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姑娘
配不齐药材?丁谓把那药方拿起来,瞧了瞧,不见什么太名贵的药材。
陆赜御下甚严,杭州城的宵禁是他来了才下的命令,自己虽然有腰牌,但没有陆赜的吩咐,也不敢犯了这个禁令。
犹豫了一会儿,又怕待会儿不见端药进去,自己又要吃挂落。往门口站了站,没听见里边吵架的声音,这才禀告道:“爷,冯老太医开的方子少了一味药材,这个时候已经宵禁了。”
他站在外头,立刻就听见陆赜吩咐:“叫府兵拿着腰牌去抓药。”
丁谓哎了一声,果不出意料,自去抓药去了。
里头,陆赜自是坐在一边,他不讲话,纵然脸色再难看,秦舒也当看不见,浑似没这个人一般,她细细地把那几株枯草烘干,用白纸包裹了,吩咐小丫头:“拿去厨房吧,用油酥了,再用牛油、花椒、香叶、桂皮、八角、白芷混在一起炒。”
那小丫头掰着手指记不下来,问:“姑娘,不会是要把这枯草炒来吃吧?”
秦舒闻言笑笑:“算啦,你们不会这个,拿去厨房好生放着,明儿我亲自去弄。”
小丫头接过去,答应了,又问:“我问了夫人,姑娘要的牛肉只怕还得等几天,现成的牛都是老死的,都是没有嫩牛肉,夫人说已经托人去寻了,不知姑娘急不急着要?”
这样麻烦,秦舒心道,那便也算啦,用羊肉来涮也是行的。她话未说出口,就听那边陆赜道:“《大齐律》私宰耕牛者,杖一百。老弱不用者,从有司验辨后,方允许宰杀。”
小丫头被吓唬住,怯生生望着秦舒:“姑娘。”
秦舒咬了咬嘴唇,挥挥手:“你下去吧,不用寻了。”她呼了口气,转身往床榻走去,把红软的帐纱放下来,坐在帷幕之内,轻轻吹了口气,那软纱便慢慢浮动起来。
她瞧了瞧陆赜,见他依旧坐在原处,道:“我要睡了,陆大人还不走吗?”
陆赜并没有回答,屋子里静悄悄的,连呼吸声都听不见,秦舒恨恨地把帐幔拂到一边,躺在床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小会儿,外头有小丫头的声音:“姑娘,药熬好了。”
秦舒躺了一会儿,反而把困意躺了出来,她下意识道:“我睡了,明儿再说吧。”
她话音刚落,便听见陆赜清冽的声音:“端进来。”
秦舒翻了个白眼,恨恨地想,一个人怎么能讨厌到事事同自己作对的地步呢?她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听见门开的声音,脚步声渐渐往床榻而来。
丫鬟把床帘拂开,昏黄的烛光射进来,秦舒睁开眼睛,就见陆赜端着药碗坐在床边:“把药吃了再睡。”
他那命令的语气,叫秦舒想起小时候,自己老爹总是这样指着她鼻子道:“秦舒,把这盘棋下完再睡。秦舒,把你今天比赛下的棋,复盘完再睡。秦舒,要先喝牛奶再吃饭……”
秦舒冷笑一声,从床上坐起来,拿了勺子微微抿了一口,连忙放下,皱眉:“太甜了,这得放了多少糖?”
陆赜见那药碗依旧是黑糊糊的汤汁,道:“怎么会,药方子我瞧过了,不会有甜味儿。”
秦舒撇撇嘴,舀了一勺喂到他嘴边:“你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
陆赜微微愣住,他知道那药是苦的,还是不自觉张开嘴,微烫的药汁涌进口舌之间,舌根处苦味儿渐渐蔓延开来,他握紧拳,只静静望着秦舒,等她开口。
秦舒微微低头,叹了口气:“我这样的人,又没有得力的父兄依靠,当然要识时务一些。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尊卑有别,我再不知高低,只怕不止挨上两鞭子了。我虽身份低微,旁人尽可以作践,但自己却是要爱惜自己的。”
陆赜冷冷盯着她好一会儿,才吐出几个字来:“这不是你的心里话。”
秦舒微微扫了他一眼,只怕自己起先骂他骂得太过痛快,一时之间改弦更张,是极不容易叫人相信的,一时踌躇起来,但要说自己后悔这样骂他,那是一万个没有的。
她微微低着头,脊梁还是挺得直直的,一头的青丝垂在肩上,十分恬静的样子。
陆赜伸手轻轻抬起秦舒的下巴,脸上那条浅浅的血痕便露了出来,问:“疼吗?”
