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赵渭的起居院里有间小珍宝阁。
由专人看管,里头收着他闲时琢磨出的各种稀奇玩意儿。
那些小玩意儿大多来自他的突发奇想,并不为什么明确目的。
他就是享受钻研过程,喜欢将自己天马行空的构想变成现实。
虽赵渭忙起来就顾不上许多,但并不会漠视下属的喜怒哀乐。
他不会说好听话安慰人。
若见谁难过低落了,就会大方割爱,从小珍宝阁里挑一件自己觉得合适的送出去。
凤醉秋得到镜盒,也就是这个缘故。
那镜盒并不能解凤醉秋的心病。
但送来镜盒这举动,背后传达着“当你是自己人,关心一下”的温暖善意,凤醉秋对此很承情。
到了中旬,凤醉秋总算“踩热了地皮子”。
与几个校尉还有不少武卒都混熟,公务也理顺上手,比刚来那会儿自如许多。
这天早上,她便抽出空,去找赵渭当面道谢。
“来赴任时想得不周到,没带什么金贵的东西。听说赵大人爱喝茶……”
她将手中的密闭圆肚小瓷罐递给他。
“这是从山间野茶树摘来,自家炒制的,请大人别嫌弃。”
赵渭接过,将小瓷罐的红封掀起一道缝隙,稍稍嗅闻,双眼倏地亮了亮。
“金凤雪山的‘初春破雪青’。”
“好灵的鼻子,”凤醉秋瞠目,“闻闻就知是破雪青?”
这种茶的茶树是天生天养,多见于金凤雪山一带,人为种不活。
早春第一批破雪而出的新芽更是可遇不可求。
凤醉秋家所在的青梧寨就在金凤雪山附近。
每年一到时节,寨子里的人会进山蹲守野茶树,就等第一批茶芽破雪。
这批茶芽毕竟稀有,所以也没谁家拿出去卖。
通常都留着自家人喝,或在重要场合馈赠亲友。
“这瓷罐里少说也有半斤。”
赵渭掂了掂分量,不可思议地笑瞪她。
“昭宁陛下一年最多都只能收到两斤,京中贵胄更是捧着金子也买不来。凤统领,你很豪阔啊。”
“啊?破雪青在京中这么受追捧?”凤醉秋好笑地摇摇头。
“您若喜欢,等我回家休沐探亲时,将全寨子各家还剩的破雪青都给您拿来。”
*****
就着破雪青多说了几句,两人便都没那么生分了。
“那镜盒,小事而已。你还这么重的礼,亏大了。”
赵渭笑容疲惫,两根长指揉捏着内眼角。
“凤统领,往后心里若有不舒坦,去做点让自己高兴的事就好。别想闷头想些有的没的。没心没肺,活着不累。”
他这话,听起来好像知道那夜凤醉秋为什么哭。
又好像不知道。
凤醉秋虽疑惑,却没打算与他剖析自己复杂的内心。
她觑着赵渭疲惫的脸色,生硬换了话题。
“我听说郁绘说,正北厅的事就快告一段落了。怎么赵大人还绷这么紧?”
“正北厅没那么忙,东厅和西南厅却没闲。”
赵渭忍了个呵欠,漫不经心地摆摆手。
“对了,最近几夜总听到山间似有狼嚎。高饮和陈至轩被惊得完全睡不着。你吩咐近卫巡山时仔细找找,若真有,该解决就解决了吧。”
仁智院东厅做事的人最少,比起时常嘤嘤嗡嗡的正北厅,安静得像没人。
除赵渭随时会去之外,多数时候就高饮和陈至轩两人在东厅。
这两人古古怪怪的,几乎不和仁智院以外的人说话。
但赵渭对他俩异常重视。
据说是因为东厅目前琢磨的那件东西,若真做成了,对周边邻国将产生极大的震慑。
“那两个家伙手头的事太费脑,又都浅眠易惊。要是长久睁眼到天亮,怕是要困死。”
赵渭抬眼直视凤醉秋,郑重叮嘱。
“你们辛苦些,找仔细,找到后解决干净。
“大人,找到后狼窝后,不屠,只是赶走,可以吗?”
