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青梧寨背靠金凤雪山, 与赫山直线相隔约有七八十里。
若走官道,则需绕经沁源、繁柳两镇。
所以从赫山到青梧寨,即使轻装简从、快马加鞭也得跑两个时辰以上。
因赵渭身份所拘,离开赫山必有一队近卫随护, 加上他吩咐肖虎准备的有些礼物经不起颠簸, 便没法跑太快。
这一行人卯时从赫山出发, 进青梧寨已是巳时初刻。
凤醉秋已许久没回家, 此次带赵渭来, 预计要在家待上五日。
凤家宅子虽有两进院, 但乌泱泱来这么大一帮子人, 也没法全数安顿。
好在凤醉秋早早让人带了信回来,祖母早已打点好。
进了寨子,有个十岁上下的小姑娘听到动静, 便迈出家门,小步跑来与凤醉秋打招呼。
小姑娘乌眸澄澈,巴掌大的小脸嫩生生, 笑起来像花儿似的。
“阿秋阿秋, 这两日你家里人忙得不得了。原本该轮到丁久家在后寨摆饭,可丁久爹爹病了,顾不上,就托你家……”
凤醉秋听的脑仁疼, 苦笑打断她:“说重点。”
小姑娘皱眉想了想:“哦,凤家奶奶喊你只带你的伴儿进家门,旁的客人,我先帮你领到山上安顿,行李也先拿上去。”
“伴儿”,显然说的是赵渭。
“旁的客人”么, 自然是肖虎和整队近卫。
“谢啦,”凤醉秋拿出半路在繁柳镇买的一包蜜食,“喏,跑腿费。”
接着又转头对肖虎道:“她是彭菱的堂亲小妹,你们先随她去山上行宫安顿吧。”
此言一出,别说肖虎,连赵渭都惊得变了脸色。
青梧寨怎么会有一座行宫?!
行宫是帝王出行时居住的宫室,或出京后临时寓居的官署、住宅。
无论是前朝还是如今的大周,从没有任何一位帝王亲临利州的记录。
见他们变了脸色,凤醉秋拍了拍嘴,笑着解释:“我们没要造反,就是这么说顺嘴了。都督知道,昭宁陛下应该也知道。”
青梧寨是顺山势而建,以两处瀑布为分野,有前寨、后寨、行宫三个区域。
所谓行宫,是几百年前利山土人的部族首领官署。
那时的利州还没被纳入前朝版图呢。
前朝初期,土人部族首领有意向外扩张,与中原李姓王朝冲突多次。
当时有一位李姓公主和一位李姓郡王共同领兵驻扎在冲突的最前线。
这位公主被惹急了,就说服那位郡王,倾全力一战打进了利州。
利山土人素来慕强,被打服了也就没脾气了。
朝廷在利州开府建制后,土司归附,青梧寨最上头那行宫自也就废弃荒芜了。
到前朝中期,行宫被州府改建成了兵营和练兵场。
但青梧寨人祖祖辈辈都称那里是行宫,后辈跟着这么喊,一直也没记起要改口。
“原来是这样,”肖虎抹了抹额角,“吓我一跳。”
赵渭问:“既是兵营和练兵场,军府怎么会没有相关记档?”
这是他来利州的第五个年头了。
虽然多数时候足不出赫山,但州府、军府的重要记档他都看过。
他很确定,青梧寨有一处兵营,这事在利州军府没有记录。
“早废置不用了,军府记它做什么?”凤醉秋幽幽睨他,“当年武德陛下率众打复国之战时,可没少在利州征兵。”
在二十多年的复国之战里,青梧寨人战损惨烈,几乎十室九空。
也是近十年左右,寨里小辈陆续长大,才重新恢复了生机勃勃的烟火气。
“武德元年利州军府重整建制时,青梧寨所有能喘气儿的加起来都凑不满一营,自然用不着这个兵营。”
凤醉秋和彭菱入伍时,就是进的循化营。
赵渭被噎得沉默好半晌。
“我记得,你们寨中好像有英烈祠?得空让我去洒扫祭典吧。”
青梧寨的英烈祠,该有姓赵的来跪上一跪。
在赵渭的想象中,他初次登门拜访,凤醉秋的祖母必定有许多问题要问他。
事实却是,他进到中堂向凤醉秋祖母行过晚辈礼后,老太太二话没说,先让家中帮佣大娘端出一碗热腾腾的荷包蛋给他。
硕大的白瓷海碗,里头挤着足足六个荷包蛋,寓意不明。
赵渭垂眸看了它们片刻,还没吃就饱了。
他并没有骄矜挑食的毛病,对荷包蛋这种食物也没意见。
但要一口气吃六个的话……
这恐怕是在为难他赵某人。
高堂主座上,老太太和立在她身侧的帮佣大娘笑眯眯望着他,什么也不说。
赵渭小心侧目,压着嗓子,以气音向凤醉秋求助:“要吃完?”