秦舒忍不住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来,谁知陆赜并不以忤,自问自答般道:“都流血了,那自然是疼的。“
他又问:“你早上说的那番话,都是真的?”每次碰她,都叫她觉得恶心……恶心极了……
他语气很淡,脸上没有表情,只是手上微微用力,虽然不疼,不知怎的,却比早上拿鞭子的时候更叫秦舒害怕。
秦舒迎着陆赜的眼神回望过去,幽深不见底,微微寒颤:“我说的是不是真话,只怕你比我更清楚。”
陆赜蓦然松开,端起药碗,灌了一大口药。秦舒正惊得发愣,就见她一只手按着自己后脑勺吻了下来,她伸手去推,仿佛铁壁一样纹丝不动。
秦舒略微松动,便叫撬开牙关,苦涩的药味儿顿时一涌而进,仿佛连天灵盖、脑子里都是那难闻的药味儿。
过得好一会儿,秦舒这才推开来,抻着手不住的咳嗽,呼吸间闻得一股血腥味儿,她伸手去摸嘴唇,指间赫然是一抹血迹,果然叫咬破了。
要换了往日,哪怕是在国公府园子里做丫鬟,遇见这样的事情,秦舒也敢回手一个巴掌扇过去,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往日,这陆赜可是真的会打女人的。
陆赜哼一声,甩甩袖子,站起来:“你不必这么看着我,也不必在我这里使你那些女人的小心机,你爱说真话,那日后在我面前,字字句句都非真话不可。”
秦舒止住咳嗽,仰着头,说一点不感到震惊那是假的,她一时叫他这番话震住,微微怔住。
陆赜接着道:“闹脾气也闹够了,三日之后,我便派人接你出去。”
秦舒一时情急,实话便脱口而出:“我不要进总督府。”
陆赜微微握拳,咬牙道:“这个自然,你流落在外三个月之久,谁知道还清白不清白,不清不白的女子怎配入我的府邸,登堂入室呢?在外头找个小院子,纳你做外室,已经算是抬举你了。”
秦舒也不管他如何,听见这话自然是微微松了口气,脸上凝固的表情也轻松了许多。
陆赜见了,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丢下一句:“你最好安份些,否则受皮肉之苦的也是你自己。”便匆匆出了门,丁谓跟在后面,奉上马鞭:“爷,是回总督府吗?”
陆赜疾步走到大门口,手上接过来马鞭,横手挥在踏马石上,那力气之大,竟然叫那马鞭断成两截。
丁谓吓了一跳,陆赜是喜怒不露于色的人,何曾这样发过脾气,他也不敢劝,就站在一边儿。
过得一会儿,陆赜这才吩咐:“在总督府附近寻了干净的小院。”
丁谓应下了,心里却叫苦,我本来好好一个护卫,怎么现在干的全是这种内帷私事?虽然这是爷拿我当自己人,信任我的意思,但是我还是想去军中效力啊!
