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天阙
云京,今日朝会再次以燕帝震怒收尾。
这是兵部蒋淮秋短短几日里第三次请求查账户部,如此咄咄逼人的风格,与他素日行事大相径庭。
户部尚书程柏舟是人尽皆知的怀王僚属,这账,自然查不得。
有怀王一党一力作保,东宫又不曾发力,再加上一个和稀泥的皇帝,这场戏旁人看得热闹,却也唏嘘。
关月和温朝提防着蒋川华,但日子久了,总有端倪。从前在云京,公务蒋淮秋半句不会同蒋川华说,他自然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但家书一到,只略带一笔,蒋淮秋便知道——
军粮和药材。
必定有一个出了问题。
逼得如此紧,并非蒋淮秋的作风,也绝非最好的法子。但褚定方返回西境前,特意登门拜访,与他闲聊了半日。
这位声名赫赫的西境统帅,自孟维清战死的那年起,再不曾同他有什么交情;南境一战,兵部的确难辞其咎。
事出反常,那便半刻也等不得了。
户部查不得,那便查兵部,这一查倒揪出不少混账东西,但突遭大难告假多日的陈平,倒是干净的很。蒋淮秋亲自去他家中告慰时,见陈平家徒四壁,又听邻里称赞他为官清廉,面不改色地回了兵部大院。
陈平到底是个什么货色,他心里有数得很。
但闹成这样,谢剑南却连半个字都不曾说过,淡定的仿佛根本没个儿子在北境一般。蒋淮秋原本还指望着宣平侯府向户部施些压,结果只他一个人被呛了三回。
——
怀王府内,程柏舟在地上跪得膝盖发冷,可李永安不开口,他绝不敢起。
户部的账目基本都过了这位主子的眼,他谋的私利实在不多。平日里这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可如今出了事,主子自然要拿他这条狗问话。
将账目填平再容易不过,明日他主动向陛下提起查账,再使些银子上下打点,必能全身而退。
他们早些,是实实在在将北境得罪了。虽说那两个姑娘只是下人,但说到底是拂了关月的面子。虽不是什么大事,但得在以后一点一点找补回来,这个节骨眼上,他当然没胆子在北境的军费上动什么歪心思。
他是真调不出这么些药材军械来,蒋淮秋认定他是胆子大贪了大头,可他自己心里清楚,那点儿东西原本就少得可怜,他若再敢动,北境是要出大事的,他全家都得跟着人头落地。
这事李永安也清楚,真要追责,找负责平抑物价的太府寺倒更合适些。
“起来吧,收拾干净,别留尾巴。”李永安叫了近卫统领进来道,“四处去凑,不必吝啬银子,即刻送往沧州,你亲自去。”
“六弟替皇兄作了人情,我们也不能落下啊。让谢小侯爷带去,关月又怎么会信谢家敢收他宁王殿下的顺水人情。”李永安冷笑,轻拂衣袖道,“不愧是宫女的种,骨子里就是下人,十四岁的毛孩子,就当了东宫的狗。”
第二日程柏舟主动提出查账,推了几个替罪羊出去,随后再次筹集军资运往四境。因西境遭灾和南境暴雨,药材粮草收成几近减半,程柏舟借机提起哄抬粮价药价一事,将烫手山芋丢给了太府寺。
蒋淮秋拿到户部新的调配账目时,心道程柏舟是糊弄过去了。户部贪墨一事人尽皆知,如今逼着他吐出来了些,已属不易。
如今这些,虽顶不了什么大用,但现下这般情形,也勉强能救个急。
边境若垮了,对任何人都没有半点儿好处,可猜疑、忌惮、构陷、贪污从未停过。
早年谢剑南说,不曾亲临边境的人,不知边境牵一发而动全身,户部随手贪的几石米,能要了边境数万人的性命。
那点东西换成银两,或许还不够云京的世家小姐买支簪子。
蒋淮秋也不懂,直至孟维清战死南境。他有妻儿老小,有名利仕途,所以他沉默着旁观了朝堂上的狂风骤雨。
那是他的噩梦。
云京这个地方啊,歌舞升平,海晏河清。
都挺好的。
——
“按这个方子煎,快入春了,这几日多注意点。”温怡正仔细嘱咐下人相关事宜,一时没注意到关月进来。
叶漪澜瞧见了,走上前迎她:“我瞧这小姑娘挺行的啊,你还叫我来干嘛啊?”
“那不一样,干活还得是你。”关月笑道,“人家是宝贝,你嘛,不配。”
“诶,你那近卫,还没回来?”叶漪澜倒不同她闹,立刻转了话题,“这么久了,她得是把北境跑了个遍吧。”
“嗯,差不多了。”关月闻言长叹一声,“过几日便回来了。”
“我跟这小姑娘检查仓库时,发现了不少用不成的。倒不是说坏了,那都是次的不能再次的东西,平日里那些看不起病的人家用的。”半晌,叶漪澜又道,“拿来治些小病还行,但若是用来防疫病,那肯定是不行的。”
关月正想答话,又听叶漪澜道,“再说了,这药价已经抬上去了,就是别处真有,你买得起吗?”
