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赵渭又不是能掐会算的半仙, 并不知凤醉秋心中所想。
这个左右都是他入凤家门的所谓赌约,看似说笑,其实是深思熟虑过的。
凤家世代兵户, 生来使命就是卫护家邦,战死沙场或伤重早逝者众多。
因为这个缘故, 凤家几乎就没有过人丁兴旺的时候。
眼下家中更是只剩一位老祖母, 与凤凛冬、凤醉秋两兄妹相依为命。
赵渭知道,既家中是这般情形,凤醉秋于情于理都不会外嫁。
他喜欢这姑娘,想与她携手余生,自愿与她并肩撑起家中门楣。
他是个习惯走一步看三步的人。
凡事要么不做, 要么就往“成功”这结果去全力以赴。
从答应与凤醉秋谈情说爱起, 他心中就在计量着与她携手此生。
可凤醉秋根本没想这么远。
赵渭突然提出这样的“赌约”,她脑中空白了半晌, 良久无言。
在令人不安的沉默中, 赵渭蹙眉:“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赌是不赌?”
他的眼神逐渐锐利, 带着探究与催促。
凤醉秋喉头微紧,讷讷出声:“你提得太突然, 我之前没有想过。”
两人都清楚,赵渭是借用赌约的方式说出这事, 却并不是真的只当玩笑打赌。
他是很认真要与凤醉秋约定此生。
她眼底有迷茫, 也有与犹豫, 半晌无语。
赵渭笑意渐渐散尽, 抿唇压下心突生的淡淡郁结。
“之前没有想过,那就现在开始想。”
“你说的这个,它不是小事。我脑子没你快,哪能立刻就想好, ”凤醉秋脑中乱糟糟的,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你生气了?”
“没有。你慢慢想,想清楚了再来告诉我,”赵渭绷了脸,“仁智院还有许多事要忙,我得走了。”
他真的没有生气,只是失落。
或许还有那么点委屈。
当年在北境时,凤醉秋可是代掌前锋营将印的人。
能肩负国门安危、担起三万同袍成败生死的代主将,越是重要大事,越会在起手落子前就盘算长远。
她岂是不擅“谋定而后动”的浑噩庸才?
此刻她虽嘴上说两人之间的将来不是小事,在今夜之前却根本没想过长久。
这说明什么?
说明她口是心非,就没将这段感情看得多重要。
想明白这层后,赵渭胸臆间堵得厉害。
他终于隐约意识到,虽是凤醉秋先对他说出心中喜欢,但实际上,这姑娘并没那么重视他。
不过就是情起由心,打算走到哪儿算哪儿,来一段露水情缘则罢。
赵渭越想越怄,下了楼梯后脚步稍顿,回眸看向缀在自己身后的凤醉秋。
他面无表情,语带警告:“记住,想清楚再来告诉我。”
若她敢来答复说并不打算与他缔结婚姻,他也说不好自己会做出什么。
中原人向来讲究“高嫁低娶”。
男女议亲,通常都是身份低者入高门。
信王府三公子。边陲利州的平民兵户女子。
两者之间孰高孰低,傻子都清楚。
赵渭却主动提出愿入凤家门,让凤醉秋不必费半点心思与口舌,轻易就占尽上风。
这般主动退让成全,足见心意温柔诚挚。
按道理,凤醉秋该很惊喜、很高兴。
可她实在高兴不起来。
她站在朦胧夜色中,望着前头两步开外的赵渭,心中仿佛打翻五味瓶,有千头万绪驳杂,不知该从何说起。
最终,她轻声问了一个问题:“赵玉衡,你听说过我父亲的事吗?”
