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拾忆的规劝
她哀哀戚戚地往回走，杨清平的马车正要离开，见她狼狈地走过来，杨清平叫住了马夫。
他坐在车上，冷漠而疏离地看着她。
她现在真恨他这个表情，仿佛他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可是她没得选，她连委屈的资格都没有，只能硬着头皮跟他继续走下去。
杨清平心中有愧，也没太逼她，一路上两人看着不同方向的风景，沉默不语。
直到走到一半路程，景明珠突然道：“你们随意吧。”
杨清平看向她：“什么意思？”
她忽然觉得很累，她的意思已经那么明确了，非要她说出“你纳妾吧”这种话他才高兴吗？疲倦如浪潮般席卷而来。
原来人与人沟通是件这么累的事。
她将头埋在双臂间，哽咽着说：“我很累，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纳妾也好，爱谁也罢，她管不了。
原来最撕心裂肺的话可以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口。
当天晚上，景明珠翻墙出去找我喝酒。
寻常到了这么晚，店子里客人多，手下的活计总是不够用。
我见来人是她，也没跟她客气，便说：“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我最忙的时候来，我也不招呼你了，你自己上楼去。”
最里面有为她单独准备的房间，床底下一般会放在她最爱的美酒。
“那我来帮忙吧，正好今天没带钱，抵了酒价。”
她心情郁结，想做点事，麻痹自己。
我故意开玩笑：“就你会算账，还好你是世家名门的小姐，要是跟我一样，是外头做生意的小摊小贩，天下都要被你算计去。”
景明珠竟没跟我顶嘴，只是从伙计手里抢过酒坛，撸起袖子便开始帮忙。
我这才发觉她情绪不对。
我停下手头上的事，让管账伙计替我看着店里，拉着她来到房间。
满上豆蔻梢，伙计又送上来几碟小菜，我招呼她坐下，像哄小孩子似的问：“明珠姑娘怎么又不高兴了？谁惹着你了？”
景明珠坐下，看都不看一眼美酒。
她坐定，沉默了半晌，忽跟我说：“是我拆散了他们。”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的，我一时还反应不过来，外面伙计又催我有事，我叹了口气，忙跑出去让伙计自己看着办。
这才走进来，抽了个凳子坐在她身旁问：“你说仔细些。”
她于是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给我。
听罢一语，我心里堵得慌。作为景明珠的朋友，我肯定会站在她身后，做什么都支持她。可是说实在的，杨清平并没做错什么。
他有喜欢的人，迫于权势，被逼着跟景明珠成亲，本来他也是受害者。
景明珠现在心情郁结，我说话还是要顺着她的情绪。
我还是宽慰她道：“杨清平也真是的，一个大男人，畏畏缩缩，要是我被父亲逼着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宁可跑出大庆。”
她替他辩解：“他的母亲和弟弟怎么办？”
我叹气：“那确实是个难办的事情。可你要记住，你也是无辜的，你此前又不知道他有喜欢的人，他也没有跟你说过。”
月光下，她眼里泛着泪光，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我怜惜她，顺势将她抱入怀中。
她忽然哭起来：“我真的做错了。如果我知道这件事，我一定不会求陛下赐婚。要是那天我没有捉迷藏就好了，我就不会遇见他。”
我像哄小孩那般拍打着她的背：“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她忽然泪光盈盈地抬头问：“我能怎么办？”
凭我有限的认知，我给出了能想到的最好选择：“跟他和离，他喜不喜欢你另外说，你千万别困在别人的感情里出不来。”
她看着月亮，眼神落寞：“她们说，感情和婚姻不能混为一谈，不许我和离。”
我摇摇头，用力抱住她。
也许别人可以没有爱情，举案齐眉平平淡淡过一生，可那个人里面绝不包括景明珠。景明珠的个性过于理想主义。
我开店见过成千上万人，不惮以最坏恶意揣测人性。
但景明珠是我见过最赤城的人。
我劝她：“别人可以，不代表你可以。你骨子里很重感情，至情至性的人若是碰到貌合神离的姻缘，只会酿成悲剧。听我一句劝，为自己争取一番，你天生就不适合过相敬如宾的日子，那么活下去，你会很痛苦。”
听完我这一番话，她的眼睛忽地迸发泪光。
我看不懂她是哭了还是笑了，只是听她哽咽着说：“你懂我，只有你懂我。”
她饮下一杯豆蔻梢，失望地趴在桌上，像只濒死的鱼。
夺目的明珠为情所困，黯淡了光芒。
