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五天后, 赫山。
冬日午后,呼啸的山风里挟着凛冽夜露,在林深处摧枯拉朽。
仁智院藏书阁正堂里, 气氛却热火朝天。
正堂中间的大方桌上有几张赫山地形图凌乱堆叠,最上面铺着一场简略的屋院布局草图。
一群人围着这桌子,七嘴八舌地各抒己见。
“碾磨坊为什么要离瀑布这么近?若硝气受潮走拽, 那就废了。”
“所以要想法子做好密闭防潮。”
“赵大人打算做一套新玩意儿来试试,借水力舂磨,能比人力所出均匀,更精细。”
“这么厉害?那往后就不需人力了?”
“不现实。就算借水力,最多就是水车。考虑瀑布的水流冲力并不恒定这因素, 若想催动……”
“别吵别吵!安静!说北麓布局图呢,怎么扯到瀑布水流冲力了?”
郁绘被吵得耳朵发疼, 恨不能抱头鼠窜。
“借水力是赵大人的构想, 问问他不就清楚了?”
众人望向窝在椅中发愣的赵渭。
赵渭裹着件墨色狐裘氅,右手握着笔,目光怔忪地望着门外院中。
他肤色偏白,面容英俊,轮廓清癯, 剑眉入鬓,眸底含星。
墨黑狐裘在他身上丝毫不显沉闷, 反而彰显出一种恰到好处的贵重华彩。
若单论他此刻静坐不动的画面, 倒是幅赏心悦目的美男图。
可他长久保持同样的姿势, 神情却阴晴不定地变来变去, 这就很瘆人。
郁绘歪头觑了片刻, 心惊胆跳地看向陈至轩:“房宅营造对赵大人来说不难啊。就画个北麓楼院营造图而已, 怎么跟神魂出窍似的?”
“谁知道?从利城回来这几天一直这样, 时不时就神游太虚。”
陈至轩推了推郁绘,勾唇使坏。
“我猜这会儿他的耳朵就是个摆设。不信你去试试,贴着他耳朵吼,看他能不能回魂理你。”
郁绘打了个寒颤,惊恐摇头,连退三步。
“陈大人,你别害我。赵大人想事时不喜欢被人惊扰。若我被他一拳打飞,死了可不算因公殉职。”
此刻厅中很安静,郁绘和陈至轩对话的声音就无比清晰。
可赵渭全然沉浸在自己的天地里,对周遭的动静充耳不闻。
他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连眼神都没有偏移分毫。
不知是看到什么还是想到什么,他唇角倏扬,眼底突然荡开浅笑。
大家顺着他的目光看出去——
今日是个大风呼啸的阴冷天,院中无人。
光秃秃的银杏枝头原本还有零星枯叶,今日被寒风反复摧折,终于不再倔强,萧萧而下。
就说,这番场景明明萧索又悲凉,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耳畔一直有人在叽叽喳喳,吵吵闹闹。
但赵渭半个字都没听清。
他定定望着院中,想的却是五日前在都督府客院门口那一幕。
那天,凤醉秋承认“对他打着情情爱爱的主意”时,他脑子乱成了一锅浆糊。
对于情情爱爱的事,他虽至今没有亲身经历,可从小到大看了不少。
他知道,世间一样米养百样人,每个人面对情情爱爱,当然会有不同的做法,没什么固定步骤。
但像没见凤醉秋那样毫不委婉,直愣愣就吐露心意的,他真是头一回见。
猝不及防下,他整个人是懵的,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他依稀记得,自己目瞪口呆许久,最后只说了句“知道了,容我想想再议”。
可是,要想什么?又要再议什么?
这两个问题给他造成的困扰,目前仅次于“如何进一步精炼火药配制所需的三原料”。
回赫山已经有五天了,凤醉秋没怎么来他面前晃悠。
因为那天她就说过,她也要想想,毕竟“监守自盗”算渎职。
思及此,赵渭紧紧抿住唇才没笑出声。
近卫队那帮人总说,仁智院每颗脑袋都思路清奇。
可赵渭觉得,凤醉秋那颗脑袋,思路比仁智院所有人加起来都清奇。
《大周律》可没哪一条说过,上司和下属不能谈婚论嫁。她渎的哪门子职?
他坏心眼儿地想,若他说从明天起就逮着凤醉秋熟读《大周律》,不知凤醉秋会是什么表情?
凤醉秋没什么表情。
她只想一拳捶爆眼前赵渭的天灵盖。
她今天一大早就带着彭菱和叶知川进山,去探查被废弃多年的金凤台古道遗址。
正申时回来后,她刚沐浴更衣完,就有人来说赵渭在崇义园外的凉亭中等她。
急得她等不及擦干头发,抓了件连帽披风罩着头就跑出来相见。
结果,就这?
“若我没记错,那天在都督府后院,我说的是和你谈情说爱的事吧?”
