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雷问心


  祁念一在津溪秘境杀人一事所涉门派足有五个,都是东洲的名门大派,若不是看在沧寰这个东洲魁首的面子上,早在一月前,祁念一就应该被废修为逐出师门了。

  唯二的另一个当事人孟鸿雪是被人抬着进来的。

  他伤的很重,丹峰殚精竭虑了一个月才给他把这条小命吊住,苍白着一张脸,看着很是楚楚可怜。

  见到祁念一时,还没说话,先露出了一个抱歉的苦笑。

  祁念一冲着孟鸿雪的方向,同样缓缓笑了。

  一旁沧寰弟子见了她这个稀罕的笑,跟见了鬼似的。

  [小师姐这又是要作什么妖了?]

  祁念一没在意这个小弟子心里的吐槽。

  上首的沧寰掌门灵虚子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一直阖上的双目睁开了一只,目光在祁念手上轻点了一下,又闭上了,一副不愿搭理作壁上观的样子。

  祁念一感受到一道灵力在她握剑的手上嗔怪似的轻拍了下,像是教训家中不懂事的孩子。

  她随即宁心精神,克制住了刚才那一丝险些外露的杀气。

  忍住忍住,现在还不能杀。

  在众人询问之下,孟鸿雪抱歉地看了她一眼,满是悲戚地说出了那一日所谓的真相。

  和她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剧情一模一样。

  “当时,大家都受到幻阵的冲击,精神恍惚,只有小师姐元神强大,可堪一搏。但没想到,她居然也受到了幻阵的影响,误认为周围的同伴是敌人,大家对她也并没有设防……”说到这里,孟鸿雪甚至忍不住抽泣了起来。

  “没想到,小师姐会因此铸成大错。”孟鸿雪看着堂下众人,目光纯洁而诚挚,“但我相信,小师姐拔剑的初衷是为救人而非伤人,虽然造成伤亡惨重,但还是恳请各位前辈念在她一片救人之心,能稍作宽恕。”

  这番话简直就是在对在座的各门各派的长老们说:

  虽然我失手杀了你们的精锐弟子,但我毕竟是为了救他们啊,这当然是可以原谅的对吧。

  “宽恕?宽恕个屁!”

  “谁能证明她是欲救人,或许她本意就是要杀人呢!”

  “听说她前段时间还私自放走了一个妖族要犯,这分明就是叛徒之行。”

  “各位长老,不是这样的。小师姐虽然往日不乏暴行,但我能感受到她这次是真的要救人的,虽然出了意外……”孟鸿雪在一旁表演得真情实感眼泪涟涟,没有注意到祁念一看向他的眼神。

  大概也没有人能够注意到,毕竟黑色的眼纱蒙在她眼前,将她一切的神色都藏匿起来。

  这一刻,祁念一藏在眼纱后的眼睛骤然变成纯白一片,只剩眼白的双眼中有一圈浅金色的光圈,瞧着完全不像个人类的眼睛。

  她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堂前众人,在她眼中,不再有具体的容貌,每个人都一团人形的光晕,有深有浅,颜色也各不相同。

  每人头顶还有一行小字,仔细看去,写的正是每个人的姓名、身份和生平来历。

  祁念一不动声色地往孟鸿雪身上扫了一眼。

  他周身泛滥着幽深的黑。

  这种颜色,祁念一只有在深渊之物身上看到过。

  他的头顶还有一行红色的小字【高级深渊之物·影祸】。

  果然,一点没错。

  也是看过那本书她才知道,孟鸿雪这个在沧寰备受宠爱的师弟,早在两年前就被深渊之物吸食干净血肉,掏空了身体,只剩一具躯壳被控制。

  控制他的是高级深渊之物,被人们俗称为影祸,像孟鸿雪这样被影祸吸食干净的人又被称作影祸傀儡。

  影祸在吸食血肉占据人身之后,会继承这个人的部分能力和记忆,它们极擅伪装之术,让人很难看出破绽。

  在书中,二师兄代替她接受了废除修为和根骨的惩罚,全身穴位被一百零八根透骨钉彻底毁坏,失魂落魄之际,被影祸趁机占据身体,让二师兄彻底沦为了傀儡。

  此后,又是这个影祸,控制着二师兄只剩空壳的身体,利用二师兄的记忆,送出了无数沧寰重要的情报,让他们在深渊之战时连连败退。

  甚至直到最后也没有放过二师兄,让他顶着叛徒的名头叛逃,在沧寰永远背负骂名。

  祁念一气海内的书页,有几行在隐隐发亮。

  是影祸控制了二师兄的身体后,它顶着二师兄的身体做出了背叛沧寰的事情,令二师兄彻底声名狼藉,再不屑地说:

