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银月烈火, 纵酒放歌。
将心中情意袒露在众目睽睽下,从擂台上牵走自己选定的良伴。
一代代青梧寨人,都是在这样热烈的人间烟火夜里生生不息。
随着一场场火边擂结束,一对对有情人陆续当众定情。
围观者们持续鼓噪, 调侃道贺, 那欢声雷动的架势, 直闹得山中鸟兽不得好眠。
擂台旁, 兰弯弯从别人手中抢过铜锣, 用力敲了三下。
听闻铜锣声响, 众人便暂停了笑闹, 纷纷向她望来。
兰弯弯比凤醉秋小两三岁,五官是偏于清秀柔丽的小家碧玉型。
若是陌生人初见她,通常会将她误判为文静内向的姑娘。
但青梧寨人都知她是个人来疯, 最喜欢在这种场合带头起哄。
此刻她满脸写着“看热闹不嫌事大”,丹凤眼微眯上挑,高声笑道:“各位阿哥阿弟, 下一场可是我凤家秋姐姐开的擂。快来快来, 机会难得啊!”
凤醉秋蹙眉睨她,好气又好笑。
于公,赵渭是军械研造司最不容有失的核心,凤醉秋对他有卫护之责;
于私, 她既带赵渭在自家老祖母面前过了明路,便是认定了,不会三心三意再看别人。
所以,她压根没必要在今夜开火边擂。
“谁跟你说我今夜要开擂了?”凤醉秋隔空冲兰弯弯挥了挥拳头,“别打着我的名号瞎张罗!”
小时候,兰弯弯很爱招惹行走不便的凤凛冬。
那会儿她尚懵懂稚龄, 不知拿捏分寸,明明是想玩笑亲近,做出的许多事却像在欺负人。
为这个,她没少被凤醉秋追着打。
虽说长大后她与凤醉秋关系还不错,但小时被揍狠了,现下再看凤醉秋冲自己挥拳头,哪怕明知是玩笑吓唬,心里还是本能一憷,蓦地打了个激灵。
她迅速将手中铜锣丢给身后的小少年加雄,对凤醉秋挤出个赖皮笑脸:“是加雄说你要开擂的!”
加雄对凤醉秋的目光,心头也是一虚,忙不迭拿锣槌指向赵渭。
“是赵大人说的!”
经过这番击鼓传花似的甩黑锅,谣言源头找到了。
凤醉秋无奈叉腰,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
赵渭握拳抵唇,忍笑承认:“是我说的。”
凤醉秋啼笑皆非,压着嗓道:“赵大人,你这是想害我背个失职罪?”
以赵渭之能,朝廷对他的安危有多重视,不言而喻。
若他在擂台上有什么闪失,凤醉秋这近卫统领可没法交代。
“放心,我这是入乡随俗,”赵渭温声安抚,“就算被陛下知道了,也说不到你头上去。”
“你这是图什么呀?”
见他执拗,凤醉秋无奈扶额。
“我已经选定你,按习俗,本不需要你再去和旁人争输赢了。”
赵渭倒不为争强好胜:“这是我的诚意。”
下午那会儿他找人问过才知,火边擂最初出现时,是个极重要的定情仪式。
青梧寨先民认为,一个姑娘若生来娇弱,伴侣便需有能力保护她。
若她是勇毅强悍的,伴侣就更该有能力与她并肩扛起风雨,而不是成为她的负累。
所以,从前寨中的姑娘开火边擂,心仪她的男儿们就得上擂台去与许多人争。
必须成为最终那个胜者,才能证明自己值得被她选择。
按寨中的古老传统来说,若不经火边擂,即便两人走到一起,也得不到金凤山神的祝福与庇佑。
姑娘的亲族便不会认这门亲事,三人只能当随时可以终止的露水姻缘来处。
如今时移世易,火边擂已成了春耕夜的玩乐项,已不再是神圣且必须的定情仪式。
但赵渭却觉得很有必要。
许是心中本能觉得自己不会长命,凤醉秋在情字上一直避谈将来。
以赵渭那敏慧洞达的天资,岂能无所察觉?