凤醉秋将攥紧的拳头背到身后,防止自己当真冲动出手。
“你想了五天,火急火燎地让人叫我出来,竟是为和我谈《大周律》?!”
她以兜帽披风从头到脚裹得严实,只露出脸庞。
那披风是浅金色天香缎面,在冬日夕阳和煦的照耀下,光泽莹莹,周身仿佛有蜜流转。
此刻她的眼里有不解,又有忿忿暗火,灿亮得过分。
像只随时要伸爪子挠人的猫儿。
赵渭垂眼觑她,心尖一阵阵酥麻酸软,莫名想笑。
“逗你的。谁要真和谈《大周律》?”
“哦,”猫儿爪子收回去了,炸起毛也顺了,“那你要说什么?”
赵渭问:“你也想了这五天,还打算‘监守自盗’吗?”
凤醉秋清了清嗓子,面上微烫,眼神乱飞:“嗯。若你愿意给机会,‘里应外合’的话。不过,要是你不愿意,那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
所以,到底愿不愿意给她这机会?
赵渭噎了噎,立时心乱如麻。
他今日召集陈至轩等人,在仁智院待了一天。
本是为了敲定北麓营造布局图,可却毫无进展。
因为大家意见五花八门,而他这个该负责一锤定音的人却频频走神。
他知道,若再不当面找凤醉秋将事情说清楚,他会一直这样。
那就什么也别想做了。
方才来的路上,他本以为自己将所有事都想清楚了。
按计划,见到凤醉秋后,他该有礼有节感谢她的心意。
再清清楚楚剖析利弊,坦诚告知她:承蒙厚爱,但赵渭这个人,不是谈婚论嫁的好人选。
也不知怎么的,明明想好的话,站到她面前后,就是说不出来。
“你……到底是喜、喜欢我什么啊?”他红了脸,有些结巴了。
凤醉秋被他赧然窘迫的情绪传染,忍住挠头的冲动,跟着红脸,语气有点急躁。
“说、说不清楚,总之,我喜欢就喜欢了,你问那么多做什么?!”
为什么她一个先动心的人,倒是比他这个什么都不确定的人还凶?
赵渭不可思议地清了清嗓子:“其实,我们认识才小半年,你并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人都有很多面的,”凤醉秋惴惴抿了抿唇,“你也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谈情说爱最大的乐趣,就是慢慢发掘、探索对方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不是吗?
若彼此都了如指掌,那还探索个鬼?
“你问我为什么喜欢你,我说不出来的。就好比有些人初来利州,在某个恰好瞬间突然一抬头,看到金凤雪山,心生欢喜,那就是喜欢。”
利州自古民风野烈,对待男女之情与中原人尤其不同。
虽是人生第一次心动,但对凤醉秋来说,这不是什么需要烦恼的事。
她喜欢春耀明媚、夏郁葱茏、秋绽繁花、冬雪温柔。
见之欢心,念之齿香,近之雀跃。
对于美好的人事物,突如其来地怦然心动,这就是喜欢。
坦然面对自己的心声就好,并不需要想太多,不是吗?
静默许久后,赵渭将目光从她脸上挪开,负手而立。
他的嗓音总算平静如常了:“若我家中两个小妹妹告诉我,自己喜欢上了像我这样的人,我怕是要当场搓扁她俩色令智昏的小脑袋。”
凤醉秋蹭着步子站到他身旁半步处,歪头好奇:“为什么?”
他望着远处连绵的山峦,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诚恳地说点心里话。
“我这人,打小就觉得情情爱爱没意思。”
他脑中有个独属于自己的天地,和天底下大多数人都不一样。
非常有趣,让他活得很快乐。
“在我大哥绞尽脑汁哄小姑娘开怀一笑的那些年,我在琢磨怎么造门威力巨大的炮,把家中那令人烦躁的四弟从京城轰回钦州。”
“在我二姐与二姐夫你追我躲、吵架和好的时候,我只想造个精密无比的机关报时小人儿,每到整点就弹出来泼人满脸水,免得我熬夜读书时总打盹儿。”
忆起年少往事,赵渭自己先笑出了声。
他如今长到二十一了,还是沉迷于琢磨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这么多年,他没对哪个姑娘上过心。
对他来说,身边的同僚也好,朋友也罢,是男是女都一样。
直到凤醉秋来到他面前。
他这几日细细想过,对凤醉秋,他有时是有点异样。
或许是有那么点喜欢的吧?
这也不出奇。
她本就是个容易招人喜欢的漂亮姑娘。
性情也很好。
有时聪明,有时傻乎乎;有时通透,有些时却又孩子气。
知些世故,却也没过于油滑。
干脆起来利落直接得吓人,该有分寸的地方却也不会冒失。
总而言之,她的一切都刚刚好。
赵渭深吸一口气:“我没你想的那么好。不会甜言蜜语,也没法子时时体贴入微。忙起来就什么都不管不顾,遇到仁智院的事进度受阻时,脾气还大。”
不管是干练勇毅的姑娘,还是柔弱娇软的姑娘,只要是姑娘,心思多半就会比男儿纤细些。
姑娘家陷进情情爱爱里,总归还是希望能被宠着哄着,得到对方的温柔呵护吧?
