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第 52 章
咖啡馆果然坐立在悬崖上, 面对着一大片空旷的海域。或许是港口,里面停满了船只。更远处有绿荫蓬勃的离岛,小小的一个, 可能只有飞鸟会经过。
这里已经远离了风车山,四处只有茂密的森林, 巨大的树冠在风中摇晃不止,屋檐下的风铃也跟着叮当转动。临着海的一面做了一长栏开放式的木质吧台, 现在因为台风的缘故已经合上了玻璃, 形成了一面严丝合缝的拼接式落地窗。
柯屿推开门进去,吧台后的姑娘头尚未抬起便说:“不好意思客人我们今天已经停止营业了……”一边说一边抬头, 声音戛然而止:“——老板?!”
柯屿慵懒笑道:“台风还没来就提前打烊, 扣工资。”
小姑娘一边拧起围裙擦手一边迎出来:“你怎么来了!不是台风吗!”
“晚上就走。”
“这是……”觑了商陆一眼。
柯屿便想到了盛果儿,这些姑娘果然一个两个都有什么潮人帅哥恐惧症, 见了商陆就说不出话开始打结巴。
“我朋友,带他来喝杯咖啡就走。”又转向商陆:“喝什么?”
商陆把目光从格调很高的吧台上收回来,“你是老板, 没有推荐的吗?”
柯屿吩咐下去:“两杯手冲。”
“好的!”姑娘冲了回去——又活泼地退了两步回来:“帅哥, 你也出道了吗?”
“没有。”
“那……”娴熟地掏出手机调出二维码:“加个微信?”
商陆看了柯屿一眼:“我已经有交往对象了。”
柯屿咳嗽了一声, 温和但坚定地按下姑娘的手机:“小白, 上班期间不要处理私事。”
走向落地窗边时小声说:“谁是你交往对象了。”
商陆冷笑:“你们娱乐圈还真是道德败坏。”
柯屿:“……”
手冲咖啡上得慢,小白先给上了两份曲奇饼和玛德琳蛋糕。柯屿问:“今天就你一个?”
“对呀,现在本来就是淡季, 又是台风, 根本没顾客嘛。你要是晚五分钟来,我就已经打烊下班啦。”小白嘻嘻一
笑,从围裙兜里摸出柯屿的写真照,超级厚一沓:“谢谢老板!就当过年利是了!”
柯屿接过马克笔, 失笑着说:“你倒是会占便宜。”
这么多,拿去卖二手都能卖万把块钱。
商陆陪在一边看他低头签名,又快又稳从容不迫,但写的都是“小岛”两个字,而且没有爱心尾巴。
“上次给我手心写的怎么是‘柯屿’?”
“不喜欢?”
“小岛很可爱。”
柯屿停下动作,“奶奶叫我岛岛,不过她乡音重,念成叨叨。”
“小岛是粉丝取的?”
柯屿微妙地沉默一瞬,才说:“算是吧。”
“那为什么给我签‘柯屿’?”
“你哪那么多为什么?”
商陆得寸进尺:“为什么后面有爱心?”
柯屿语塞:“我鬼迷心窍!”
“柯老师,”商陆靠近,声音低沉:“你不能这么对我。”
“我怎么对你了?我情绪失控失去理智不行?”
“失去理智就想吻我?”商陆敏锐地捕捉住重点。
柯屿悠然道:“我亲过的人多了,要是都像你一样让我负责,我一个星期都不够排。”
商陆从他未签名的那一沓写真里抽出一张,翻到背后,用刚刚小白落下的便签笔写下端正贵气的一行行楷。
“写的什么?”柯屿问,看到商陆两指压着照片推了过来。他停笔,“渣——”
渣男。
柯屿伏在桌子上笑得想死。笑过了稳了稳心跳,才认真地说:“我给你签‘柯屿’,是因为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小岛这两个字不属于我。”他垂眸,再次在写真照上写下这两个字,“……总有一天,我是要还回去的。”
“听着像表白。”
柯屿睨他:“你什么理解能力?”