不过心里这么想,面上却不敢露出来,陆赜上了马,从袖子里掏出个小瓷瓶扔给他,道:“这是祛疤止痛的膏药。”说罢,便打马走了。
丁谓哎了一声,虽没有明说,却也知道这药是给谁的,他拿着药转身进去了,在门口回禀:“凭儿姑娘,大夫开了祛疤止痛的伤药。”
那鞭伤虽然只是皮肉伤,被打的时候,秦舒只顾着气愤,尚且不觉得什么,这时节冷静下来,叫炉火一烤,便发痒发痛起来。
她叫了丁谓进来,把那膏药打开来,见不似寻常黑乎乎的一团的,反而是碧玉色带着花香的,抹了一点在脸上的血痕处,果然冰凉冰凉的,她嘟囔道:“那个老头子,不是最闻不得香粉味儿吗?怎么做的药还有香味儿。”
丁谓低头,冯老太医那些话还是叫凭儿姑娘听见了。
秦舒挥手叫他下去,末了又叫住他,问:“不许随便宰杀耕牛我是知道的,那些意外死的,买了这种牛肉也是有罪吗?”她以前在园子里的时候,因为主子不爱吃,倒是只吃过一回牛肉,怎么来的也记不清楚了。
丁谓点点头:“不许宰杀耕牛是太、祖定下的祖制。不过每年总有些意外死了的牛,姑娘要是想吃,我可以帮姑娘找一找。”
秦舒摆手:“没有,我就是问问。”看来陆赜那厮倒是没有说假话来恫吓自己。
见秦舒没有叫自己走,丁谓意会,便道:“姑娘放心,大同客栈那两个人很好,已经妥善安置了,只那叫周宏生的少年不肯回家去。”
秦舒低头,有些泄气:“知道了,多谢你。”
秦舒这里养伤,不知那绿色的膏子是什么调的,竟然有奇效,不过两三日就叫伤口结了疤,慢慢好了起来。反倒是那日陆赜发疯,咬破秦舒的嘴角,因她贪吃油炸的点心,倒是一碰就疼。
她待在这里,说是三日之后便接她出去,不料一连五日也不见陆赜的踪影。
秦舒慢慢等着,渐渐心里焦急起来,又后悔那日,本不该这样说实话,叫自己先见了夏荷同周宏生要紧。她私下托了何夫人,想传手信儿过去。
何夫人这才爽快应下了,只道:“只怕姑娘的家人并不信,等大人来的时候,姑娘说些软话,自然能相见了。”
秦舒低眉不语,只得耐心等着,不料又一连等了七八日,连身上的伤疤都快好尽了,也不见人影,再过一、二日,连丁谓的身影也不见了。
秦舒一日日等得不耐烦,想要出门去,叫门口把守的军门挡了回来。无论秦舒说什么话,这几个守门神便只有一句话:“如无要事,请姑娘不要出门。”
如此,过得一个月,天气越发冷了起来。这日,秦舒还未起床,便听得外头丫鬟唤:“姑娘,外头下了好大的雪,得四、五寸厚呢。”
秦舒披了衣裳,推开窗户,果然见外头一片银装素裹,天上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恰似柳絮漫桥,梨花盖舍,院子里的雪松叫压得低垂起来。
外头走来个丫头:“姑娘,我们姑娘叫我过来请您,说晚上备了羊肉锅子,请您过去。”这是院子里的红姑娘,以棋艺闻名,那日秦舒无聊同她下了一局,便囔囔着要同秦舒学棋了。
秦舒打了个哈欠,笑:“天气太冷,我就不过去了。你告诉她,想学我的棋艺,一个羊肉锅子可不行。”
秦舒为人随和,也不行旁人对这些烟花女子有偏见,同她们相处得甚是融洽,听见这话,引得下面扫雪的丫头都笑起来:“凭儿姑娘难道想要金山银山不曾?”
只是,她说了这话,便是应了那些姑娘学棋的意思,她夜里等了半晌,不见人来,问:“红姑娘怎么没来?”
那丫头支支吾吾,说话吞吞吐吐,秦舒厉声问:“你问你,你说就是,怕什么?”
丫头只好跪下来道:“姑娘,是何夫人嘱咐我们不要叫你知道的。红姑娘叫客人叫去了,那客人是新任巡抚的公子,不敢不去。”
这话倒是奇了,这个院子里接客本也是生意,又有什么不能叫秦舒知道的呢?
秦舒这么一想,狐疑起来,正站起来,就听见外面有女子呼喊:“姐姐救我,姐姐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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