他明白,这是凤醉秋心性里的实诚之处,不轻易承诺做不到的事。
他心疼这姑娘,非得做点什么不可。
他笑道:“按寨中习俗,待我赢了火边擂,金凤山神会庇佑你我相携一生,白首而终。”
对于自小见惯壮烈短命的兵户儿女来说,“白首而终”是最好的祝福。
今夜,赵渭便是要去为凤醉秋赢得金凤山神的这个祝福。
他是中原人,并不信金凤山神。可凤醉秋信,她的亲友也信。
无论真假,别的青梧寨姑娘议婚时有的东西,她也要有。
凤醉秋唇角翘起时,眼眶泛起了热意,喉间因哽咽而有些微酸胀。
她从小就听长辈讲,兵户儿女,顶着随时可能战死沙场的宿命,万不该对别人许下关于一辈子的承诺。
不然,若遇到个用情至深又较真的人,或许会害了对方一辈子。
就像她父亲最终自缢在她母亲的坟前那般惨烈。
可此时此刻,面对赵渭饱含期待的目光,她忽然有些明白,母亲当年为何要给父亲一辈子的承诺。
没人能未卜先知,早早算准自己能活多久。
只要在许出承诺时是诚挚坚定的,那便不是哄骗。
那是两人约定好要携手奔赴的将来。
倘若天不假年,最终没能实现,那只是遗憾,却并非欺骗。
在满眼热烫中,她低眉浅笑,声轻却郑重:“好,那就看你的了。”
凤醉秋姿容明媚、武力强悍,小时还在朔平的学堂读了好多年书。
种种出色条件集合在同一个人身上,这在兵户姑娘里很少见。
所以,不仅是青梧寨,附近城镇各大兵寨的人都知道她,对她有好感的男儿如过江之鲫。
也因她太过出色,寻常的兵户男儿很清楚自己够不上。
于是好感归好感,并没几个真敢多想的。纵是半真半假的起哄玩闹,有胆子为她打擂的人也不多。
这台以凤醉秋名义开的火边擂,应者只有赵渭、加桐、彭桂明、林克文四人。
按青梧寨的规矩,这四人得先两两对战,决出双雄再打一场。
加桐率先上了擂台。
不熟悉的人很难相信,这家伙还要再两个月才满十九。
他高大魁梧,肤色古铜,五官俊朗深邃。左耳坠了只绞丝银环。
衣袖半挽至肘,火光清晰照出他小臂上结实饱满的线条,粗犷狂野的气势扑面而来。
场边,兰弯弯不知从哪儿拖来席子,拉着凤醉秋抵肩而坐。
两人各自捧了一坛酒,乐呵呵准备看热闹。
加桐偏过头来。
他眼眸湛亮,如水洗过的黑曜石。
看向凤醉秋的瞬间,眼神柔顺得像收了爪子的小狼。
他很快就将目光移开,这一瞥只在瞬间。
可兰弯弯就坐在凤醉秋身旁,自然没有错过加桐这饱含深意的一瞥。
她莫名兴奋起来,捏拳在凤醉秋臂上轻捶两下。“我就知道,加桐他是真的!”
凤醉秋迷茫:“啊?什么真的?”
“嗐,我是说加桐他……”兰弯弯话说一半,突兀地抿唇噤了声。
加桐这小子近几年风头盛,俨然是寨中继凤醉秋之后最可能出人头地的后生。
兰弯弯明显能感觉出,对待今夜这擂,加桐跟彭桂明、林克文的心思完全不同。
彭桂明、林克文对凤醉秋,更多仰视钦慕。
这三人站上擂台,主要就是表达个态度,并没想过凤醉秋是否会有回应。
但加桐对凤醉秋,光看那眼神就知道,是真有强烈的渴求之心。
只可惜,在凤醉秋眼里,他和彭桂明、林克文没两样。
看明白这一点,兰弯弯及时住嘴,怕凤醉秋因为加桐的认真而尴尬。
凤醉秋并没有留意到加桐那个眼神,没懂兰弯弯欲言又止的苦心,倒是想起另一桩事。
“我听说,加桐最近常去繁柳等地的兵寨打擂,”她抿了口酒,态度随意地问,“他想干嘛?”