凤醉秋是土生土长的利州山民后裔,对赫山更深处的事如数家珍。
“赫山平时不会有狼,多半是金凤雪山那边过来的。不是被族群驱逐的老弱病残,就是抢地盘打输受伤的孤狼。”
在远古蛮荒时的利州,土族山民与山中所有生灵达成了一套共存默契。
按利州本地土族的风俗,若非必要,不能主动对这种明显弱势的生灵下手。
如今的后生们已说不清这套默契是如何达成的,只知道这么做就对了。
赵渭毕竟是京城来的王府公子,哪知道这些古怪规矩。
他好奇挑眉:“那怎么搞?你可别说点火吓唬走。仓库里堆着什么东西,你是知道的。”
“知道。我不点火吓唬,也不动刀枪,更不用兴师动众。”
见他愿意尊重本地风俗,凤醉秋很开怀,展颜笑笑。
“回头我带彭菱去山上林子里跑一圈,今夜就清静了。我保证。”
*****
赵渭是个极其乐于观察、探索和尝试的人。
对天地万物都有稚子般的好奇心。
只要对什么事产生了兴趣,若不搞清楚其中奥秘,他就由内而外地难受。
凤醉秋信誓旦旦,赵渭便坚持要跟着上山进林。
非要亲眼看她和彭菱搞什么花样。
而仁智院东厅那个奇奇怪怪的高饮听说后,也闹着要跟。
凤醉秋无奈,就唤了叶知川,让他带二十个人近身保护赵渭和高饮。
申时正,凤醉秋、彭菱换好衣衫,低调从东侧门出。
等在这里的一帮子人齐齐瞠目,呆若木鸡。
高饮他们这些仁智院的人,是朝廷按赵渭要求,千方百计从各地搜罗来的。
而近卫队里年长些的,则是当初跟随赵渭出京,辗转来到这里;像叶知川、潘英他们那么年轻的,也多是朝廷从别处调来补充人数的。
总之,这头就没几个利州本地人。
在凤醉秋与彭菱来赴任前,大家隐约听说她俩是神秘的“利山土族”后裔。
但这段日子的相处中,她俩无论言行还是衣着,看起来与在场来自中原各州的人没太大区别。
此时大家才真信了,果然有区别。
赵渭的目光只在凤醉秋身上停留了稍顷。
接着,他冷眼环顾叶知川等人。
“咱们在利州算外来客,要尊重当地风俗,别大惊小怪。男儿们眼神别乱飘,若凤统领和彭校尉觉得受到冒犯,你们**算活该,我是不会收尸的。”
大家纷纷收回目光。
赵渭道:“凤统领,时候不早了,走吧?”
“好。”凤醉秋歪头瞧着他目视前方的侧脸,笑靥如花。
她小时和兄长同在循化城念过好些年书。
可她实在不算个读书的好材料,最终选择了从戎。
这些年,她见惯豪迈粗犷大剌剌的武人风气,却很少遇见赵渭这种。
小时候,学堂夫子们总将“君子之风”挂在嘴边。
她听来只觉酸腐作态,遥远而虚幻,想不出那是什么样的。
如今她却豁然开朗。
“我知你和我有不同,也尊重你的不同,但并不会因此就区别待你,该做什么照做什么”,这种海纳百川的姿态,真真很见眼界与气度。
她想,所谓君子之风,就该是赵渭这样的。
*****
高饮是个怪人。
路上,他一直扭着头打量凤醉秋和彭菱。
眼神倒是毫无邪念,就是直勾勾的。
眉头深锁,充满探究,像在思索什么深奥学问。
赵渭三番两次扳过他的脑袋。
最终严肃冷了脸:“再看,头给你拧下来。高家的教养被你吃了?非礼勿视,不懂吗?”
“我就想弄明白到底为什么。”
高饮被他的神情震慑到缩了脖子,无辜嘟囔。
“没要非礼。真的。”
他明显有很多疑惑,却不问凤醉秋和彭菱两个当事人。
而是眼巴巴觑着赵渭。
“她们穿的是‘利州土族’的祖制衣衫?”
赵渭被问得一愣:“我哪儿知道?我今日也是第一次见。”
“高饮大人说得没错。”彭菱坦然接话,解答了这个疑问。
高饮扭头,飞快又瞄她俩一眼,再次眼巴巴看向赵渭。
“为什么衣肩像铠甲?”
“为什么领口是圆的?”
“为什么领口缀银花?”
“为什么这样穿就能驱走山中野兽?”
他这接二连三的“为什么”,其实也是在场所有人的疑问。
包括赵渭。
赵渭以目光向凤醉秋寻求答案。
眼神始终保持落在她的脖子以上,矜持有礼。
凤醉秋耐心答疑解惑。
“远古蛮荒时,我们的先祖沿山迁徙,部族间时常冲突。后来就有了‘铠甲肩’的衣衫形制,让后人记住先祖是筚路蓝缕、以战求存来的。”
“圆领是方便脖颈上套防具。”
“缀银花象征金凤山的积雪。”
说话间,大家已上了斜坡。
高饮这四体不勤的斯文人,此刻已呼哧带喘。
“那,为什么,凤统领的裙子,比彭校尉……短一截?”
赵渭目视前方桂树,边走边道:“我也想问这个。”
凤醉秋和彭菱此刻的打扮相似,细节却有许多不同。
最明显的差异,就是两人的百褶裙长度不同。
凤醉秋的裙摆过膝不足五指宽。
露出漂亮的小腿。
她并非深闺小娇娘,周身轮廓本就不是纤细柔软的那种。
处处线条都是丰盈而紧致的。
那截小腿更是兼具力与美的弧度。
浅蜜色肌肤在林间秋阳辉映下,闪着神秘野烈的光泽。
赵渭忽地轻道:“叶知川,水囊给我。”
真奇怪,他又不像高饮累得满头汗,怎么莫名其妙口渴起来?
