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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熙宁十年,天子大眩

        陛下忙于朝政,采选一事尽数交由皇后。

        三月初,殿中省派内常侍往京都京官及驻外二府、督、护、县官吏家中采择家人子。合适者待选,不合适者留翠玉一块,意指可另行婚配。

        五月末,初选结束,家人子入皇城,居彩丝院,由尚仪局教导规矩。

        六月末,殿选结束,宫中新添三位嫔妃。

        昨夜下了一夜雨,天际泛白时,雨势渐收。朱瓦之上清澈的雨水顺着青灰色的廊檐滴落在地,地势低洼之处晕出一小滩水洼,雨水落下时在水花四溅,却又很快归于平静。清晨的薄雾弥漫,迷人双眼。不多时,云层之中一线初阳乍破,斜映而下,将氤氲的雾气吹散,薄雾化作晨露散落,晶莹剔透,挂于树梢廊檐之上。

        一双绣工精巧的绣鞋踏入水中,踩破平静的水洼,接着便是同样纹样的绣鞋一一踏过,步履匆匆,却小心谨慎。

        “若月姐姐。”领头的那宫娥轻着步子行至殿门前,甫一开口,便见跟前的人扫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说话。

        那宫娥见状忙噤了声,领着身后的人便往一旁退了退。

        候在殿门外的众人皆敛声屏气,静候寝殿内的人。

        又过了约莫一刻,原本安静的殿内才终于传来轻微的动静,若月轻轻吸气,接着轻声开口。

        “殿下,可要起身?”

        殿内很快传来回应,若月这才重新看向跟前的人,“云容,进去吧。”

        言毕小心将殿门推开。

        云容应了声后,便领着身后众宫娥小步往内里走去。

        殿内光线原本并不算亮,当殿门被推开后,才有些许清晨的日光映照入内。若月先云容一步走到西侧,她伸手,动作娴熟地将串有紫英石并绿玛瑙的珠帘和其后的天净纱布幔掀开。片刻后,身着淡樱色中单的女子由内而出。

        “殿下。”

        此时云容已经将素色的帕子拧至半干,眼见女子在妆奁台前落座后,便小步行至跟前,半举着手将帕子递上。

        孟霜晚净了面,又更了衣,将自己收拾停当后,才转头看向身后的人。

        “陛下的一应用具可送来了?”

        若月便忙回说已经送来了。

        此时,帷幔之后有轻微的动静,孟霜晚看了若月一眼,示意对方跟上,自己便掀帘入内。

        若月见状忙看向身旁的云容,低声道:“带几个麻利的人跟着。”

        孟霜晚进去时,陛下已经起身,他坐在床沿边,牙白色的中衣衬着他俊朗的面容,和如鹰的双目。

        “怎的又起这么早?”眼见孟霜晚已然穿戴齐整,他稍稍抬手,将已经行至跟前的人拉至身旁落座,“昨夜不是说了多睡一会子?”

        即便是刚醒来,他的声音听上去也没有丝毫倦意,反而清朗低沉。

        “陛下昨日召了朝臣今日入閣,臣妾自然要早些起身伺候陛下穿衣洗漱。”

        其实即便不是今日召了朝臣,以往陛下宿在长安殿时,孟霜晚都比对方起来得早。

        “你是朕的皇后,朕的妻。”天子轻轻捏了捏她纤细的指尖,柔声道,“这些叫宫人去做便是。”

        眼见他眼底的柔色,孟霜晚莹白的颊边浮上一抹薄红。轻轻应了声后,她将指尖从对方掌心抽离,接着道:“陛下可要起身了?”

        天子略一颔首,接着从床上起身,从跟前跪着的宫娥手中拿过盥洗器具。

        半晌后,天子洗漱完毕,孟霜晚便驾轻就熟从一旁的掌衣手中取过对方的衣衫。

        “新人皆已安顿好了,臣妾过会儿便带她三人去长宁殿问安。”孟霜晚边替对方整理袖口,边告诉对方自己今日的安排,“周选侍同乔采女臣妾安排她们去了清延殿随居,杜才人去了郑婕妤的琦思殿,陛下以为……”

        她一句话未说完,却忽地顿住,皆因天子忽然低头看了她一眼,眼中带笑。

        “这些都是小事,你安排便是,不必事事都告知朕。”天子的语调温柔,“你乃大恒国母,后妃之首,这后宫交给你,朕十分放心。”

        这话十年前对方便说过,孟霜晚一直记在心中。

        此时孟霜晚恰好替他将腰间的游龙双佩整理好,闻言便缓声回道:“陛下信任臣妾,可臣妾也不能事事都依着自己性子,总要告知陛下一声。”

