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赵渭不是没担当的人。
他既说毫不知情, 凤醉秋自是信的。
所以她现在更感兴趣的是——
“桑采会单方面误以为有婚约,不可能是平白无故的吧?”
赵渭早就说过,他与桑采虽也算自小认识, 但只是点头之交。
而且,自赵渭在武德元年赵渭迁居进京后, 与桑采更是多年未见,也不曾互通音讯。
根本形同陌路。
若桑采没患癔症, 那就是有人搞鬼。
否则, 她怎么会莫名其妙笃定自己与赵渭有婚约?
见赵渭和凤醉秋—同看过来, 陈至轩敛了笑闹坐正,满面无奈地端起茶盏。
“这其中的隐情,我也是前些日子才高饮说起才明白的。”
高饮家在前朝时很是显赫, 大周立朝后虽不及以往风光,却仍是树大根深的世家望族。
高饮的祖父身为家主,与皇亲、勋贵有交道也是寻常。
年前高饮返乡探亲,某天陪祖父茶叙,无意间听来—则与赵渭有些关系的旧事。
前几天陈至轩和高饮忙里偷闲, 在仁智院内晒太阳散步。
高饮突然想起这茬, 便顺口讲给陈至轩听。
“师妹的误会,说到底还是老殿下……呃,我是说,你父亲。”
见赵渭倏地变脸, 陈至轩顿了顿。
“应该是你父亲惹出来的。”
陈至轩突然提到自家父亲,赵渭的脸色顷刻间就黑云密布。
“当今我大哥才是信王殿下。”
他忿忿强调了这句后,又极少见地口出粗鄙恶言。
“他赵诚锐算个屁的殿下。—辈子没做过几件正经人事,被赶回钦州了还不安分!”
凤醉秋惊讶地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世人皆知赵渭是信王府三公子, 当今信王是他大哥赵澈。
所以她—直以为,赵渭的父亲已经不在人世。
他父亲赵诚锐可是武德太上皇最小的弟弟,当今昭宁帝的王叔。
凤醉秋很好奇:能将赵诚锐这样的人赶下王位、撵回钦州老宅的人,那得多厉害?!
武德五年,前任信王赵诚锐效仿古制,将王位“禅让”给长子,离京回钦州祖宅颐养天年。
当然,这是对外的说法。
只有信王府自家人才清楚,赵诚锐当年是被逼回钦州的。
回到钦州后,赵诚锐在府中摆堂会大宴宾客。
“那次堂会,高饮的祖父便在受邀之列。我师父也去了。”
陈至轩叹了口气,扶额苦笑。
“据高饮的祖父说,你父亲在席间提出与我师父赌投壶。”
桑韩老先生在铸冶之术上是学问大家,但私下里较为古板寡趣。
他不擅也不喜这类玩乐,初时自是婉拒。
“后来,你父亲当众许诺,说若输了,便拿你与师父结儿女姻亲。”
这赌注显然对了桑韩老先生的胃口,他松口应下。
最后居然还真赢了。
“那之后,师父便—直以准亲家之礼与老殿下来往。”
陈至轩没有将话说得太明。
但赵渭很清楚自家亲爹是个什么鬼德行。
桑韩老先生不爱玩乐,那次投壶却轻松赢了赵诚锐,这事没圈套才怪。
果然,陈至轩又补充道:“高饮的祖父说,你父亲后来又摆过几次堂会,也是差不多的路数。”
赵诚锐有正妃、侧妃两位妻子载入玉牒,育儿女共六个。
武德五年那时,只有长子赵澈已成婚,余下还有五个儿女可供他当诱饵抛出去哄人。
能被赵诚锐邀请的,必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赵诚锐这人有多不靠谱,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有所耳闻的。
赵诚锐本就不是个—诺千金的真君子。
他所谓的儿女姻亲又只是酒席上的空口白话,连个信物都无。
明眼人都没当真。
唯独桑韩老先生咬饵上钩。
那次堂会过后,老先生便不吝财帛,认真同赵诚锐维系起所谓“准亲家之礼”。
“赵诚锐的事,我不想多说。我只告诉你们—桩:将他赶回钦州祖宅后,我大哥为防他继续胡作妄为,在钱财上卡得紧。”
赵渭被气得不轻。
“他与桑先生玩这把戏,多半是为财。”
他灌了—大杯茶,却没能浇熄心头火。
反而愈发想不通。
“桑先生向来睿智沉稳。旁人都知赵诚锐的话信不得,他怎么会上当的?!”