  [原本当时的计谋只是想离间祁念一和沧寰,没想到这个傻子一定要顶替师妹,反倒替我们解决了另一个大敌,真是蠢得没边了。]

  祁念一稍转头,就能看她身旁的孟鸿雪。

  他脸色苍白不已,刚哭过,眼眶还是红的,正殷殷劝慰着在座各门各派的长老们,放过她一马。

  这么好的一副皮囊,却是这个非人之物生生夺来的。

  “灵虚子掌门,此女包藏祸心,其心可诛啊!”

  “上次她放走妖族余孽,还称是意外,我就觉得可疑。”

  “此女自幼便无法无天,无视沧寰规矩法度,眼下更是作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还请灵虚子掌门严惩!”

  座上,沧寰掌门灵虚子换了只手托着下巴,恹恹地掀开眼皮:

  “那依各宗各位长老的意见,我们沧寰的亲传弟子,你们想怎么处置才好?”

  有几个长老碍于沧寰威势,犹豫了一瞬,也有人不畏强权,义正言辞道:

  “自然是废除修为,斩断经脉,毁去根骨,逐出师门!”

  “灵虚子掌门,沧寰乃东洲魁首,背负的是抵御深渊的重任,将这样一个有叛敌之嫌的弟子留在门中,属实是一祸根啊!

  灵虚子掌门难道想看到二十年前的事情重演吗!”

  那人提到二十年前,一旁其他人纷纷敛目,不敢再说话,唯独灵虚子略略抬眸,瞥了那人一眼,轻笑了声,转头问祁念一:“师侄,证据证词都指向你,你可还有话说?”

  “有。”祁念一朗声道,“刚才孟师弟所言——”

  “全是假的。”

  孟鸿雪全身一震,难以置信地回头:“我信任小师姐的为人,才认定小师姐虽误杀同道,却绝非本意,而是受幻阵影响所为,小师姐为何污蔑于我。”

  他难过不已:“小师姐此言,是认为我刚才在说谎吗?”

  孟鸿雪秀气的脸很是苍白,因祁念一的这番话焦急得眼泪含在眼眶里,眉头紧蹙,惹得在场不少人心中都有些担忧。

  有人劝慰道:“说不定此事是小师姐和孟师弟之间有所误会。”

  “孟师弟生性天真单纯,又怎会在这种事情上说谎。”

  “就是!孟师弟向来善良柔弱,绝不会无端污蔑小师姐的。”

  祁念一淡笑:“柔弱者不会骗人,那便一定是我这个强者仗势欺人了?这是什么道理!”

  “我们修行之人,什么时候是谁弱谁有理了?”

  孟鸿雪只是蹙眉,难过道:“鸿雪并非恃弱夺理,恳请各位师兄师姐,不要再为鸿雪争吵了。”

  他眼底闪过一道暗光,语气坚定了起来,面向堂前长老和灵虚子,深深弯腰行礼:

  “鸿雪在此以先父母的名义起誓,方才所说,绝无虚言。”

  他此言一出,原本就有心偏袒他的人更加心疼,一时群情激愤,主张要严惩祁念一的声音越来越大。

  孟鸿雪出身清白,父母都是沧寰的修士。他生在沧寰长在沧寰,父母都是二十年前对敌深渊牺牲的烈士,孟鸿雪又自幼身体孱弱,沧寰内门上下都格外疼爱他,对他刚才所言深信不疑。

  祁念一瞧着他的模样,倒真觉得自己现在有点像个反派。

  “鸿雪的为人我们都清楚,他怎么可能故意说谎栽赃你呢!”人群中,突然冒出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况且,谁不知道,你祁念一是个瞎子。”

  对方冷哼了一声,不屑道:“瞎子的剑,如何能准?说不定你误伤了同道,自己都不知道呢!”

  祁念一循着声音,朝说话那人淡淡点头:“孙珲师兄,二月十三那日,我这个瞎子在问剑台上斩断你的剑时,剑风可还够准?”