        天子见状颇有些无奈。

        “你呀,永远如此规矩。”言毕修长的指尖在她的鼻尖轻点了下,引得孟霜晚整个人一怔,接着羽睫颤了颤,脚下步子稍稍往后退了退。

        “陛下该去用早膳了。”因想着殿内还有旁的宫娥在,孟霜晚颇有些不习惯,好一会儿后才轻声提醒对方。

        天子垂眸,看着她有些泛红的耳根,愉悦地笑了一声,接着拉过她的手。

        “走,陪朕用早膳。”

        二人出了寝殿后,原本一直候在殿门外的殿中监张彦便忙举步跟上。

        而寝殿内被留下的云容带着旁的宫娥开始收拾。

        “云容姐姐。”这时,有小宫娥凑至云容跟前,低着声音道,“陛下同殿下的感情真好呀。”

        这宫娥是上月刚从六尚局调了来的,因而从未见过帝后平日是如何相处的。

        云容闻言抬眼看了她一眼。

        “你啊,还是见得太少,日后见多了,就知道了。”

        整个皇城谁不知道,陛下登基十载,同皇后之间伉俪情深,旁的嫔妃便是再得宠,也无人越过皇后殿下去。

        因着有新嫔妃入宫,故而晨省后孟霜晚便带着新人往长宁殿去。

        原是想带着三位新人去长宁殿向太后问安,谁知琦思殿杜才人的宫人来回话,说杜才人昨夜没能休息好,染了风寒,今日不能随行去长宁殿了。

        孟霜晚闻言也没说什么,问了几句,又嘱咐叫带她的话,让杜才人好生休养。

        接着便带着另外两个宫嫔出发去了长宁殿。

        身为天子生母,太后在陛下登基后便极少露面,后宫诸事也皆交由孟霜晚,从不插手。

        唯有每岁太后生辰时,外命妇要入宫拜寿。

        太后平日从不叫嫔妃轻易打扰,也只有每三年一回的大选,这些新入宫的嫔妃能得见太后。

        孟霜晚身为皇后,来长宁殿的时候也不多。

        一来太后喜静。

        二来立后十载,她膝下始终无所出,每每见了太后总是要听对方训诫。

        恰好太后不喜人打扰,她便甚少来问安。

        比起往次采选,这回入宫的嫔妃少了不少,只有三个。

        陛下前段时日忙于朝政,殿选时只是匆匆坐了会子便离去,那三人都是孟霜晚亲自留的。

        太后也不曾过问,眼下见了周选侍和乔采女,也没说别的,只是赏了些东西,而后问了句:“吾记得还有位才人,怎的不见?”

        孟霜晚便将杜才人的情况说了。

        太后听后没说什么,只转头吩咐了身边的姑姑派人将杜才人的那份赏赐送去。

        两个新宫嫔都是谨慎小心的,尤其这是在长宁殿,更不敢轻易出声,不过太后问什么,小心着起身答了。

        太后也对她二人没过多要说的,因而小半个时辰后便说了句自己乏了,皇后留下便是。

        周选侍同乔采女见状忙起身告退,退出殿中。

        及至她二人不在,太后才看向孟霜晚。

        “皇后。”

        这声音听上与方才无异,没什么特别明显的情绪,却叫孟霜晚心上忽地一跳。

        “儿臣在。”

        她说话的同时从罗汉床的另一边起身,接着微微低头,一副恭敬听训的模样。

        太后却没说太多,只是食指曲起,掌心朝上在自己的膝上轻敲着。

        “你应是知晓吾要说什么的。”看着跟前的人,太后徐徐道,“适才有旁的嫔妃在,吾留面与你,但你身为大恒国母,却至今无子嗣,于国无益。”

        “这一点……”太后的语调变得有些严厉,“你万不可忘。”

        孟霜晚闻言指尖一颤,接着低声应了句。

        “是,儿臣一日不敢或忘。”

        从长宁殿出来后,孟霜晚整个人都松了口气。

        一直紧绷着的身子也慢慢放松下来。

        适才太后说的话虽短,却再次提醒了,她身为大恒国母,封后十年至今膝下无子的事实。

        一直到回了长安殿,她整个人还有些出神。

        这种情况持续到了宫门落钥时。

        晚膳时分,若月在一旁侍膳,同时告知她今夜陛下宿在何处。

        “尚寝局来回话,陛下点了郑婕妤。”

        孟霜晚闻言问了句:“郑婕妤去浴堂殿?”