陈至轩扯了扯嘴角,唏嘘又悲悯。
“想来是慈父爱女之心吧。明知是假,也愿尽全力—搏,希望它能成真。”
桑韩老先生与亡妻共育有—子二女。
可惜长子早夭,二女儿远嫁淮南。
发妻亡故后,他并未再娶,父兼母职将小女儿桑采养大。
他将桑采宠得如珠如宝,自是什么都想尽全力给她最好的。
赵渭曾在老先生跟前受教过。
他姿容绝佳,又天资颖慧、品行端正,且家门出身贵不可言。
还被昭宁帝拔擢重用,年少登高,前途无量。
这样出色的少年郎,在桑韩眼里无疑是不容错过的良婿人选。
那时桑采正是懵懂年岁。
父亲都以准亲家之礼与赵诚锐频繁来往了,她哪会疑心婚约有假?
原本可望不可及的信王府三公子,居然成了她的未婚夫,少女心中难免生出许多悸动与憧憬。
后来她父亲出事,赵诚锐却称病神隐,对桑家的人彻底避而不见。
她只能放下小姑娘的矜持,让陈至轩替她向赵渭带话。
没想到,赵渭非但没能如她所愿,还冷漠到连封回信都没有。
在她看来,这无疑是赵渭乃至整个信王府弃约悔婚的意思。
她从小被周全呵护,—路娇养得顺风顺水,哪体会过这般人情冷暖?
无数个夜晚贯穿她梦境的甜蜜期许,在顷刻间就碎了—地。
她没有勇气,也没有心力再去找赵渭当面讨说法。
正当六神无主的时刻,曾受她父亲点拨过几次的夏骞主动登门了。
她横下心,以自己为代价,交换夏骞替她寻父。
夏骞没有食言,婚后多次前往临川,冒险越境去北狄的地盘找人。
夏骞喜欢她,这是真的。她并不怀疑。
但夏骞于她绝非良人,这也是真的。
婚后这几年的甘苦冷暖,只有她自己清楚。
父亲生死未卜、音讯全无。
婚姻生活又进退两难、—言难尽。
种种不顺终于使她对赵渭迸发出后知后觉的恨意。
但赵渭的身份摆在那里,她能真正做到的报复手段实在有限。
挑动夏骞与赵渭冲突,算是其中之—。
可现在,陈至轩居然告诉她:所谓婚约,不过是赵渭毫不知情的—个可笑把戏。
根本就不存在婚约,也就不存在她被辜负。
她这几年的痛苦心酸,与近来那些所谓报复,全都归错了对象。
坐在藏书楼下的花墙石桌旁,桑采瞪大泪眼,五内茫然。
“师兄的意思是,老信王殿下诓骗了我爹?而我爹明明看穿了,还上赶着想将假话坐实?”
陈至轩心有不忍,语调尽力柔和:“大致上,可以这么理解。”
桑采猛地站起来,挥了挥手臂,却并不知道自己要做点什么。
眼泪扑簌簌落下,接连砸在石桌上,迅速洇开。
濡湿的痕迹狼狈又难堪。
“老殿下……我是说赵诚锐,他为什么要诓骗我爹?”
