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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珩撇撇嘴,那神态跟他母亲一模一样,摇摇头:“真忘了……”
说着,窗外声乐起,灯光大作,数十个妙龄女子从亭子八角而入,踏歌起舞,衣袂飞扬,舞姿翩翩,颇有‘口动樱桃破,鬟低翡翠垂’之味。
秦珩当下被震住,下巴搁在窗户上,眼珠子一动不动。京城虽然繁华,但是他一个奶娃娃,秦舒一贯繁忙,府里又没有男丁,因此这些地方,他是从来不曾来过的。
左杨见那舞姬、歌姬身上穿的布料甚少,牵手搭背合舞之间,连白花花的大腿都露了出来,他自己是没什么,只是这个小祖宗是万万不敢叫他看这些的,要是回去说漏了嘴,自己可就真的完了。
他关了窗户,哄着秦珩转移注意力:“小公子,这舞也没什么稀奇的,你以前不是说没见过黄色的牡丹吗?这里就有一株,那花长得比你还高呢?”
秦珩年纪小,果然丢开那舞,好奇:“冬天也有牡丹开花吗?”
左杨抱了他起来,往外头走:“这个自然,他们家的牡丹与外头不同,比大家小姐还要伺候得金贵,即便是隆冬也有牡丹花开。雪里牡丹,是这楼里的一盛景。”
两人下了楼,沿着小径而去,同招呼的伙计说了一声,便有人领着过去。
那是一大片牡丹花,姚黄魏紫连成一大片,颇见巍峨之态。秦珩惊叹:“果然比我还高。”
这是这花金贵得很,叫围住了玉栏杆,等闲不许人随便进去,只允许隔得三尺,远远地观赏。
领着两人来的管事笑:“也就是左二爷要来看,咱们是老熟人,不然这花金贵,等闲也是不能给人看的。”
左杨知道这是在拱他抬面子,笑骂道:“少来这套。”
那管事却道:“不瞒左二爷,这花儿明儿就要送人了,起了泥土起来,连花带根一起栽在框里,晚上乘着天黑就要抬进贵人府里去了。”
左杨站在一旁,闲话:“这倒是奇了,你们楼里这花,原先不是汉王要,都硬挺着没给吗?什么贵人,你们还巴巴送上去?”
那管事对着左杨费心三分逢迎,见四周无人,凑得近了,指了指南边:“不瞒您说,南边的那位儿回京来了,另任了户部尚书,上头说他赏无可赏,问他要什么赏,他就说‘别无所求,只求雪里牡丹’,这不,得赶紧给人家送去。”
左杨惯好打听的,抱着手小声问:“真的,这御前的事,你怎么这么清楚,还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
那管事嘿一声:“咱们楼里什么三教九流没有,前儿冯公公干儿子出宫来兑一幅画,我们打听了,这才知道原委。”
两个人说了几句话,左杨一转头,连小公子的影子都没瞧见了,连喊了几声,都没人答应,慌了神儿:“小公子,珩哥儿,您别吓我了,快出来,不就是想吃糖人吗?小左哥待会儿就抱你出去买,你不说要买那盛荔枝的玉盘子吗,再不出来,就被别人拍走了。”
喊了半晌儿连句回声都没有,那管事也慌了,大通票号二东家的公子在他们楼里丢了,那可担不起这干系:“左二爷,您别急,我这就叫人去找,今儿拍卖的东西也贵重,寻常人也进不来后边,肯定丢不了。”说着,便各自往前头去了。
等两个人一走,秦珩这才从牡丹花丛里跑出来,手上抱着一只鹦鹉,望了望四周不见人,喊了几句:“小左哥,小左哥?”