可他这样的人,注定做不好这些。
他极目远眺,始终没敢看向身旁的人。
“凤醉秋,我没可能照顾好一个姑娘的,无论从哪方面。”
凤醉秋望着他的侧脸,呆滞地眨了好几下眼,然后指了指自己。
“你是不想太多了?我看起来,有什么事是需要人格外照顾的?”
好歹也是曾经威震北境的凤小将军好吗?!
有架自己打,掉了眼泪自己擦。
就她这“天塌下来也不会哭唧唧到处寻高个儿”的德性,需要照顾什么啊?
“不是我想太多,是你想太少,”赵渭轻笑,“知道你很勇敢,但那不一样。”
若他俩只是上司下属、同僚伙伴的关系,就算她被惹恼、被冷落,也不会斤斤计较。
“假如关系变了,你定会有觉得委屈的时候。”
他大概到老都不会有太大变化了。
哪怕将来昭宁陛下如约予他封爵,他还是会在这里。
还会做着如今在做的这些事。
还是像现在这样,一年里没日没夜从初春忙到暮秋,入冬才能缓口气。
“一辈子很长的。你可以有很多比我更好的选择,实在没必要……”
“等等,”凤醉秋震惊脸,“你们中原人谈情说爱,起价就是一辈子?!”
赵渭也震惊回瞪她:“难道你只打算及时行乐,把人骗到手以后,天亮就各走各路?!”
“那倒也不至于。谈情说爱嘛,当然得诚心诚意的。”
凤醉秋尴尬解释。
“我的意思是,若你不讨厌我,就先给个机会相处试试。若试过实在觉得不合适,便好聚好散。”
赵渭眼睛瞪得更大了,话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怎么个试法?”
“实不相瞒,在这种事上,我既没经验,也没天赋。并不清楚怎么个试法。”
凤醉秋揪住兜帽前沿,默默扯下来将自己的眼睛也遮住。
“或许你觉得‘试试’这说法很荒唐。可你想想,你们做枪做炮之前,不也要先试很多次吗?”
她这话明明很荒谬,却又有种很诡异的理直气壮,赵渭一时竟无言以对。
“赵……赵渭,你要知道,一次就遇上对的人,方方面面都合拍得不得了,从此美满携手直到终老,这种好运气,不是人人都有的。”
凤醉秋死死扯着帽沿遮着眼,紧张,却又坦诚。
“没有人会因为‘吃饭可能会噎死’,就决定一辈子不吃半口饭的,不是吗?”
“所以,你要不要给我个机会‘监守自盗’?就一句话的事,痛快点儿。”
“若你不愿意,咱们往后还跟从前一样,你做你的赵大人,我做我的凤统领。”
“我没那么狂妄,知道人生不会事事都如我意。我对你动了心,壮着胆子说出来了,也鼓起勇气争取过机会。若被拒绝,虽会难过,但至少没遗憾。自己缓一段时间就好的,又不会死。”
赵渭心情复杂地看着她。
她一直扯下帽沿遮住双眼,像极了拿两爪捂着眼睛的猫。
不得不承认,他低估了这家伙。
她还真不是一般的姑娘。
内心太强大,也太通透了。
这样的姑娘,他这辈子大概再遇不到第二个。
赵渭无声笑了笑,心里像被什么轻轻挠过。
往后还跟从前一样?
在来寻她谈这场话的路上,他也是这么想的。
可此刻他突然不愿意了。
他想,大概是被她的歪理说服了?
那就如了她的意,给彼此个机会,试试吧?
赵渭伸出手,以食指在她小巧的鼻尖上轻轻点了点:“诶,你是不是又没洗头?”
“洗了!只是还没来得及擦,”凤醉秋略略将掀起一点,露出一半的眼睛,“别东拉西扯,快给我个痛快答复。”
“家中同辈,或亲近的朋友,私下里都叫我赵玉衡。”语毕,他佯装镇定地转身,缓步迈开长腿,步下石阶。
凤醉秋懵了片刻,蹬蹬瞪追上来:“什么意思?到底让不让我监守自盗?”
赵渭不用照镜子都知自己脸上红得厉害。
他加快了步伐,没好气地再补一句金玉良言:“若你有法子让我主动上钩,那就不叫‘监守自盗’。这话什么意思,你自己细品。快擦你的头发去吧!”
凤醉秋愣在原地,望着他渐行渐远的别扭背影,喃喃笑得蜜甜。
“同意就同意呗,说这么迂回,还给我出考题?”
欺负谁读书少呢?
世间万事,万变不离其宗。
不就是诱敌深入吗?这题可难不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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