凤醉秋盯着自己的鞋尖,也压着嗓,声出而唇不动:“不用……吧。”
这个“吧”字就很灵性,赵渭顿时迷茫了。
到底用不用吃完啊?
可他没有机会再追问。
老太太重重干咳一声,笑瞪凤醉秋:“我虽上了年纪,却没聋。”
这碗进门的荷包蛋可是青梧寨的一项风俗。
照规矩,在赵渭没停筷之前,凤醉秋是不能插嘴解释的。
得了祖母的警告,凤醉秋抿住笑唇,扭头看向一边,乖乖置身事外。
虽不明白这碗荷包蛋究竟是什么意思,毕竟老太太正等着看,磨磨蹭蹭会显得很失礼。
于是赵渭稍作沉思,决定谨慎折中,吃三个。
斯斯文文吃下三个荷包蛋后,他态度诚恳地解释:“请恕晚辈失礼,要浪费您的美意了。先前经过繁柳镇时,才吃过一碗扁食,此刻实在……”
“无妨的。极好极好。”
老太太笑得见牙不见眼,没等他说完,便笑着摆摆手:
“赵大人,山民粗鲁,习俗与中原不同。若有冒犯,还请雅量海涵。”
利州与中原之间有崇山峻岭阻隔,习俗上颇有差异。
而青梧寨是“利山土人”后裔的聚居地,习俗上与利州别的地方不太一样,与中原就差更远了。
赵渭忙道:“老太君不必见外。晚辈既登门拜访,自该入乡随俗。”
“既赵大人这么说,那老身可当真不与您客气了。”
老太太今日有事在身,若不是为迎接赵渭,她这会儿该在后寨忙活的。
“今日家中实在忙,旁的话,咱们改日再谈。”
她望望外头天色,乐呵呵站起身,看向凤醉秋。
“阿秋,今日该咱们家在后寨摆饭。你哥哥独自在那边顾了半天,我和你龚大娘得赶过去搭把手了。”
“我说怎么没见凤凛冬呢,原来在后寨,”凤醉秋道,“行,您先去,我换好衣裳就来。”
凤家老奶奶带着帮佣龚大娘离开后,赵渭总算敞开发问了。
“那碗荷包蛋到底是什么意思?”
“也没什么,”凤醉秋轻咳清嗓子,“就,我祖母觉得你这人看着还行,欢迎你呢。”
赵渭横眉睨她:“你糊弄鬼啊?”
“谁糊弄你了,真是这样。我们先祖传下来的规矩,若当家人不喜进门客,就不给吃。”
这话不假,只是还藏一半意思而已。
赵渭何等聪明,立刻又接着刨根问底:“寻常谁能一口气吃六个鸡蛋?这里头肯定有什么讲究。我吃了三个,到底对是不对?”
“没什么对错,随你吃几个都行,”凤醉秋言辞闪烁,她那是在问金凤山神呢,其实跟你没多大相干。”
我吃鸡蛋是老太太在问神??这都哪儿跟哪儿?
赵渭呆了呆:“问什么?方才问出结果了?”
见他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凤醉秋赧笑无奈,颇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嗐,就‘吃了几个便能生几个’的意思。”
凤醉秋从小就觉得这条习俗无聊又不讲道理,所以先前才说一半藏一半。
兵户人家的血脉传续要靠点运气的。
碰上时局不好,可能一家子都得战死沙场。
青梧寨人活得有今朝没明日的,许多事懒得想太远。
可人活着,总要给自己寻个盼头。
所以他们唯一会考量长远的,就是用这种奇怪的方式,问问金凤山神:我家姑娘/小子若与这人结为伴侣,能有几个孩子啊?
其实谁都知这做不得准,却又愿意讨个彩头。
凤醉秋噙笑摇摇头:“老太太自己哄自己玩儿罢了,你不用放在心上。”
赵渭恍然大悟,却又生出新的好奇:“那若是遇到个吃不了吃蛋的人,怎么算?”