“‘小岛’两个字不属于你,‘柯屿’才是你,你把他签给了我。”
小心思被当场戳穿,柯屿轻描淡写地嘴硬:“想多了,如果我要表白,我一定会明明白白地说出‘喜欢’这两个字。”
小白端着托盘过来,将咖啡、奶和方糖一一
放好。飘香浓郁滚烫,在台风天尤其熨帖。外面风是越来越大了,海面上浪一波接一波地高打,树冠挣扎得像一个假发套,好像随时就要被吹离树干。天很阴沉,柯屿托着腮:“今天天气不好,海不漂亮。我小时候最喜欢跑这里来发呆。骑自行车到山脚下,然后一个人爬上来。以前没有修公路,但有近路可以抄。爬上来以后,就坐在草地上发呆。那是我生活中最自由的时刻。”
“所以后来你就在这里开了咖啡馆?”
“嗯,每个月都在亏钱。”柯屿笑了笑,“晴天的时候,这里真的很漂亮,海很蓝,一望无际的蔚蓝,两边山坡上开满了荆棘野花,到黄昏,正好可以看到落日,沙滩也会变成一片金黄。有几次贪玩忘了时间,自行车还没骑到巷子口,就听到奶奶拉长了声音喊‘叨叨,快回家吃饭’。她不知道我是跑到那么远的山上去了,一声一声的以为我能听到,听到就会回家。”
商陆捕捉着他的神色,见他平静,心理松了松,安抚道:“不要自责,你现在开心,她就值得。”
“她其实是宁市乡下人,梅忠良才是岛上的原住民。她三十二岁时,在汕市一户教师家里当保姆,有天清晨去菜市场,看到垃圾桶旁边有个襁褓,襁褓里的婴儿……就是我。”
“在汕市的那个年代,被弃养的女婴不少见,但男婴罕见。谁家生了儿子,邻里都是要贺喜的,怎么会有人舍得把儿子扔掉?就算养不起,也会选择过继给亲属,或者送人。奶奶说,我小时候比现在可爱,”柯屿抿起唇,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下头,“周围人都说,小孩子长得圆圆滚滚的,还是个带把的,怎么会扔掉?一定是有病。这个逻辑没有破绽,除非我有什么治不好或者烧钱的病,否则是一定不会被丢弃的。”
“奶奶就把你抱了回去?”
“嗯,你知道吗,她把我放在菜篮子,说一扭头,就看到我抓着一把小芹菜往嘴里啃,还傻笑。”
商陆跟着莞尔:“后来呢?”
“后来,那家老师带我去做了检查,一切正常,他们自己有两个女儿,正在
准备怀第三胎。国家严打,他们又是公职,已经做好了丢饭碗的准备,刚好我出现了,他们决定领养我。那时候双教师家庭算得上现在的中产,养我没什么压力。奶奶也很开心。”
商陆一怔:“那后来怎么……”
“后来他们离婚了,很快,只是一年多的功夫,连户口都没来得及给我上。他们夫妻一人带一个女孩,我成了多余的那个。女老师跟我奶奶说,让她先带我回岛上住,等她安顿下来,就来带我走。”
“她食言了。”
柯屿摇摇头:“她来看过我,最开始也给奶奶抚养费,不过女人换了丈夫就是换了家,她终究会有自己的新主意的。男老师……也来看过我,”他停顿了一下,“是两三年后了,他换了妻子,也还是没生出儿子,所以想起我。我跟你说过,那时候我四五岁,天天被老赌鬼带去麻将馆出洋相,他猥亵我,被男老师看到——”
商陆的心跟着他的沉默提了起来,“看到怎么?”