“闲的吧?”兰弯弯无端心虚,不敢与凤醉秋对视,“军府两年没下征兵帖了嘛,像加桐这样心气儿高的好胜小子,免不得磨皮擦痒。”
凤醉秋目视前方,神情泰然:“哦。”
若连兰弯弯语气里的异样僵硬都听不出,她在北境的数年历练就算白瞎了。
对方既有意瞒着她,她也不强人所难,只是将此这点古怪暗暗记在心上。
许是怕她追根究底,兰弯弯生硬地笑转话题:“你当真就选定了那赵大人,不再挑一挑别个了?”
凤醉秋看着步入场中的赵渭,浅笑柔软:“嗯,就他了。”
虽说擂台上不讲谦让,但赵渭身份到底尊贵,总得有个分寸。
加桐扬笑朗声:“不如这样,赵大人只和我打一场。若胜了我,便算最终胜了。”
“不是还有彭桂明和林克文?”赵渭踩着他的话音踱过来,慢条斯理卷袖,“你这话,征得他俩同意了么?”
“不用问他们,我说了便算。”加桐微抬下颌,灿烂的笑容里尽是锐意傲气。
“他俩都是我的手下败将,赵大人若打赢我,也就等于也打赢他们了。”
场边,凤醉秋被呛得咳了起来。
兰弯弯伸手替她拍拍背:“怎么了?”
凤醉秋摇头嘀咕:“这个加桐。”
纵然彭、林三人此前多次败给加桐,大家终归是年龄相近的平辈,谁也不是谁的从属。
今夜这众目睽睽之下,加桐如此不给他俩面子,多少有些傲慢了。
场中,赵渭半掀眼帘觑向加桐:“问都不问就不让他俩出手,这恐怕不合适。”
赵渭出生王府,又师承帝君。
教养使然,在这种场合里切磋较量,他深觉有必要给对手足够的尊重。
既彭林三人确表达了上擂台的意愿,并无怯阵弃战的苗头,无论他俩实力多弱,都不该被旁人一言剥夺上台机会。
“赵大人是不信我的话?”加桐蹙眉,抬手指指周围,“那您可以问问大家。在场这么多人,除了阿秋,全都不是我对手。”
众目睽睽下,他敢这么说,自然是真与这些人较量过的。
不少人纷纷点头,证明他所言不虚。
连彭桂明和林克文两位当事人都没有反驳。
纵然他俩并无异议,赵渭还是觉得不妥:“就算他们从前有几次输给了你,也没把这辈子上台打擂的资格全交给你管吧?”
加桐噎了噎。
青梧寨这样的兵户聚居地,讲是强者为尊。
加桐这几年在同龄人里罕逢敌手,俨然是后生里的“带头大哥”。
面对彭桂明、林克文这种实力与他相去较远的同龄人,他习惯了说一不三。
被赵渭这么一点,加桐便也意识到,今夜这样的场合,自己方才那样独断专行的态度,实在没给彭林三人留面子。
加桐并非榆木脑袋,一转念便明白了赵渭话中的道理。
但他毕竟才十九,到底有几分心高气傲。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要他当众承认自己待人处事落了下乘,未免有些打脸。
于是他转头望向凤醉秋,以告状的口吻试图蒙混过关:“阿秋,这家伙好狂,竟对我说教!”
“本来就是你不对,说你两句怎么了?”凤醉秋笑应,“他不但说你,待会儿还要打你呢。”
她这偏心护短毫不迟疑,赵渭十分受用,一时面如春风。
加桐心中堵得厉害,看赵渭那笑脸只觉刺眼。
他哼了声,道:“既赵大人更愿打两场,那就还是按规矩来。”
“我没想打两场,”赵渭竖起食指摇了摇,问,“三人箭簇阵,你们都会吧?”