“哦,那可糟了大糕,”凤醉秋噗嗤笑出声,“老太太怕是要棒打鸳鸯的。”
这就真是胡说八道了。
在青梧寨的规矩里,如无特殊情况,家中尊长对小辈的姻缘通常不会干涉过深。
凤醉秋随口编完瞎话,转身就要去换衣裳,却被赵渭扯住了袖子。
“诶,若我去把方才剩下那三颗蛋吃完,你祖母会不会更看好我一点?”
“会吧?”凤醉秋回眸,笑得不怀好意,“不过,你得去绒姐的碗里抢。”
“绒姐是谁?”赵渭蹙眉。
“你方才进门时,看到后头有许多高高的吊脚木楼了吧?寨子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吊脚木楼。”
凤醉秋扬了扬眉,笑意神秘。
“绒姐就是专替我守木楼的狗。高大威猛,悍勇无双。它一个人……哦不,一个狗,扑翻寨子里五个十几岁的半大小子不在话下。”
赵渭:“……打扰了,当我什么也没说。”
赵渭在堂屋里等了没多会儿,凤醉秋就换好衣衫出来了。
她这身衣裳,赵渭是见过的。
圆领铠形肩,缀银花,裙有百褶,裙摆过膝不足五指宽。
去年凤醉秋和彭菱刚到赫山没多久,进山驱逐狼群时,便是穿的这一身。
当时赵渭很君子,本着尊重别人部族风俗的教养,侧目没有细打量。
现今他与凤醉秋关系已不同,眼神便忍不住朝那光溜溜的小腿扫过去。
他哼了哼,从突然酸软的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冷不死你。”
“大前天就立夏了,怎么会冷?”凤醉秋察觉他话里醋意,便解释道,“春耕也算寨里盛会,大家都这么穿。”
“好的吧。”
入乡随俗,赵渭便是心里酸,也只能自行消解了。
两人并肩往坡上的后寨行去。
今日为了在凤醉秋的祖母面前留下个好印象,赵渭特地穿了身雪青雨丝锦袍。
银绣祥草瑞兽,外罩云雾绡纱衣。还配了雅致的紫金冠束发。
他本就生得好看,难得做这般华贵庄重的打扮,更显意态雍容。
真真是孤瘦雪霜姿,浊世佳公子。
而凤醉秋这身野烈张扬的祖制衣裙,与他则是完全迥异的风格。
已是巳时三刻,日在隅中,天光是妩媚的酡颜色。
中原来的王府贵公子,与青梧寨最善战的飒姑娘,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被这温柔多情的天色笼罩,竟就生出一种“相得益彰”的奇异和谐。
所谓天造地设,大约就是如此。
连阳光都在成全他们。
他俩不一样,可他俩不必一样。
以各自最好的模样不期而遇,也能并肩前行。
随着脚步移动,凤醉秋脚踝的小铃铛央央响着,有一下没一下挠烫了赵渭的耳尖。
他抿住扬起的唇,心中饱胀着难以言说的愉悦。
胸臆间甜甜的,黏黏的,热腾腾。
好像一锅浓稠蜜浆正咕嘟嘟嘟冒着泡泡。
凤醉秋歪头觑他,促狭调侃:“你偷笑的样子,有点傻。”
“谁偷笑了?我只是……在想事。”
强行嘴硬挽回颜面后,赵渭搜肠刮肚半晌,总算想到一个话题。
“对了,既大前天就已立夏,为什么你说你们寨子里在忙‘春耕’?”
虽他对务农之事了解不多,也知道没有立夏以后才开始春耕的道理。
凤醉秋笑大了,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还没与他解释这事。
“‘春耕’其实是‘耕春’,不是栽种粮食。更像是送春迎夏的一场玩乐吧。”
她特地选这时带赵渭回来,主要就是为这个。
去年在循化,赵渭对循化火舞祭是好奇的。
可循化算大城,平日里就来来往往的外地人就多,火舞祭时更是龙蛇混杂。
那般人多且杂的环境,凤醉秋不敢冒险让他去玩。
这次,算是弥补他当时的遗憾了。
“青梧寨平常少有外人来。春耕时会来一些,但都是寨子里谁家的亲朋好友,有底有室的,不怕有刺客浑水摸鱼。”
凤醉秋伸手,用小指勾住赵渭的食指。
“所以,赵大人,这次凤统领准你敞开了撒欢,不用拘束啊。”
“那我是不是要多谢凤统领开恩?”赵渭笑瞪她。
凤醉秋哈哈笑,晃了晃两人勾连的手:“开恩不至于,你多谢凤统领怜爱就行了。”
被怜爱的赵大人双眼亮晶晶,愉悦的笑意简直要溢出眼尾。
“真的就是玩?不需要需要劳作?”