“他觉得我晦气。”
柯屿沉沉地舒出一口气,照片的边角被他手指下意识地反复揉弄,已经卷了边。
商陆一只拳捏得紧了又紧,终究砰一声狠狠砸上了桌:“操。”
咖啡杯和精致的小银勺都蹦撞了起来,柯屿自嘲地笑了笑:“他对我没有义务,我不能怪他。人和人的缘分是注定的,这是我从小就知道的事情。我留在了岛上,奶奶不想让我跟梅忠良一个姓,却也觉得她一个女人家,没资格让我在不冠父姓的情况下去冠母姓,所以柯这个姓……是抽签抽到的。”他偏过头去,唇角向上翘起,“酷吧。”
商陆说:“酷,特别酷。”
“嗯,我也觉得。大人都以为小孩没记性,其实,小孩子虽然不记事,但会记得住情绪。如果感受到快乐,那就记住快乐,如果感受到的是恐惧、提心吊胆,那记住的就会是恐惧和惶恐。我知道自己是被遗弃的,不止一次。虽然奶奶对我很好,但我一直害怕姓梅的让她再次遗弃我,或者觉得我是个累赘养不起我了,或者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每一天,都做好了被丢弃的准备。”
商陆不再说话,他知道,柯屿不需要他说话。
“小时候奶奶以为我真的有什么病,因为除非被逼,否则我很少说话。户口上了以后,她问我,可不可以叫她姆妈。”柯屿用力睁着眼眶,迟迟不敢眨眼,“我不想叫,因为我怕。怕叫着叫着,就当了真,就真的把她当成妈妈,如果有一天她也不要我了……”柯屿喘了口气,掂起咖啡杯像喝水一样用力吞咽了一口,“那我就是被妈妈扔过两次的人。”
“我就对奶奶说,你不是我姆妈,我不要没学问的姆妈。”柯屿说着,仰起头,深呼吸的脖颈上青筋突起。过了一会儿,起伏的胸膛渐渐趋向平静,他笑了笑:“她以为我还想要那个女老师,从此以后再也没提过这件事。”
“别这样,柯屿,”商陆用力握住他,“那时候你还小。”
“咖啡冷了。”柯屿敲敲桌子,“不要浪费我们小白的心意。”
商陆不喝,逐渐意识过来,深深地盯着他:“为什么突然跟我这些?”
“一个人的性格、心理健康,早就被无声无息地写好了。我没有父母,没有姓氏,没有家族,上香时别人说祖宗保佑,我连祖宗都没有。你那天问我,高中跟喜欢的女孩子两情相悦为什么不在一起,因为我知道,我不会那么幸运,会成为被爱的那个,会是被坚定选择的那个。我没有办法经营感情,因为我不仅不相信对方,我也不相信自己。因为自始至终是悲观的,就像是我不愿意开口叫姆妈一样,我,”柯屿深深地低着头,后半句随着颤栗的呼吸缓缓说出:“在任何关系里都做好了随时抽身的准备。”
商陆推开椅子起身,“到此为止吧,我不想听。”
柯屿没回头挽留,用不大的声音说:“我已经说完了。”
有关柯屿这个人,无聊的、微不足道的、有所保留的过往,你已经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小白从吧台后懵懵懂懂地赶到:“怎么了怎么了?帅哥生气了?吵架啦?——哎我的签名照!”
柯屿低头看,好几张都已经被
糟蹋得不成样子,已经签了的也被模糊了字迹。小白痛心疾首,柯屿宽慰她:“回头给你签蓝光影碟,那个更贵。”
小白眨眨眼:“老板,那个真的是你朋友吗?你这么多年,只带过果儿过哎。”
柯屿看着商陆走到室外的高大背影,没有回答。
商陆站在悬崖边,柯屿并猜不透,这五分钟里,他到底想了什么。
等回来时,他神色如常眼神平静,从椅背上抄起外套:“走吧,该去机场了。”
台风唤起的巨浪好像压到了胸口,柯屿心里铺天盖地的窒息和惶恐,然而只是短短一瞬——快得都还没从眼神里暴露出来,他就已经压抑了下去,只是有一点磕绊地——但下意识地笑着问:“是吗?你几点的航班?要不要吃——”
“不用。”商陆顿了顿,看着他,“关于电影,你还有什么要提的建议吗?”
“没有了。”
“好,那,”商陆抬腕看了下表,“商会那边还有些长辈要打招呼,你飞机几点?是跟我一起走,还是之后自己走?”
柯屿用力握着杯子,指骨都有些泛白,语气却很自然,自然而客套:“我自己走,你先去忙。”
商陆的眼神和气息更冷了一些,好像被刚刚五分钟的海风吹得冷透了,半晌,他点点头:“好。”
“帅哥走了啊?”小白出来送客,看了眼柯屿,觉得气氛微妙却也说不好,只好笑嘻嘻地帮他推开玻璃门:“期待您的下次光临!”