  此言一出,人群中名为孙珲那人的脸色更难看。

  祁念一淡声道:“我双目虽渺,手中剑却不盲。”

  “这些年,我的剑染过谁的血,念一悉数铭记在心,从不敢忘。”

  灵虚子手指在桌上轻点,神色不明。

  到场的两门三宗中,有一个长老却按捺不住了。

  “如今你们二人各执一词,事关你们沧寰内部争议,老朽不想管,但老朽只想为我儿讨一个公道。”这人眼神冷厉无比,像刀子一样从祁念一身上刮过。

  祁念一眼中白光微作,呼吸间,就已经将这人身份和生平收入眼底。

  ——月读宗执法长老卢勘,化神境,津溪秘境十二个死者其中之一就是他年近百岁时艰难得来的儿子,也难怪他如此激愤。

  “灵虚子掌门,老朽只要一个结果,究竟是谁杀了我儿!”执法长老指着祁念一怒道,“你们沧寰已经保了此女一个月,如今还要再继续包庇她的恶行吗!”

  灵虚子不言,瞥了下首谢天行一眼,领会到了师尊的意思,谢天行随即躬身:

  “卢长老暂请息怒,并非我沧寰有意包庇,而是眼下实情尚未查明,若要武断对墨君的亲传弟子予以严惩,未免有失公允,想来,墨君也是不会同意的。”

  墨君这两个字,显然让在坐其他人有所考量,神色闪烁了些。

  只有痛失爱子的卢勘仍怒喝道:“那要如何证明!入阵十四人只剩下他们二人活着回来,那白面小儿修为不过刚刚筑基,又是符修,如何能瞬间杀死十二个和他境界相同的人!剑修本就是同境界战力最强,你告诉我,凶手不是此女还能有谁!”

  “还是说——”卢勘看向祁念一的眼神嫌恶之极,“要对他们搜魂,来辨明真伪?”

  许多沧寰弟子皆是呼吸一滞。

  搜魂就意味着,祁念一元神受损,极有可能会变成傻子。

  孟鸿雪一怔,似是遭受了重大打击一般,缓缓闭眼,对卢勘俯身:“为证清白,鸿雪愿被搜魂。”

  言惊四座,众人纷纷劝慰他。

  “孟师弟,我们都知道你不会说谎诬陷祁师姐的。”

  “对啊,孟师弟不要冲动,一定是有误会。”

  祁念一平静敛目。

  这影祸手腕确实高超,影祸连元神都没有,自然不会害怕搜魂。

  他简单一句愿意接受搜魂就把她架在了高台上,如果她不愿接受,就代表她心虚。

  书中的她正是被这一招构陷成功,再无翻盘余地。

  书中那个满心赤诚纯善的祁念一,见孟鸿雪这般肯定,甚至怀疑过是不是自己真的在幻阵的蛊惑之下误杀了同道。

  卢勘灰白的眼睛再次看向祁念一:“如何,你也愿和你师弟一样接受搜魂?”

  祁念一不卑不亢地直视过去:“自是不愿。”

  卢勘怒极:“那你这是承认——”

  “长老莫急,除了搜魂,还有一法可以明辨真伪。”祁念一不慌不忙,缓缓道来。

  众人皆侧目看去。

  祁念一朝灵虚子缓缓拱手:“恳请掌门师叔,开明镜台。”

  她笑了起来,嘴角的弧度很浅,月牙一样的眼睛被眼纱遮住,无人看见。

  “我要开明镜台,引天雷问心。”

  灵虚子愣了一瞬,而后笑了起来,玩味道:“天雷问心,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我沧寰明镜台已有二十年未曾开启了,你居然能想到这个。”

  谢天行眼睛微亮,欣赏地看向祁念一:“明镜台可引天雷洗净心魔,若刚才两位都所言非虚,则天雷不伤人身;但若是所言有假,天雷直劈魂体,魂飞魄散,绝不容虚。”

  灵虚子:“各位意下如何?”

  沧寰两个亲传弟子都要因为此事开明镜台了,他们哪里还有不同意的道理。

  就连对祁念一处处横眉冷对的卢勘,在思索一会儿后,也同意了这个办法。

  “沧寰明镜台,老朽也想领教一下,天底下除了渡劫外,唯一能引来天雷的地方。”

  祁念一回身,不动声色冲孟鸿雪道:“如何,孟师弟,这是减轻伤害的最佳方法了。天雷问心,你,敢不敢来?”

  孟鸿雪闻言,身体几不可见的颤动了下,深深俯下头去,眼底涌现出深深的忌惮。

  搜魂对影祸无用,但天雷却是能直接将影祸魂体劈散。

  沧寰明镜台已有二十年未曾开启,不少人都已经遗忘了此法,她此刻突然提及,莫不是怀疑了什么?

  祁念一,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好对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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