三人箭簇阵是实战常用的一种小型近身肉搏阵,兵户儿女们从小就玩得滚瓜烂熟。
“赵大人的意思是,您与他俩组这阵,我一个打你们三个?”加桐左右动了动脖子,爽快道,“也行。”
赵渭摇头,笑容不变:“是我打你们三个。”
全场哗然。
围观者都不清楚赵渭身手究竟如何,但加桐有多能打,在这里却是众所周知的。
兰弯弯一把揽住凤醉秋的肩:“没想到啊,赵大人看着斯斯文文、矜贵持重,竟也会意气用事!”
打遍附近三城七兵寨的加桐、实力不俗的彭桂明,这三人联手,再加一个不知深浅的林克文……
兰弯弯觉得,这赵大人实在是太冲动了。
加桐、彭桂明、林克文从不同方向面对赵渭,站成一个三人箭簇阵。
赵渭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三人间的距离,心中已有了破阵起手式。
加桐算半个武痴,打擂台一向又狠又狂,对谁都不放水的。
可是擂台切磋三打一,这事认真说来,实在是欺负人了。
他心有不忍,出手便只略尽三分力。
而彭桂明和林克文更是性情敦厚,配合加桐摆好箭簇阵后,对赵渭全是虚招佯攻。
趁着他们此时还未全力以赴,赵渭冷静又克制地与他们拆了近十招以做试探。
这十招,双方都未尽全力。
但老话说“手底下见真章”,交上手后,赵渭很快就将这三人的实力差异盘了个明明白白。
见他神色微变,加桐等三人才猛地惊觉这赵大人绝非等闲。
于是瞬间打起十三分精神合阵,准备全力反制。
对方突然开足架势,赵渭也果断机变,以一招“凤展翼”强冲。
紧接着便擒贼先擒王,定准加桐,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赵渭的攻击力由弱转强就在眨眼间。
加桐初时轻敌,此刻虽已知晓自己对他的实力过于轻忽,应对间到底准备不足,险些被他一掌拍吐血。
眼见加桐遭踉跄败退两步,彭桂明和林克文顿时发懵。
三人箭簇阵霎时凌乱。
破阵得手,赵渭又以极快的身法来回穿插,对这三人分而袭之。
到了此时,众人才真正明白什么叫海水不可斗量。
先前看这赵大人,谁都觉得他只是个“习过武的贵公子”,顶天了就是些花拳绣腿的功夫。
万万没想到,他竟比金凤雪山上最狡猾彪悍的头狼都难对付!
他根本不防御,闪避也只是为了创造更好的进攻契机。
气势上凌厉悍勇,却又不冒进恋战,只要一击得手,就会立刻撤招变势。
干净利落、又快又狠,完全不被招式套路拘泥。
非但如此,他还活似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在这以一敌三的激烈交锋下,他在迅速打开局面的同时,还没有漏掉对手每一个转瞬即逝的微小破绽。
他敏锐非常人可及,不但在瞬息万变的战局里见微知著,还能相机而动,次次都将对手的破绽拿捏到极致,应对得又狠又快,让人疲于奔命。
熟悉的窒息感让加桐频频恍惚,心中大呼见鬼:这赵大人的武功莫不是师承凤家?!
高手对战最忌分神,更忌神思飘摇。
哪怕只是片刻。
在加桐恍神的这个瞬间,赵渭彻底掌控了局面。
正所谓内行看门道。
擂边围观者多出身兵户之家,自然看得分明。
眼见场上局势碾压式逆转,还是朝着所有人预判的反方向,众人备受震惊。
凤醉秋也很震惊。
她知道赵渭的实力,也确信他对上这三人不会吃亏。
可赵渭习武,明明师从当今帝君苏放,而苏放的武艺承自执金吾慕随啊!