赵渭愣了愣:“不曾。”
凤醉秋和兄长随母姓,他们的父亲叫程世安。
和校尉方叔一样,程世安祖籍也是淮南。
程家在淮南是寻常的农籍小户,家中世代既耕且读,祖上出过几位在当地薄有才名的读书人。
前朝亡国后,为避战祸,这家人辗转出逃。
惜运气实在糟糕,过滢江时竟遇浪船翻。
全家只有程世安与母亲侥幸得人搭救,跟着大队难民涌进利州。
那时中原逃到利州的难民多如牛毛。
这对孱弱的孤儿寡母一无所有,想在这举目无亲之地求存,其艰难可想而知。
母子二人与大多数难民一样,在善堂靠着各方救济勉强苟活大半年。
但天不垂怜,程世安的母亲因肺部染疾,不幸辞世。
他连棺材都买不起。
走投无路的绝望少年人无计可施,便想去黑市自卖自身,换母亲入土为安。
那时凤家老奶奶尚在中年。
她奉命守卫善堂一带,因程世安读过些书,家教也不错,样貌还清秀,所以她对这孩子印象颇深。
听说程世安竟去卖身葬母,凤家老奶奶心中不忍,便伸援手,将他母亲的尸身带到青梧寨妥善安葬。
为答谢这份恩情,程世安留在了凤家帮忙打理家宅田地。
之后与年长自己三岁的凤家姑娘凤岚成婚。
凤岚便是凤醉秋的母亲。
凤岚与程世安成亲后,感情甚笃,很快就有了长子凤凛冬。
凤凛冬半岁时,红发鬼国出兵三万,越过金凤雪山直指循化城。
凤醉秋的祖母、祖父、母亲、二叔都收到了点兵帖。
那一战,近半数的来犯之敌被歼灭在金凤雪山下的密林中。
“……而我祖母、母亲和二叔,带着祖父的尸骨回到了青梧寨。”
虽痛失一位亲人,好在之后的日子还算安生,这家人也就走出了阴霾。
可惜兵户人家自有逃不出的宿命。
朔南王府率众在钦州厉兵秣马十余年后,终于对侵占中原半壁江山的吐谷契政权发起了全面的驱敌复国之战。
“……那年我两岁。钟离瑛将军七攻江阳关而不克,麾下死伤惨重。利州府紧急征兵驰援,我祖母、母亲、二叔,和刚成年的四姑姑都收到了点兵贴。”
“后来呢?”赵渭听得心中发疼,走过去将凤醉秋拥入怀中。
她将脸藏在赵渭的衣襟里,小声苦笑。
“后来,我父亲带着年幼的凤凛冬,去利城郊外浮云桥接回重伤昏迷的祖母,和三副残尸。”
四人出征一人生还,这种事对兵户人家来说并不稀奇。
可凤醉秋的父亲不是兵户出身。
面对如此惨烈的结果,他无法像青梧寨别家人那么镇定。
那年的凤醉秋才三岁,这些事也是她长大后从凤凛冬嘴里零零碎碎听来的。
据说,她父亲当场吐血倒地。
倒地时不慎将懵懂惊惶的凤凛冬撞得一个踉跄,跌下了浮云桥。
就那么摔坏的腿。
“再之后,我父亲就疯了。”
最终,程世安在一个明媚春日的清晨,在妻子墓旁的树上自缢身亡。
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所以啊,赵玉衡,你当真明白‘兵户’两个字意味着什么吗?凤家门对天底下大多数人来说,都不算什么好归宿。”
关于兵户,大周律总体上沿袭前朝旧例。
【兵户世代传续守境护民之责。
凡年五十以下、十四以上,除躯体有缺、神智不明者,遇邦有难、国有召,人人皆当迎危赴死,抗命者视同叛国。】
万物都有趋利避害的天性,何况人是万物灵长。
寻常人面对战争及其背后的残酷与危险,只要有法子,自可逃可躲,谁也不会指责他们。
但兵户没有这个权力。
兵户儿女生来就是为了战死,没得选,不能避。
青梧寨里老人很少。
因为寨中家家皆兵户,英年战死是寻常。
像凤家老奶奶那样,能全须全尾活到白发苍苍者,算运气极好的少数。
还有一种可平安终老的例外,便是天资过人,在十六之前便考得功名、脱除兵籍。
可这世间众生多数平凡,真正天资过人者又能有几个?
况且,历代朝廷为确保紧要关头有足够兵源可征调,对兵户儿女读书考官之事难免有所限制。
对兵户儿女来说,靠读书脱除兵籍,并不比上阵赴死容易。
若非祖坟冒青烟,天生就了人中龙凤的顶尖资质,此路基本不通。
所以青梧寨的人甚少去想“将来”。
毕竟,他们的将来自己说了又不算,想也白想。
或许某个清早打开家门,门外就站着军府来送点兵帖的士兵。
至于接下点兵帖后还能不能活着回来,那得看天意、靠运气。
这样的将来有什么好想?想再多又有什么用?
去年凤醉秋与彭菱之所以能从北境卸甲归来,是因为边境局面看起来可控。
放她们回家过一段寻常日子,并无碍大局。
如今却是风云突变,吐谷契与北狄有了合流迹象。
若然国门告急,兵力紧缺,有战场经验的卸甲兵将惯例是紧急征兵的首选。
就算凤醉秋运气好,最终依然能活着回来,但下一次呢?再下一次呢?
倘若赵渭真入了凤家门,他可能要承受些什么,凤醉秋用膝盖都想得出来。
或许今日还阖家欢笑,明日便要独自守着家门,煎熬等候出征的家人们归来。
要是哪次点背,等回来的就是棺材和抚恤金。
这种不知刀子何时从头顶落下的煎熬,不是扛过一次就能结束的。
不相干的人就算听说,也很难真正明白那有多痛苦。
更有甚者,如果战局到了最糟糕的地步,连他自己都可能收到点兵帖。
若无婚姻之约,二人之间只是谈情说爱,这种种无法回避、不能推卸的残忍可能,便与赵渭无关。
“要不要入我凤家门,你才该好好想想。”
凤醉秋眼眸半垂,强做笑音。
“当然,你说的事,我也会好好想的。”
那夜之后,一直到二月初,凤醉秋都没有再到过赵渭面前。
赵渭也没单独寻她。
两人都在忙碌之余认真思索着对方的话。
若公务有需,就派人来回当传声筒。
这情形让潘英看得个云山雾罩。
她偷偷问叶知川:“赵大人和凤统领是不是吵架了?”