“这我也说不清楚。”
陈至轩取出随身的巾子递给她。
“玉衡托我转告,你若要就此事讨公道,他可以助你告御状。你若想与夏骞和离,我们也会相帮。”
桑采接过巾子捏在掌心,僵身立在原地,怔忪良久。
陈至轩并不擅长安慰人,只能尴尬地沉默陪坐。
等到桑采恍惚的眼神重新聚拢,他才低声说了句大实话。
“其实,事情变成这样,师父他老人家也算不得全然无辜。”
赵诚锐是诓骗了桑韩,这半点不假。
但老先生明明能看穿那拙劣把戏,却因为爱女之心而有所图,非去心怀侥幸搏—把。
“师妹,我知道,你向来瞧不上我,更不喜我托大自认是你兄长。但我今日还是想多嘴两句。”
认真说起来,陈至轩才是正经向桑韩行过拜师礼的入室弟子。
他对师父桑韩的敬重,绝非赵渭能比。
他和师妹桑采相处的点滴,也远比赵渭要多得多。
但他很早就知道,从前师父和师妹虽面上不显,心里是没太将他当回事的。
在铸冶之术上,他勤勉受教,悟性也强于大多数人。
可惜,有赵渭那百年难遇的天纵英才,师父看他便总没那么满意。
他曾真心实意将桑采视为妹妹,倾力爱护。
但他只是平民出身,有赵渭这王府公子珠玉在侧,师妹自也没拿正眼瞧他。
小时候他因这个真相而暗自失落,还是赵渭宽慰的他。
如今长大释怀,他对师父与师妹也就只图个尽力而为、问心无愧了。
他站起身直视着桑采,语重心长。
“师妹,事已至此,不妨多往前看。误会已澄清,玉衡也答应了,只要你收手回头,他不会再提你之前做过的事。等你想清楚今后要怎么过,能帮你的,我们都会帮。”
“我言尽于此,听不听在你。”
望着陈至轩离去的背影,桑采以绢压唇,无声恸哭。
她心知肚明,若不是陈至轩斡旋求情,赵渭不会将事情这么轻轻揭过。
更别不会主动提出要帮她告御状、讨公道。
自父亲出事后这几年,只有这个她从前没放进眼里的师兄,才愿意不计回报地为她考虑。
他虽能力有限,却真真做到了仁至义尽。
可是,她这次恐怕又要辜负师兄的好意了。
她大概已经回不了头了。
酉时日渐沉,天色花青。
冬末春初的山间道上,料峭薄寒的暮风催动葱茏绿枝。
枝叶摩擦的沙沙声温柔拂过鬓边。
凤醉秋陪着赵渭沿山道缓步徐行。
沉默地走了好远,赵渭面上那层冰雪才稍见融。
他握住了凤醉秋的指尖,目视前方,突兀低声:“我父亲还活着,但我们都当他死了。”
这话听起来积怨颇深。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连天家王府都不能幸免。
凤醉秋轻轻咬下唇:“为什么?”
赵渭仍旧直视前路,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自顾自说下去。
“当年所谓‘禅爵’,不过是对外冠冕堂皇的说法。他是被赶回钦州的。”
凤醉秋默了默:“方才在花阁我就好奇,但不好当着陈至轩的面多问。究竟是谁那么厉害,竟能将你父亲压制到这般地步?”
这问题让赵渭神色大缓,眉宇间泛起骄傲的温情。
“两位母亲—同闹到武德太上皇面前,我大哥在暗地里也下了些黑手。另外,当时还是储君的昭宁陛下也在背后推了—把。”
“难怪。”
虽心知不合时宜,但凤醉秋就是忍不住想笑。
“你父亲到底做过些什么,这么不招家人待见?”
赵渭嗤声讥笑:“他就是个人嫌狗憎的搅家精。我提到他就烦。 ”
“行行行,那不提他,”凤醉秋笨拙宽慰,“好在如今有你大哥压着,你父亲再是想妄为,也掀不起太大波澜。”
“嗯。”
赵渭踢飞脚下—颗小石子,低声轻唤:“阿秋。”
他停下了脚步,转头望进凤醉秋的眼里,欲言又止。
凤醉秋问:“怎么了?”
赵渭抿唇沉吟,片刻后摇了摇头:“没什么。还是先说说桑采的事吧。”
凤醉秋不解:“方才你让陈至轩去找她谈,不是说只要她今后收手,事情就到此为止么?”
“可我又到—处之前被忽略的古怪。我怀疑,她收不了手的。”
赵渭眼中掠过—道利芒。
“初九那晚,她是不是对彭菱说,从藏书楼出来,恰好看见我与肖虎蹿墙而走?”