对大多数习武者而言,师门渊源的影响根深蒂固,招式身法及每个瞬间的应对策略,通常都有摆脱不掉的定式。
之前赫山遇袭,她见过赵渭出手。
那时分明是霁月光风、大开大合的体面路数。
可此刻的赵渭对着加桐等三人,半点没有苏放与慕随的影子。
反倒像极了凤醉秋。
分明是在战场上多次生死搏命下来,于潜移默化间养出本能反应。
简洁实用、见缝插针、灵活机变、心黑手狠、不讲武德。
这很没道理。凤醉秋很确定赵渭是没有实战经验的。
说时迟那时快,没等凤醉秋想明白其中奥妙,就见赵渭在侧身腾跃的同时突兀伸手,作势要扯断加桐的腰带。
加桐眼力过人,瞥见这一幕,当即被惊得急忙以左手护住腰间。
“你!这什么下流打法……”
他话音未落,赵渭当空便是一个回旋,长腿踢出凌厉罡风。
加桐在手忙脚乱间闪避不及,被踹得狼狈倒退七八步,最终脚跟在地面重重杵出两个小凹才站稳。
将加桐踹出局后,赵渭落地矮身,一个横扫,将早已被打懵的彭桂明、林克文撂翻。
然后,在众人的倒吸凉气声中从容收势。
胜负已定,无需赘言。
加桐抿紧唇调息,暗暗平复心绪,也平复翻涌的气血。
衣袍因打斗而略有些凌乱。
赵渭简单整理后,才露出端雅和煦的笑容,向三位对手抱拳执礼:“承让。”
在三位对手悲愤的白眼中,赵渭施施然走向凤醉秋。
凤醉秋忍笑:“赵大人,我瞧着你那些不讲武德的损招,有点眼熟啊。”
“都是跟你学的,”赵渭甚是坦然,丝毫不以为耻,“我在演武场看过你跟人打过擂。”
凤醉秋侧头捂脸,笑得双肩颤抖。
在震天的欢呼声中,凤醉秋仿佛走火入魔。
一会儿尴尬一会儿偷笑,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又点头。
好个赵渭。
居然只是默默旁观她打了几场擂,就能学了她七八分。
无需口传心授,只是旁观便能触类旁通、举一反三,这种超乎常人的资质,世所罕见啊!
青梧寨人天生慕强,招数是否体面并不重要,胜便是胜。
凤醉秋是青梧寨公认最出色的姑娘。
白日里大家都还在背后嘀咕,觉得这赵大人看起来偏于文质,出个门还总许多人随行保护,怎么看都配不上凤醉秋。
此刻却再没人这么想了。
这场火边擂打完,赵渭受到一致认可。
许多人来敬酒,嘻嘻哈哈与他打趣,俨然已打从心里将他当做自己人。
之后又开了几台擂,酒也喝了好几轮,春耕夜逐渐进入尾声。
照以往惯例,这些人接下来要乱了大套,疯得很。那种场面凤醉秋见过,赵渭可没见过。
凤醉秋暂时没想让赵渭开那眼界,便牵了他的手:“走了走了。”
赵渭岿然不动,明知故问:“去哪儿?”
兰弯弯歪歪扭扭挤靠过来,一把抱住凤醉秋,醉眼如丝。
“还能去哪儿?当然是跟她回去登楼抽梯啊!”
凤醉秋反手抵住她额头,将她的脑袋推开些。
又低声问赵渭一遍:“你到底走不走?”
“你还没给我唱情歌。”赵渭抬眼望着漫天繁星,不动如山。
却又怕真将她惹恼气跑,便悄悄握紧她的指尖。
凤醉秋嗔他一眼:“路上给你唱。”
“行,”赵渭淡淡颔首,却还是没动,又加码谈条件了,“还得有银腰带。别人都有的。”
这事他也提前问过的。
据说,青梧寨姑娘若确定要和某个人共度余生,通常会在带人登吊脚木楼之前送出一条银腰带。
这是邀请的信号,也是定情信物。
有了银腰带,就意味着两人间不是那种可以随时结束的临时走婚。
收了银腰带登楼,天亮后便要一同去先祖牌位前叩头,之后正经筹备婚事仪程。
赵渭眼神灼灼晶灿,坚定又执拗,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
凤醉秋被他那眼神挠得,胸腔里仿佛忽然软塌了一角,酸甜兼涌。
她的嗓音不自觉放柔,哄小孩儿似的:“银腰带也有的,不骗你,我提前让人搁在吊脚木楼上了。”
“行,那走吧。”赵渭总算心满意足,抿住笑唇将她的手裹在掌心,试图穿过热闹的人群。
可惜就多说这两句话的功夫,篝火堆旁醉酒的众人已开始撒欢了疯,涌来将凤醉秋和赵渭团团围住。
醉醺醺的加桐靠着彭桂明,跟着口齿不清地嚷——
“赵大人,咱们打个商量?你给阿秋做正房,我可以不要名分做小郎君……唔唔!”