她一杯杯将酒往嘴里灌，像是恨不得将自己喝醉，摇头叹气：“我再争取又有何用？我不能和离，我身后是几百条人命，我怎么把路走到这个地步，我真蠢。”她越说越气，到最后，甚至将自己的手臂掐出血来。
她骨子里是个很要强的女孩，什么事都追求完美。
怎么能容忍自己一步错，步步错？
对她的遭遇，我表示深切同情。她不能像我那么洒脱，她的身份，她的地位，无不是枷锁，束缚了她的婚姻。她自己做不了主。
她再次迷茫地问：“拾忆，我该怎么办？”无助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实在没有什么好建议给她。
我想抢过她的酒杯，可她仍是一杯杯不停喝酒，我想了想，还是不要拦着她，让她醉一次好了，喝醉了总比清醒着痛苦好。
她问我：“你为什么离开梅阳？你怎么能有那么大的勇气？”
记忆瞬间回到了我九岁那年。
父亲为了三十两银子，想将我送入皇宫。当天晚上，我偷偷藏进同村进城的马车。
被同村那个男人发现之后，他对我起了歹意，我趁他不备，抄起身旁的剪刀，杀了他。从那时起，我就再也回不了故乡。
怕被人发现我杀了人，我让人带信回家，伪装出我与他私奔的假象。
他的尸体，我扔到了山崖下。
就这样一路颠沛流离，我来到了梦落，中间种种波折，我已经不想多言。只有一点可以肯定，若我留在梅阳，我将很痛苦。
我顺着她的头发抚摸，道：“因为我很清楚自己要什么。”
我劝她：“我知道你现在会很难，阻挡你最激烈的也许便是家人，他们打心底里觉得一个女人就应该安分守己，三从四德，她们害怕闲言碎语，害怕你做出选择后会拖累他们，害怕因为你而被戳脊梁骨，害怕因为你丢人。”
景明珠苦笑道：“是啊，所有人都希望我听话。”
听话的女儿总会给父母一种自豪感：看，这就是有教养，既听话又乖巧。
景明珠难过极了，红着眼眶，不可遏制地流泪：“可我真的没有办法，无论是朝堂还是景家，我的婚事从来都不由我做主。”
看起来是她选择了杨清平，可陛下早就给她划过范围。
她对杨清平的心动掩盖了当初婚约的霸道和刻板，她本就只能嫁入皇家，是杨清平的出现，让她以为自己拥有自由追逐幸福的错觉。
这一场豪赌，她输得彻彻底底。
她才不想再回去面对杨清平，面对那一堆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她学不会苟且偷生，学不会眼不见为净。
酒喝尽，东方既白，她该回了。
我让伙计给她备了辆马车，扶她上去，最后跟她嘱咐：“你要是想好了便来找我，我可以给你盘缠，给你马，给你唯一的支持。”
她茫然失措地看着我，下意识点了点头。
我知道，她不会走的。
她不似我无牵无挂，她身后是几百条人命，是整个家族的荣耀衰亡，她不可能自私到什么都不顾，正因如此，我才觉得她更可悲。
孟淑娟三天后进府，景明珠没有阻拦，但也未表现得大度。
杨清平的脸上挂上久违的笑意，在她眼里却格外刺眼。她明明不是个坏心肠，但看到他那么高兴，还是有种希望他死的恨意。
喜欢那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宫女，不喜欢她景明珠？实在让她难堪。
杨清平的选择，让她觉得自己输得一败涂地。
她输给了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女人！
“别难过了，至少你还是太子妃，你还有景家，还有我。”月牙搭着她的肩劝她，虽然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这种劝慰毫无用处。
“我到底有哪里不如她？”
“感情就是这样，没有道理，他喜欢孟淑娟，本没有错。”月牙劝道。
景明珠擦拭了自己的泪，她当然知道杨清平无错，甚至孟淑娟也无错，世上没有一种错是杨清平没爱上她。错的人，只有她。
只有她在强求，强行拆散了良缘，她的痛苦都是自作自受。
她就像所有烂俗小说话本里的坏女人。
因为性格和命运导致她剑走偏锋，不光喜欢的人不喜欢她，沿途的观众也讨厌她，当看到她误入歧途，所有人拍手称快，说她罪有应得。
明明女主角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却时时能得高人指点，逢凶化吉。
凭什么她会输给一个如此低质之人？
除了必要仪式，其它的她都没参与，仅仅是派月牙吩咐各种章程。过几日拜见太后，她刚一进门，就感觉所有人都看着她。
都在嘲笑她那天胡闹，妄自天真，都觉得她发了疯。
所有人都迫不及待看她的笑话。
前几天信誓旦旦说不许杨清平纳妾，转头杨清平就敲锣打鼓将孟淑娟迎进来，将她的脸面扔在地上踩来擦去，她彻底没脸了。
以前她高傲维护的尊严，分崩离析，只是瞬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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