“也需要,白天要种些药材。黄昏时就开始准备点篝火,晚上大家一起烤羊喝酒、打擂、樗蒲之类,反正怎么热闹怎么来吧。”
说到这里,凤醉秋像咬着舌头似的,含糊哼唧。
“等到半夜,只剩未婚与无伴的也有人会唱歌攀楼什么的。”
“唱什么歌?攀什么楼?”
凤醉秋将头扭向一边,没有解释。
赵渭求知若渴,追着连问三遍。
说话间就到了后寨摆饭的长竹棚前。
凤醉秋的哥哥凤凛冬在竹棚外头等候多时,正巧就听到了赵渭的问题。
他左手懒洋洋搭在轮椅扶手上,右手对凤醉秋招了招:“你过来。”
凤醉秋跨步过去:“做什么?”
凤凛冬没答,先扬笑对赵渭客客气气道:“赵大人,我有几句私房话叮嘱舍妹,还请稍待。”
赵渭颔首,站在原地没动。
凤凛冬神色平淡镇定,行为却颇为鬼祟。
他让凤醉秋把他再推远点,到了他觉得安全的距离,才道:“附耳过来。”
“你要说什么?”凤醉秋皱着眉头蹲下,侧头将耳朵凑过去。
却向五步开外的赵渭投去安抚的眼神。
凤凛冬瞥了赵渭一眼,凑到凤醉秋耳畔:“我劝你最好谨慎点,他可是中原人。中原人跟咱们不太一样的,况且他还是个王府公子。”
“那又怎么了?”凤醉秋没明白他的意思。
“我打听过了,他应该是没经过‘事’的,肯定不太会。”
凤凛冬清了清嗓子。
“若你在成婚之前就唱情歌哄他攀楼抽梯,‘事后’对他不满意,想甩掉他可不容易。”
凤凛冬说这话时,语速极快,声音又放得很轻。
可惜他不知道,赵渭看似文质,其实也是个自幼习武的硬茬。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是最基本的。
赵渭虽没听得一字不落,但该听到的重点都听到了。
唱情歌。攀楼抽梯。事后。
就这几个关键的字眼,已足够他领悟这是讲一件什么事。
于是赵渭脸红了。
可凤凛冬接下来最最关键的半句,又让他红脸转青——
“事后”对他不满意,想甩掉他可不容易。
凤醉秋万没料到兄长会说这个,想捂住他嘴时已来不及。
然后,她就眼睁睁看着赵渭的脸由白转红,由红又转青。
她头皮一麻,脱口而出:“我不是,我没有,他瞎说的。”
她站起来,蹬蹬瞪跑回赵渭面前,小声道:“你放心,金凤山神作证,就算我对你的表现不满意,也绝不会嫌弃的。”
赵渭一时无言以对,只能盯着她。
凤醉秋想了想,小小声声又道:“你不会也没关系。”
她红着脸笑,笑容可掬。
“郁绘借了本蓝皮小册子给我学,我会。”
赵渭绷着麻木脸,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谢谢你的安慰。虽然我并没有被安慰到。”
这个瞬间,他竟不知该先强调“包君满意”,还是先威胁她别想着甩掉自己。
又或者,该提醒她,往后少找郁绘借些乱七八糟的册子。
郁绘那册子是不知转了几道的抄本,不全就算了,还有不少经多人转抄造成的谬误。
那本收录了《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的古籍残卷本尊,在他的书房里。
他才是真的会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是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简的大作。严重超出晋江耻度,就不放出来了,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自己去搜一搜,可能稍微有点辣眼睛_
注2:那本残卷为什么会在赵渭手里呢?那是他恩师,昭襄帝君苏放送给他的成年礼物,哈哈哈。
本来最后这几万字早就写完了,但总是觉得不满意,每天都在改,改出来还是觉得不好看。
前段时间我状态很差,生病,情绪又出了点问题,所以一直没有更新,非常抱歉。
其实在刚开始更新这本文的时候,我就察觉自己情绪有点不稳定,所以在文案第一句提示谨慎入坑。
但我没想到我的情况会越来越糟糕。
这大概是我码字四五年来更新最烂的一次,非常抱歉给大家带来了不好的追更体验。
唯一庆幸的是,我在最心理状态最糟糕的阶段,还是尽力做到对自己发出来的每一章负责。
任何疾病和情绪问题都打不到坚强的码字君!
感谢每一个至今还在期待我更新的你。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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