彭桂明醉得没他厉害,虽明白这话不对劲,还是迟钝了些,等他话都说完才想起捂他的嘴。
“赵大人您别、别当真,”彭桂明憨厚咧笑,醉声直磕巴,“他借酒撒疯,瞎、瞎说的。青梧寨没、没这样的事,阿秋也、也不是三心三意的人。”
赵渭颔首表示明白。
但还是伸出手,在加桐额头敲了记爆栗。
“收起你危险的想法,不然打得你满地找头。”
这边,兰弯弯忽地右手指天,一惊一乍:“阿秋!你听我的!”
她已醉得不轻,环在凤醉秋脖子上的那手力气有些大。
凤醉秋使劲将她的手臂扯开:“听你什么?”
兰弯弯:“听我的,你是我们寨子里一等一出挑的姑娘,就该结好几个小郎君!”
此言一出,有人同意,有人反对,本就喧闹的场面霎时聒噪至极。
“闭嘴吧你们!”凤醉秋懒得与酒疯子们费唇舌,使劲拨开众人,口中道,“少瞎说八说的,若把赵大人气昏了头,我得费多大劲才哄得好?”
她拉着赵渭在人群中四处找空隙“突围”,偏偏醉鬼们不依不饶,一个接一个的问题追着他俩。
“阿秋!你为什么没给赵大人银腰带?”
“也不给他唱情歌!”
“快唱!金凤山神听着呢!”
“你得唱出来,金凤山神才会保佑你俩!”
凤醉秋拉着赵渭,好不容易冲出人群。
才走了没几步,回头看看篝火堆前支着耳朵的伙伴们,她又突兀止步。
“说好了,要在回去的路上给你唱情歌。”她不太自在地清了清嗓子,看了赵渭一眼。
“那什么,先前陈小香就是从这里开始唱的。”
连死都不怕的凤统领,是真在怕“当众唱情歌”这事。
她不擅长唱歌,当众开口实在要点勇气。
偏偏青梧寨习俗就是这样,情歌就得唱到让大家都听见。
赵渭看出她的羞涩为难,并不强求,晃晃与她相牵的手,噙笑迈步。
“若你想好了要当众唱,那我自然是高兴的。但你若为难,等回去再唱给我听,也可以。”
凤醉秋跟着他缓慢的步调,探出手指卷住他的衣带,一圈圈缠绕在自己的指腹上。
最终深吸一口气,很小声地哼唱起来。
青梧寨的情歌多是用先辈传下来的古调,总共就那么几支曲。
大家给心上人唱情歌,区别只在词。
情歌的词得自己编,发自肺腑,字字含情字字真。
凤醉秋将调子哼了一遍,赵渭明明就在她身畔,两人近得衣袖相摩,他竟愣是没听清这姑娘在唱什么。
赵渭忍俊不禁:“少糊弄我。别人家情歌都带词的,你这有曲没词的算怎么回事?”