叶知川蹙眉摇头:“他俩都忙得脚不沾地,哪有空吵架?”
也不止是凤醉秋和赵渭,赫山每个人都很忙。
打发了潘英后,叶知川在仁智院门口与赵渭相见。
“赵大人,凤统领让我前来转告,瀑布那边的水车,约莫后天下午就彻底完工。但附近尚无可供人落脚的屋宅。若你们急着试用水车,又要日夜蹲守、监看细节与成效,就得先委屈些,搭帐篷将就睡。”
赵渭颔首:“这无妨。让凤统领做好安排。从后天下午起,我、高饮、王文远就会过去,预计要十日左右。帐篷、干粮和饮水得多备些。”
叶知川赶忙答:“帐篷、干粮、饮水都好安排。但扎营地的安防是个大问题。目前近卫人手紧缺,你们能不能晚几天再去?”
“既是人手紧缺,”赵渭不解,“难道晚几天就能变出人来了?”
叶知川笑得神秘:“凤统领不让说。您且等听消息就成。”
二月初七夜里,赵渭总算知道叶知川口中“凤统领不让说”的秘密是什么了。
他冷冷瞪着面前的彭菱:“你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半个月前,有‘耗子’陆续进入北麓山间秘密集结。这些日子我们奉命扫山追踪,阿秋设了个口袋阵,打算在今夜一举全灭。此刻应该已经交上手了。”
彭菱说得云淡风轻,半点也不担心。
这种以逸待劳、先发制人的防守战,是凤醉秋的看家本领。
她有十足把握,便不想让赵渭悬心此事,更不想让仁智院一众文官们提心吊胆,所以早早下了封口令。
但今夜已正式开打,这事再瞒不住,也不能瞒了。
她命彭菱主责留守南麓,并调动这边的各队近卫收缩防线,确保军械研造司的大本营万无一失。
“顺便避着旁人,单独向赵大人您通个气。”
“来的是什么人?”赵渭眼神凌厉,“总数多少?”
照彭菱这说法,凤醉秋在半个月前就已察觉异常,并开始调动人手追踪并布防设套。
可他这一司主官却半点风声都没听到!
彭菱被他瞪得心中发毛,声音小了点。
“阿秋不知从哪里得了些消息,判断是吐谷契和北狄两边都有人来。北麓山高林密,他们也挺会藏,我们只能根据林间痕迹粗略估算人数……”
赵渭寒声打断:“别废话!粗略估算是多少人?”
彭菱答:“赵大人不必担心,只区区不足千人而已。”
“区区不足千人?!还‘而已’?!”
赵渭的脸色顿时比天色还黑。
“她这是在孤身犯陷!主将有失,三军皆斩。你不劝谏拦阻,竟还纵她妄为?!”
近卫队总共才一千五百人,眼下三中之二都在南麓,她手上可调度的顶天就五百人!
且她身边战场经验最丰富、与她最有默契的彭菱,还被留在这里了。
赵渭又惊又怒,回头扬声唤道:“虎子,取我剑来!”
“赵大人,您这是打算亲自去北麓支援?!”
彭菱大惊失色,忙不迭从腰间掏出近卫统领腰牌。
“请恕我冒犯。凤统领有令:今夜司内文官若有罔顾号令、擅出司门者,不论官职高低,不问情由心境,一律就地绑了!包括……赵大人您。”
纵然赵渭才是一司主官,但凤醉秋领圣谕,有权独断近卫事务。
这种危机时刻,赵渭若不肯听她的命令,别说绑了,按住暴打一顿都行。
赵渭眼风冰凉:“你敢。”
“赵大人,实不相瞒,我敢。”
彭菱腰身挺直,迎上他的眼刀,神色肃正,寸步不让。
“兵户儿女幼承家训,战鼓一响,只听将令。”
两军交战时,一支队伍绝不能令出多门。
否则就是一盘散沙,不战自溃。
当前这局面,别说赵渭是一司主官,哪怕是圣旨来了,彭菱照样会将凤醉秋的命令执行到底。
凤醉秋之所以让彭菱主责留守南麓,没选叶知川、潘英或张成烨,就是因为知道只有彭菱能顶住赵渭的威压。
赵渭被气得咬牙切齿。
她自己在山间林中孤身杀敌,却将他困护在安全之地?!
混账凤醉秋,欠收拾!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1-10 06:32:07~2021-01-13 19:54: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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