        若月摇头。

        “陛下亲去琦思殿。”

        孟霜晚眉心微蹙,旋即又舒展开来。

        郑婕妤乃潜邸旧人,陛下去琦思殿也是应当。

        随后便不再多问。

        及至翌日清晨,嫔妃至长安殿晨省,除了杜才人皆到了。

        平日这时候都只是说说话便过去了,可今日孟霜晚却发现,昨夜侍寝的郑婕妤面色有异,眼下更是有淡淡的乌青,似乎并未休息好。

        孟霜晚于是问了句。

        而郑婕妤显然没想到皇后会忽然出言问及自己,整个人先是一愣,接着忙起身。

        “回殿下,想来是昨夜未休息好,不是什么大事,谢殿下关怀。”

        她此言一出,旁的宫嫔都显出奇怪的神情。

        若是旁人也罢了,可偏偏郑婕妤昨夜侍的寝,照理来说不应当睡不好。

        孟霜晚倒没再说什么,只是嘱咐她保重身子。

        恰在此时,孟霜晚想到杜才人染了风寒一事,而杜才人在郑婕妤的琦思殿随居,因问:“杜才人身子如何了?”

        原只是顺嘴问了一句,谁知郑婕妤听后脸色愈发难看,还抿了抿唇,似乎孟霜晚的话勾起了她不好的回忆。

        但身为老资历的宫嫔,郑婕妤并未表现得失态,照旧福身回了皇后的话,说杜才人无甚大碍,多养着便是。

        她并未说其它,孟霜晚视线在她身后的大宫女面上落了落,而后浅笑一声。

        “如此便好,杜才人才刚入宫,婕妤要多上心些照看。”

        郑婕妤便恭敬应了。

        待诸妃离去后,孟霜晚才回了寝殿。

        午睡起来后她发现原本应来替她诊平安脉尚药奉御还未到,便问了若月缘由,谁知若月说自己也不知道,但已经叫人去尚药局催了。

        正说着,便听得云容来回话说尚药奉御到了。

        “宣。”

        尚药奉御虽有些年纪,但身子骨倒还硬朗,入了殿内后恭敬行礼,而后才开始看诊。

        “本宫还道奉御今日不来了,还叫了人去请。”在对方替她诊脉时,孟霜晚说了句,听着像是随口之言,却让尚药奉御面色一滞。

        “殿下恕罪。”对方俯身下拜,“臣并非有意来迟。”

        接着解释了缘由。

        “……你从琦思殿来的?”听了对方的话后,孟霜晚眼神一凝,“奉旨替杜才人诊治?”

        那尚药奉御应了声是。

        “……”孟霜晚不再说什么。

        待对方请完脉离开后,一旁的若月才上前,颇有些疑惑地开口:“殿下,照理杜才人才刚入宫,怎的就惊动了陛下,还让陛下专程吩咐了尚药奉御去诊治?”

        依着宫规,尚药奉御只为帝后诊治,旁的宫嫔若无帝后谕旨,谁也请不动。

        孟霜晚显然也不知道为何,但她忽地想起晨省时郑婕妤的面色,和对方大宫女不忿的神情,因道:“你吩咐人去查,看看陛下昨夜是否宿在琦思殿主殿。”

        若月闻言一愣,接着似乎也回过味来,便忙应了。

        一个时辰后,孟霜晚得到了回答。

        果然昨夜陛下并未宿在琦思殿主殿。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似乎去了后恰好撞见不顾病体要出门的杜才人,便多问了句。

        而后便再未回过主殿,在东偏殿待至半夜便起驾回了紫宸殿。

        之后还吩咐了殿中监张彦去尚药局召尚药奉御。

        听得这些,孟霜晚才终于将一切串起来。

        怪道郑婕妤神情那样奇怪。

        原以为这回入宫三人都是乖觉的,如此看来,这杜才人只怕有些手段。

        “殿下。”若月在身旁低声开口,“杜才人那边是否要派人告诫?”

        毕竟刚入宫,便半途截了自己主位的胡,实在说不过去。

        孟霜晚却摇摇头。

        “她既为宫嫔,只要不暗手伤人,这些都无伤大雅。”

        她并不想去计较这些事。

        及至夜间,孟霜晚原以为照着杜才人的手段,陛下今夜想必会再去琦思殿,谁知尚寝局的人来回,陛下点了这回同样过了殿选的周选侍去浴堂殿。

        她听后也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陛下乃大恒天子,他想去哪儿,又岂是自己能置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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