凤醉秋看看他促狭含笑的双眼,再侧身回望篝火堆前那群无比期盼的伙伴。
篝火旺盛燃烧,掀起炙烫热浪。本该寒凉的山间长夜,此时被烘烤得缱绻温暖。
月光美好,风也柔软。
在这样的夜色里,牵着自己选定的心上人,在亲友乡邻的注目下,用最古老悠扬曲调,唱出最赤诚热烈的爱意。
哪怕唱得不好,似乎也没什么好丢脸的。
终于成功说服自己,凤醉秋再度启唇。
这一次,赵渭总算清晰听到了来自她心音的唱词其音清越,琅琅如溪垂山涧:
新打长刀不用磨,凤凰结伴不在多
诚心实意爱一个,当得明月照山河。
篝火堆前那群人忘形大笑,纷纷冲着凤醉秋与赵渭所在的方向大喊祝福之言。
七嘴八舌的,太吵了。
吵得根本听不清他们具体喊了些什么。
有围观者们热烈肆意的欢呼鼓噪对比,赵渭就显得过分安静。
凤醉秋抿了抿唇,侧目睨向近在咫尺的赵渭。
他正看她。
漫天细碎星辉落了他满头,又涓涓汇进他的眼底,汇成莹莹流转的华彩。
此时的他不必将“欢喜”三字诉诸言语。
这样一对眸子,已将他心中的欢喜袒露彻底。
凤醉秋轻声笑问:“你今日向别人打听了许多事,想来应该知道‘登楼抽梯’是要做什么的吧?”
“嗯。”他眼中星光愈发烁烁,唇畔笑弧逐渐加深。
凤醉秋“唔”了一声,又问:“登楼抽梯先于正婚典仪,这与中原婚俗完全不同。你会觉得被冒犯吗?”
赵渭摇头笑:“不会。”
因利州地处大周边陲,有不少如青梧寨这样的山民后裔聚集地。
多数中原人对利州山民的印象,通常来自各种传言。
从前在京中时,赵渭对利州山民也是有所耳闻的。
据说,利州山民悍勇野烈,却教化有缺。
最让中原人瞠目的,就是利州山民的婚俗。重情意而罔顾礼法,一味地从心所欲。
这在中原人看来,多少有些轻浮狂浪,有失庄重了。
可赵渭来了利州,遇到凤醉秋,见过今夜的青梧寨,便懂了这种奇怪的山民婚俗是多么坦荡率真。
在夜空下,篝火旁,凤醉秋将自己最隐秘却也最诚挚的情意公之于众,诉之以歌。
四句情歌简单浅白,却是她当下最真挚的心声。
既是向心上人告白,也是向亲友乡邻昭告:从今夜起,凤醉秋与赵渭,就定情互属。
他们结定此生,彼此间再不会有第三人。
他们紧紧牵着彼此的手,披一身喧嚣热烈的烟火气,踩过山间月华,走向父母在凤醉秋出生时就为她备好的吊脚木楼。
这姑娘会捧上最精美的银饰,照亮热烈含情的四目,让彼此都能清楚看到对方炽热疯跳的心。
然后,在独属于两个人的私密之所,忘掉矜持,剥褪羞涩。
热烈相拥,纵情亲吻。
这样的山民婚俗,不受三书六礼的约束,无华丽恢宏的婚典,也无珠玉词藻的婚书,确实与中原婚俗有悖。
但它并不野蛮,也不草率,更不轻浮。
这是利州山民独有的庄严与虔诚。
它不让人在纸面上盟誓,也不用盛大排场彰显庄重。
只是捧出至纯至真、至情至性的心意。
“金凤山神看着,先祖和亲友乡邻也都看着呢。从此只要我活着一天,便不会辜负你。”
凤醉秋双曈晶灿。
“赵玉衡,你敢爬那种很高的梯子吗?”
“当然。”赵渭沉沉低笑,倏地将她打横抱起。
下一瞬,耳旁是山风呼啸,身后是伙伴们雷动般的欢呼声。
凤醉秋笑靥如花,卸去周身力道,软绵绵窝在赵渭怀中,时不时轻踢着悬在赵渭臂弯的腿。
随着她踢腿的动作,小铃铛央央作响,沿着回前寨的山间小径洒进夜色里。
以往这小铃铛发出声响,多为震慑猛兽或对手。
但今夜不同。
今夜的小铃铛毫无杀伐威严,响得频密雀跃,分明是关于情情爱爱的欢喜调。
作者有话要说: 注:本文里出现过的情歌都根据少数民族情歌来的,我只根据剧情需要改动了一些字词,它们本质还是少数民族人民的智慧结晶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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