特斯拉引擎无声,柯屿并不知道商陆是什么时候开走的,心里不知道为什么便下意识地读秒,一,二,三,四……咖啡杯碟被豁然起身的动作带到,打翻在了地上,冰冷的褐色液体泼洒在他浅灰色的运动裤上。小白惊呼一声,柯屿连抽两张纸巾,又带到了甜品勺,连带着玛德琳蛋糕一起吭哐滚落地面。
“老——”
柯屿一阵风似的跑出去,玻璃门在狂风中来回晃荡,风铃的叮当声在风声中清脆地响着。
不要走。
不要走。
不要走。
停车坪空无一人,他的脚步只
是一点停顿,就调转方向疯狂地跑向山道。他怎么可能追得上?就算只是四十迈,这个时候也已经拐了三道弯,他注定追不上的。列祖列宗保佑……不,他没有列祖列宗,不会有人庇佑他,不会有人把这样的幸运、这样的好运时刻分享给他。
“祈求天父做十分钟好人。”
他对谁祈祷?如果祈祷有用的话,他的妈妈呢?如果祈祷有用的话,快把奶奶的记忆还给她,好让他叫她一声姆妈。如果祈祷有用的话……
就饶恕他的胆小。
饶恕他的懦弱。
饶恕他的卑怯。
让他看到好景——
银色特斯拉停在路边,打着双闪。
……让我看到好景降临。
柯屿气喘吁吁地停下,在离车十米的地方。他用力地吞咽,胸腔几乎烧起来,口腔里充满了剧烈运动后血腥般味。
一步一步,迟疑着,逐渐慢了下来。
心跳快得要从心口跳出来。每一次震动,都像是要残忍地爆炸。
柯屿彻底站住,求死般屏住呼吸,眼泪从右眼中滑下。紧紧攥的指尖几乎掐进掌心,他终于不顾一切地、再次用力地跑了起来。
跑向那辆等着他的车。
一边跑,一边哭,一边扬起了唇。
破碎的喘息中,响起了他的笑。短促的、好像要飞起来的笑。
跑到车尾时,车门推开,商陆下车狠狠摔上门,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
天旋地转间,柯屿被砰地一声按倒在车身上。
“不是随时都做好了抽身而退的准备吗?不是没自信没资格开展一段关系吗?不是想把我吓跑吗?你又来干什么?是再试探一次再撩拨一次,还是再吻我一次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商陆压着他,眼底的浓云比台风过境的天空更让人腿软,“柯屿,我给过你机会了。”
因为喘息而张着的唇被用力封住。
商陆的吻,席卷了他的一切。
柯屿被他捏着手腕压在怀里,腰软在车身上,另一只手死死地圈住了商陆的脖颈。他不顾一切毫无章法地回应他,幕天席
地,光天化日,他丢弃了身为一个明星所有的狗屁廉耻规则自觉,被商陆吻得窒息,吻得腿软,吻得心甘情愿丢盔卸甲从唇舌到心尖都在发麻。
“柯老师,我从没见过比你更无耻更高傲更自私更胆小的人。”商陆两手紧紧扣着他的脸,虎口扣着他柔软冰凉的脸颊,手指不住地摩挲,抹去他一行一行滑下的眼泪,“但是怎么办?我知道你的轻佻懦弱愚蠢,知道你的一切庸俗手腕欲擒故纵以退为进,知道你的自卑自矜无可救药的悲观没完没了的试探赌注——但是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柯屿凝视着他,深深地看进他的眼里,继而扣住他的后脑,用力吻住了他糟糕致命的告白。
风把天地蓦然吹瘦,寂寥的风车山上,商陆的白衬衫被风吹得鼓荡。
车载电台传来天气播报:
“台风云雀将于今晚提前登陆本市,请市民做好避灾救急准备,有关部门……另据机场最新消息,受台风影响,从本市起落、停经的所有航班已全部取消,请市民和旅客朋友谨慎安排出行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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