他刚才见一只鹦鹉飞到花丛里,怕他啄了那花,忙不迭顺着栏杆间隔钻进去,等出来的时候,手上抱着鹦鹉,已经不是原先的地方了。
他向来胆子大,又见前面回廊上灯火通明,犹豫了一下就往回廊上走去,一边走着灯火暗了起来,见前面一个水阁上点着灯,朦朦胧胧还有人影。
秦珩小腿儿蹬蹬蹬,忙不跌跑过去,见关口上守着一个玄衣配剑的男子,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奶声奶气:“大叔,我迷路了,你能送我回去吗?”他在小檀园的时候,用这招是百试百灵的,没有人不依着他。
那人并不说话,黑着脸摇摇头,抱着的双臂微微一斜,便露出白刃剑锋来。
秦珩叫吓了一跳,收了笑,强自镇定下来,沉着脸道:“你要干什么?这里是天子脚下,你要是杀了人,可是要秋后问斩的,要是那砍头的刀不快,你脑袋连着皮,半死不活。“”
水阁里传来一声吩咐:“丁谓,不要吓唬小孩子,领他进来。”
秦珩倒也不怕,心里明白这外面的是奴才,里边的才是说了算的主子,他抱着鹦鹉走了进去,见里面坐着一位青衣男子,薄唇、脸颊微瘦,一双丹凤眼,瞧起来跟外面那玄衣大叔差不多的年纪,他正在书案上写字,招手唤秦珩过去:“你是谁家的孩子?
秦珩走过去,刚刚比那书案高半个脑袋,见上面放着一幅字,偏着脑袋瞧了瞧,这是草书,写得龙飞凤舞,他认字儿认得很费力:“卧石听……,什么松色,开门看雨,一片什么声……”
他人长得粉雕玉琢,说话的声音还奶声奶气的,陆赜笑笑,把他头上沾的一片牡丹花叶子拿下来,把他抱到膝上,教他一个一个认字:“卧石听涛,满衫松色;开门看雨,一片蕉声。①”
秦珩跟着念了一遍,指着那涛字道:“大叔,你写的这个字跟我娘写的一模一样,先生说这是点如桃,撇如刀,是南唐后主的金错刀。”
陆赜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觉得这孩子很可亲,当下沾了磨,另外写了一张,指给他瞧:“这种字体,才是南唐后主的金错刀,作大字卷帛而书,宛若游龙惊鸿。”
秦珩叫他抱在膝上,听他声音温和有力,乖乖地点点头:“原来是先生弄错了。”他叹了口气:“大叔,要是你是我先生就好了,你懂得比他多多了,字写得也比他好。”
陆赜笑笑,问:“你是谁家的孩子?几岁了?”
秦珩见桌上摆放着一步碧玉笔筒,当下从膝盖上跳下来,去摸上面雕刻的山水立绘,下巴磕在桌案上:“我四岁了,是小檀园秦家的孩子。”
他站在陆赜对面,见他原先脸上还笑着,听见这句话脸色立刻灰暗起来,秦珩知道自己说错话,问:“大叔,你怎么了,你认识我们家吗?”
话刚问完,心里便怪自己不该说,秦嬷嬷说了,她们家的仇家是很多的,他娘亲好像得罪了很多人,这个人听见小檀园秦家脸色便这样不好,只怕也是自己家的仇人。
陆赜哪里看不出来他的心思,伸出中指,点点秦珩的额头:“大叔也有个孩子,倘若活着也跟你一般大了。”
秦珩转了转眼珠子,问题多得跟连珠炮一样:“真的吗?他也是四岁吗?他被拍花子,走丢了吗?他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他身上有什么胎记吗?你们找了吗……”
他一贯调皮捣蛋,这个年岁已经学会看大人的脸色了,见陆赜神色落寞,当下适时闭嘴:“大叔,对不起,我的问题好像太多了。”
他往前在秦舒面前一犯错,便故意露出这种像小鹿一样,可怜兮兮的表情,陆赜看着他,晃了晃神儿,竟然觉得他神色间有几分熟悉感,摸摸他的头顶:“没事,是大叔自己想起了伤心事。”
秦珩喔一声,他一贯小心眼,心里暗暗道:“谁叫你那个侍卫胡乱吓唬人呢,你自己就多伤心一会儿吧。”他见宣纸下有一张羊皮,他抽出来,一眼便认出来:“是吕宋诶,只可惜比例不太对,海岸线也画错了。”
陆赜颇为惊奇,这张图是海运的商人带回来的,即便是老练的如他,关注此地已久,也不能一眼说这图比例不对,海岸线不对,他问:“你看得懂地图?”