是啊,她买不起。
“姐姐,你来啦。”温怡忙完看见她便从远处跑了过来,笑盈盈的,让人看着就觉得轻松,“我仔细算过了,我们省着点用,应该能撑到下月底。还有这么长时间,总有办法的。”
“嗯,辛苦你了。”关月瞧着她,也笑了出来,“是很能干,难怪你哥哥平日总夸你。”
“啊?”温怡一愣,撇了撇嘴小声嘀咕,“我哥还能夸我呢…”
“你跟着漪澜,医家的事情,我不懂,交给你们了。”关月心里也没底,不知现在该怎么办,但表面上还算稳得住,“药材的事情…我来解决。”
叶漪澜难得没拆她的台,但还是抬手拍了拍她的肩,几个人都没再说话。
“这是怎么了?”温朝一来,就看见她们三个跟木桩子似的在那边杵着。
许久也没人搭理他,川连在后头没忍住笑出了声,温朝方一瞥过去他便溜之大吉,一时之间气氛更尴尬了些。
“傅国公的信。”温朝将手里拿的信递给关月,端了许久也不见她接。
叶漪澜看了半天,拿了个香囊朝她身上砸,“出什么神呢,人家叫你。”
“我听到了…这不是…”关月接过信封,刚一打开,还没说完的话便彻底卡住了。
“银票,及笄礼,给你的。”关月闭眼,将银票给了温怡,再开口时听着有些咬牙切齿,“真、有、钱、啊。”
过了一会儿,关月倚着廊下柱子,双手抱胸盯着温朝看:“你给我看这个干嘛?故意的?”
“我以为是公事。”温朝掩面轻咳了两声,这句话说得极没底气,“之前在云京…外祖父把家母余下的嫁妆…给我了…”
“那现在,你跟谢小侯爷比比,谁更有钱呢?”关月说这话的时,笑的十分灿烂,叶漪澜深觉危险,拉着温怡往后退了好几步。
“现在?”温朝想了想那一盒子地契,沉思片刻,“我。”
“哦,那我是最穷的咯。”关月叹气,转身离开道,“有钱真好。”
“她平时对有钱人,也没这么大火气啊…这是穷疯了吧…”叶漪澜看着她离开的方向半晌,“但是…你有钱了,不就等于北境有钱了么?”
“嗯。”
“那她气什么呢?”叶漪澜挑眉,又去看关月离去的方向。
“嗯…大概是气,她最穷。”温怡想了半天,咬了咬下唇,“毕竟,连我都比她有钱了。”
“行了,原本也不是银子的问题。”温朝拍了拍妹妹的脑袋,抬眼见四下无人,“有什么事,你若是寻不到我们,就去同谢小侯爷说,蒋二公子…你防着些。”
关月正在书房看南星的回报,见温朝进来,轻笑道:“我只是怕如今这情形,她们太紧张。啧,我自家副将有钱了,日后军费,你出。”
“坐吧。”关月将南星的回信递给他,“过两日她便回来了,情况不太妙。漪澜说,如今这些余量,若是不出岔子,勉强能过得去。但这么多事情凑在一起,若说是巧合,我是不信的。”
“除了这个,还有件事。”温朝将书信放回桌上,思索片刻才道,“前线这几日不太安稳,都是小打小闹,这样的程度,战报送不到你面前,都在我这。”
“之前你把魏乾罚到了一营,正在前线,绀城附近。”温朝将一边的地图打开,指节轻点战报提到的几个位置,“就是这里,据前线战报,南戎这几次打的都不是很凶,平日里大多是小型的遭遇战,但这几次像是有意骚扰,能取胜的时候,也会及时撤退。”
“天阙关…”关月看着地图上温朝点过的位置,许久未发一言,温朝也不出声,同她一道仔细看着地图。
“他们越界了。”关月声音冷了下来,“谢叔叔支援我们时走的是天阙关,在那里同他们打了一仗。之后我们忙得晕头转向,天阙关的守备盯地不够紧。”
“天阙关以南,在此之前,他们从未越过。”温朝将地图的一角彻底铺开,露出这张旧地图的全貌。
那一角上,有叡山,和鉴月湖。
“天阙关背后便是绀城。我记得绀城,有过一战…那天阙关以南…”温朝话还没说完,便被关月打断了。
“绀城大捷,将领不是舒尔木。那一战越过天阙关的兵力,全歼;他们所谓天纵奇才的将领,不过如此。”关月抬眼,笑意中带着轻蔑和不屑,“他们如今对绀城,没有半点了解。”
“越境的兵力并非精锐,能让我们看出端倪来,更非潜行的好手。”温朝仔细看了战报提到的几个位置,都环绕在绀城附近,“他们是来画图的。”
关月抬眼看他,随后点头轻笑道:“这是明着告诉我,他们要打绀城;呵,可真有自信。”
“我们能把他们打回去一次,就能打第二次、第三次。”关月将地图随手一卷,绀城的位置依旧露在外面,她盯着那里看了许久——
“若是越过来了,结局会与从前,别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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