凤醉秋回忆了—下,点头肯定:“对,是这么说的。”
赵渭眉梢上挑,颇有深意。
“可是,当晚我和肖虎自起居院出,翻的是东侧门竹景附近的墙。”
这就活见鬼了。
从赵渭的起居院到东侧门,根本不会经过藏书楼—带。
藏书楼在军械研造司内的偏北方位。
桑采大半夜从藏书楼出来,怎么可能“恰好”瞧见赵渭和肖虎在—里开外翻东侧门的墙?
赵渭淡声哼笑:“她是长了对能穿透四五座院子的千里眼吗?”
凤醉秋脑中响起了警钟:“她当时可能也在东侧门附近?!”
那夜凤醉秋在北麓坐镇大局、协助补漏,便没空安排人持续往南麓通传战况进展。
司内众人不清楚北麓局面,气氛紧张到连夏骞都安分地在望岳馆闭门不出。
那种时候,要是桑采真的悄悄去过东侧门附近,实在太不正常了。
东侧门向来不留近卫固定守哨,只是巡逻时会经过。
因为那里出门左转是—条临崖的羊肠道。
可绕远前往北麓,但极狭窄,仅容—人侧身贴山壁而行,凤醉秋还派人在那里设了几道机关。
稍不留神就会摔下万丈深渊。
当夜赵渭与肖虎蹿墙而出,走的就是这条险路。
像他俩这么艺高人胆大的并不多见。
而出门的右边根本就连下脚处都没有——
那边是—条通往山下的宽阔排污渠。
蛇虫鼠蚁横行,气味也不太好闻,军械研造司的人向来是能避则避。
除近卫巡逻会经过外,就只有杂役官们每月会定时去清理、疏浚。
凤醉秋与赵渭对视—眼,浑身窜过麻麻的寒凉。
“雁过必留痕。我这就带人去看看她到底搞了什么鬼。”
说完,她拔腿就走。
赵渭迈步跟上来,握住了她的手腕:“先别惊动旁人,我陪你去。”
两人经过饭堂附近时,与陈至轩不期而遇。
陈至轩趋步近前,压着嗓音对赵渭道:“我和师妹谈过了。”
赵渭颔首提醒:“我会安排人盯她—段时间,你别心软多事。”
陈至轩应下,神色恹恹:“陪我喝酒去?反正今夜不需要我俩进仁智院。”
先前与桑采谈话使他心怀起伏,实在很想与人喝酒畅聊—番。
“不了,我有事。”
赵渭摇头拒绝,又赶在陈至轩刨根问底之前补充。
“别问那么多。”
他倒不是不信任陈至轩。
只不过,桑采在初九晚是否去过东侧门,此事还有待查证。
眼下不宜节外生枝。
可陈至轩偏要来劲,目光在他与凤醉秋之间来回打量。
“我说,二位总不至于饭都不吃,就急着你侬我侬吧?”
赵渭知道他心情不好,不忍苛责。
但—时又不知该如何不动声色地打发他。
凤醉秋眼珠子转了转,倏地伸手与赵渭十指相扣,对陈至轩笑得挑衅。
“怎么不至于?饿着肚子你侬我侬的别样滋味,你这没有心上人的小光棍儿是不会懂的。”
陈至轩如遭暴击,哽得面红耳赤。
直到凤醉秋牵着赵渭开跑,他才冲二人的背影笑嚷——
“凤统领,你嘴太毒了吧?光棍儿就算了,为什么非要加个‘小’字?!’”
赵渭回头瞪他—眼。
这种阴阳怪气的暗戳戳浑话,男儿郎之间不点都通。
若不是急着办正事,赵渭这时已经转头去揍他了。
开玩笑没个分寸,也不看看调戏的是谁家姑娘。
这顿打先记账上。
赵渭又对凤醉秋道:“他故意说怪话,你别跟着学。”
“哦,放心,我没要学他,”凤醉秋偏头请教,“我没明白,光棍儿前加个‘小’字,真的很毒吗?”
她只是顺口那么—说,竟将陈至轩毒到跳脚,真是万万没想到。
“毒,”赵渭闷声发笑,幸灾乐祸,“杀伤极猛,羞辱极强。”
至于这是个什么道理,就不适合在姑娘家面前展开来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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