秦珩抿着嘴不说话,并不说实话,摇摇头。他自然是看得懂的,他母亲书房的挂着一大副吕宋的地图,花费万金,指着图上教他:“这里是吕宋,有优良的港口,物产丰富,还盛产黄金。”
外边突然一阵爽朗的笑声:“哈哈哈,宣远兄真是好兴致,夜半教子。”
走进来一人,国字脸,一大副胡子把半边脸都遮住,左边眉头上有一大道伤疤,声音又大又响亮,伸出手去摸了摸秦珩的脸:“这就是宣远兄的公子吧!”
说着把腰间的玉坠子解下来,塞到秦珩手里:“伯父初次见你,不曾准备什么,这块儿玉坠子就当见面礼了。”
他人长得吓人,脸上又有刀疤,声音又大,不过秦珩自幼胆子大,他母亲带他见过那些分号的叔叔伯伯,因此倒是面色如常,只推辞:“我不是大叔的儿子,我姓秦。”
陆赜拍拍他的肩,道:“既然是给你的,你就拿着吧。”又唤了丁谓进来:“他迷了路,想必家人正在找,你抱着他出去寻寻他家人,要是没有寻到,就送他回小檀园去。”
秦珩有些犹豫,他娘亲说过不要随便拿外人的东西,只是他看了看陆赜,又看了看手里那个玉坠子,看起来也不是太值钱的样子,便点了点头:“多谢大叔。”
丁谓抱着他走出水阁,不过行了百十来步,便在前面遇见到处找人的左杨,他扬扬手:“小左哥!”
左杨急得满头是汗,当下接过来:“小祖宗,我一不留神儿你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这里人多,走丢了我就惨了。这坠子哪儿来的?”
秦珩道:“一个大叔送的,不,是大叔朋友送的。”
左杨见丁谓穿着官靴,腰上的佩刀也不俗,京城这地界讲究的是和气生财,当下拱手见礼:“多谢这位兄台,不知府上何处,改日定备上厚礼拜谢。”
丁谓经历了四五年的战事,身材更加魁梧,拱手:“不必了。”说罢,便走了。
左杨见他举止行事,必定大有身份,也不纠缠,抱了珩哥儿往包厢去,刚好见亭子中间摆放着白玉微浸单耳荔枝匜,正在竞价。
左杨瞧了瞧珩哥儿,见他手上正摆弄那串玉坠子,瞧也不瞧那个白玉微浸单耳荔枝匜,就知道他是找借口出来玩罢了。不过,他依旧举了牌子,花了三五千两银子拍了下来。
等回去的时候,秦嬷嬷等在门口,下了马车就把睡着了的珩哥儿抱了过去,止住左杨的话:“先生今儿累了,你明儿再来吧,要是真要清理门户,今儿也不会叫你带着小公子出去了。”
左杨郑重谢过了,把那个白玉微浸单耳荔枝匜交给嬷嬷身边的玲珑,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对儿福娃娃:“玲珑,知道你喜欢,今儿街上看见了,便买回来送你。”
玲珑接过那福娃娃,见是一男一女一对儿,微微摇头:“你拿回去,我现在大了,不喜欢这些了,以后不要送了。”心里却道:姑娘说的是,一个人是不是喜欢另外一个人,那是极清楚明白的。
玲珑转身往回走,左扬叫住她,一脸莫名其妙:“玲珑,你怎么了?”
玲珑并未回头,摇摇头:“没怎么,姑娘说得对,我年纪太小,见的人太少。”说罢,便径直往里走,丫头婆子提着轻纱灯,缓缓关上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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