:“天生体寒。”
其实她很喜欢凤醉秋的。
可惜仁智院大多数人都有个毛病,跟仁智院以外的人说话就容易紧张。
一紧张话就少,话一少就显得冷淡疏离。
郁绘生怕凤醉秋误会了自己的态度。
情急之下,她反手握住对方的手:“你、你的手,很暖和。”
“我先前在演武场打了个车轮战,又回去沐浴了才来,自然是暖和的。”
凤醉秋顺势以两手合住她冰凉的手,将自己的温度过给她。
“医家说,姑娘家天生易体寒。你又是斯文的读书人,不爱动弹,简直寒上加寒。要不,往后你每天早上跟着我上山跑一趟?”
毕竟在同个园子里住了半年,郁绘对凤醉秋的习惯多少有所耳闻——
每天辰时起身,与彭菱或潘英结伴往后头山上跑。来回加起来总共要跑十里。
山间林子不比平地,寻常人在山路上来回十里,花半个时辰都不算慢的了。
凤醉秋就很非人,来回不超过两炷香时间,还是负重跑的!
郁绘听得肝颤,差点窒息:“多、多谢好意。我不行。来回十里……我早上出去,晚上才能回来。”
凤醉秋被逗笑,正要说什么,抬眼就见赵渭也从书房出来了。
他和陈至轩并肩,不知先前谈了什么,看起来似乎不太高兴。
凤醉秋抿了抿唇畔笑意,怀疑自己来得不是时候。
肖虎将手中食盒交给凤醉秋后,便送郁绘和陈至轩离去了。
院中只剩凤醉秋与赵渭相向而立。
她将食盒递过去:“听说你早上又肯不吃饭,还带着郁绘和陈至轩也不吃。这样不好。”
若不是因为她喜欢这人,早跳起来拍扁他脑袋了。
简直是给她添乱。
保护赵渭和仁智院众官都是她的职责。
若他们在她眼皮子底下饿出个好歹,就算不至于被问罪,都督也肯定是要迁怒于她的。
赵渭抬眼望天,不肯接那食盒:“若这是早饭,太晚;若是午饭,又太早。”
迟来的关心,空洞又敷衍。
呵,不稀罕。
“你三岁啊?不吃饭还耍脾气?”凤醉秋笑瞪他,“信不信我揍你?”
赵渭再次怀疑,这家伙说喜欢他,确实是耍他的吧?
谁喜欢一个人是这么凶的?!
凤醉秋又放软了声气。
“这可不是饭堂的大锅食,我费了好大周折给你准备的鸡茸粥,方叔说你爱吃这个。还有小菜和豆粉松糕。”
赵渭心情突然好了许多:“你做的?”
凤醉秋尴尬了:“呃,我与彭菱、潘英、张成烨连打三场,车轮战。”
她的厨艺实在平平,所以这些并不可能是她做的。
早上晨跑回来后,她去演武场约架。
这三个厨艺不错的倒霉催险些被她铆足劲打废。
最后只能愿赌服输,含泪去厨院干活。
赵渭笑容渐淡。
送个早饭,快中午才来。还不是她亲手做的。
他哼了哼:“罢了,也算你有心,我就给你个面子吃点。正好有事要和你说。”
他这起居院并不算小,从书房这里到饭厅,要绕一段路。
凤醉秋跟在他左侧,边走边问:“什么事?”
“公事。”赵渭将宽大的左袖折边卷到腕。
再拿走她手里那个食盒,换了右手拎。
“既要在循化办学,自得去一趟。出行事宜,如今不是归你凤统领全权管辖么?”
“哦。你打算亲自去循化?那是得详谈。”凤醉秋偷觑他垂在身侧的左手。
凤家人祖传美貌,她从不怕和谁比脸。
但若要说到手……
这就人比人,气死人了。
赵渭肤色偏白,又不必做什么粗重事,还不使兵器,那双手自是好看得令人眼红。
此刻他卷起了袖,原本被宽袖遮蔽的左手暴露在冷风里,突然遇冷便显出点青葱色。
竟有种说不出的脆弱美感。
凤醉秋目视前方,心里有点痒痒的。“你为什么要卷袖子?”
赵渭斜睨着她,似是在等待什么:“手冷。”
凤醉秋看傻子似的:“手冷你还卷袖子?!”
语毕,贴心地帮他将卷起的袖子又放下去。
她全程小心翼翼,只碰到他的衣料,生怕自己的指尖碰到他手背肌肤。
赵渭闭了闭眼,心梗:“凤醉秋,你说喜欢我,其实是耍我的吧?”
“啊?”凤醉秋满眼迷惑,“怎么会?我诚心诚意的。”
赵渭瞪着前方,猛地将她的右手攥进掌中。
凤醉秋心中一慌,匆忙中握掌成拳。
赵渭略使了点力将她温热的拳头裹覆在掌中。
然后,幽幽瞥她,咬牙冷笑。
“为什么郁绘手冷,你就可以捧着她的手给取暖?”
凤醉秋稍愣,旋即噗嗤笑了:“你和郁绘又不一样。”
赵渭郁郁瞄她:“如何不一样?”
凤醉秋狡黠挑眉:“是你自己说的,得我设法让你上钩,才不算监守自盗。所以轮到你喊冷,想借我手取暖,就只配自己动手。”
赵渭举目远望,无语问天——
请问,天底下有哪个“被喜欢”的人,是像我这么卑微的?!
真是半点都没有感受到来自凤统领的宠爱。
思及此,他自暴自弃般,微红着脸,恨恨掰开凤醉秋的拳,倔强地与她十指相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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