凤醉秋大大方方笑答:“裙子长短?没什么奥秘。就代表我和彭菱的先祖,并非源出同一支。”
“也代表阿秋家先祖比我彭家先祖争气,更能打!我太爷爷说,阿秋他们家那支发源于金凤雪山的山腰,环境更恶劣,容易缺衣少食,裙子当然短。”
彭菱乐不可支地说起远古先祖的糗事。
“后来高处山上不适合人居住了,他们就下山和我家先祖抢地盘。干了很多仗以后,我家先祖被打得没脾气,大家就一起在山下生活了。”
高饮听得津津有味,完了还拍手喝彩:“有意思有意思。还有别的嘛?”
*****
林中静谧,很多细小响动都被放大了。
随着凤醉秋身移影动,她脚踝银链上的小铃铛央央作响。
赵渭随手在高饮后脑勺上拍了一记。
余光再次瞥向凤醉秋。
“那铃铛,也是你家先祖传下来的?”
凤醉秋点头:“对。”
赵渭不解:“既你家先祖以武求存,为什么不怕与人打斗时,铃声响起来暴露行踪?”
“这是‘驯心铃’,也叫‘震兽铃’。”
凤醉秋重重踏了几步,小铃铛响得更欢。
“我奶奶说,那时对手听到这铃声,就知来的是最强那一群人,通常不会主动寻衅。而山间猛兽听到这铃声,也会自觉闪避。”
说到底,大家都是为了更好活下去。
不到万不得已,不和最强的那支力量直接冲突,以免招来灭顶之灾。
这是山中所有生命都认可的共识。
赵渭也没说信不信,只是道:“你说,凭你和彭校尉两人跑一圈就能赶走那些狼,就是因为这个?可彭校尉没有小铃铛。”
“我有这个。”
彭菱举起短小的骨笛晃了晃,笑眯眯。
“这么说吧,对利州的山间生灵而言,我家骨笛的震慑力约等于□□;阿秋的小铃铛,就差不多是火炮的意思了。”
“吹牛吧?小不丁点儿的小铃铛,哪能有火炮厉害。”
高饮嘟囔,像是自言自语。
“就算远古时的猛兽**怕了,对这铃声有所敬畏,可都几千年过去了,猛兽总不会像人一样,也代代不忘先祖遗训。”
凤醉秋乜他一眼,突然问:“高饮,你怕曱甴吗?”
他倏地面露嫌恶,猛点头。
凤醉秋笑了:“曱甴那么小,抬脚就能踩死。你为什么怕?”
“我……我哪知道?”高饮被问懵了,“生下来就怕。”
别说高饮,连赵渭都有些懵。
他倒是不怕曱甴。
但他知道,世上确实有很多人生来就怕那玩意儿,长多大都怕。有些人明明武艺高强,却也怕。
从前他倒没想过这是为什么。
“高饮大人怕曱甴,赵大人似乎不怕?那就说明,你们两家先祖生存的环境不一样。”
凤醉秋笑眼斜飞,来回打量他俩。
“前者被曱甴欺负惨了,所以,后代虽已强大到轻易就能干掉这玩意儿,但骨子里还是拜托不了祖传的畏惧。”
“还有这说法?真的假的?”两人面面相觑,将信将疑。
“我哪知道真假?我也是听我奶奶这么一说。”凤醉秋笑着耸了耸肩。
“好啦,我和彭菱要干活了。”
“叶知川,跟紧赵大人和高饮大人,听着我的铃铛和彭菱的骨笛声走,别乱跑。”
说完转头又扬了扬下巴:“彭菱,咱们先从树上走一圈。”
“好咧。”
彭菱话音未落,凤醉秋已助跑三步,跃身凌空。
足尖在树干上一点,再次借力,整个人就迅速没入枝叶间。
彭菱也立刻跟进。
这俩人动作太过熟稔迅捷,简直像回家了似的。
其余人被惊呆,站在原地怔怔眨眼,恍兮惚兮如在梦中。
赵渭看着前方微微摇曳的树冠,有些走神。
从方才进了林子,他就察觉凤醉秋凤统领明显和平时不一样了。
这种不同,显然并不完全关乎装束。
她语调虽始终笑吟吟,却不像之前那种“凡事有商有量,无可无不可”的印象。
完全是说一不二的果决笃定。
从容舒张,不受拘束,毫不踌躇。
仿佛她是这山间最不容挑衅的神秘主宰。
她的笑容比平日更加灿烂恣意。神情比平常更灵动。
眼睛也比平常明媚。
整个人耀眼得不像话。
好像天地间所有的光芒,都透过茂密的枝叶落在她身上。
前头树冠上传来凤醉秋疑惑的脆声:“怎么不跟上?站在那里等太阳下山?”
“喝口水就走,”赵渭喉头滚了滚,伸出左手:“叶知川,水囊。”
叶知川:“水囊不是在您手上吗?”
一进林子就喝水,赵大人这是什么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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