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再次遇到他
景明珠从闹市回来已经接近子夜。
她正从后花园的破洞处往里面爬,刚伸进去一个头,就看到父亲和母亲那两张冷脸,她背脊一寒,知自己凶多吉少。
景家的大家闺秀夜出家门,对她们家来说,是奇耻大辱。
空旷的客厅只剩下三人,她,父亲,母亲。
景明珠跪下冰凉的地板上。
母亲拿着藤条:“若是传出去,你让我的脸往哪里搁?如今你也大了,若是被京城那群世家知道你夜出家门,还能不能嫁人了?”
景明珠无所谓:“何必理会别人,嫁不了喜欢的人,还不如当个老姑娘。”
母亲快被她气死了:“这是什么混账话?”
景明珠嘴硬,咬牙抵死就是不认错,吃了好几鞭子。她母亲只这一个女儿,再打也舍不得,恨女儿不争气,丢了藤条在一旁垂泪。
冷眼旁观的父亲终于在漫长沉默后起身:“明珠,不要胡闹”
这一声批评,景明珠吓得全身哆嗦。
这家里,虽然母亲总是体罚她,但她最怕还是父亲,父亲从未打骂过她。面对母亲和她时,父亲的脸色永远寂静冷漠。
景长风素来不苟言笑。
军营里练出来的人,身上总带着不怒自威的严肃。
父亲缓缓开口:“明天皇家有春宴,陛下要你参加,你早点歇息,要早起。”
景明珠高兴得跳起来:“好呀,我可以找红玉姐姐玩了。”
父亲看着无忧无虑的女儿,眼底蒙上一抹扫不开的愁绪:“说是家宴,其实是在打你的主意,前几天他向我提过太子的婚事。”
对景明珠来说,宛如一道晴天霹雳:“什么?为什么?”
母亲听后,忙止住泪,眼里焕发光彩。
她赶紧将景明珠扶起来:“上天保佑,明天好好打扮,最好是清朗,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一直想娶你,你嫁给他般配。”
景明珠脸色煞白地摇头:“不!我不喜欢他!”
母亲一脸不可理解,疑惑地问:“你是景家的独女,他是大庆太子,谁不说你们两个人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景明珠快气哭了:“他再好也跟我没关系,我不喜欢他!”
母亲见她反应激烈,也不敢再说话。
父亲重重地叹了口气:“联姻结的是两姓之好,由不得你说喜不喜欢。”
景明珠哀怨地控诉:“太子对我殷勤是看重景家权势,他想娶的只是景家独女,不管这个人是我景明珠还是其它什么人!”
她并不喜欢太子,太子也未见得喜欢她。
宫外流传着一句话,说景家的女儿,没有一个能婚姻美满。
景家是大庆百年长兴的世家,每个天子登基都与景家有或多或少的关系,故此,景家女儿初长成时,便是她们成为猎物的开始。
每个野心勃勃的皇子都想要娶到景家女儿。
即使皇子们再不满意,他们都要装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
因利而来的人,总有一天会因利而去。不论是夺得皇位还是夺位失败,皇子们在不需要景家之后,都会冷落景家的女儿。
永远不要期待猎人会真心对待作为权利的猎物。
二十年间,景明珠经历了两个姑姑,一个堂姐离世。她们并没有死于物质的困窘缺乏,却都死于精神的痛苦和绝望。
她们曾经都对爱情有过憧憬,到最后却心灰意冷。
能活下来的人,反倒是些玩世不恭者。
即使父母知道这些,他们为了景家的未来,为了贵族的体面,也宁愿将她推到一个不爱她的人身边,让她成为尊贵的雕像。
赐予她金装玉裹,同时也赐予她枷锁满身。
就像传奇小说里为了荣华富贵与恶魔交换灵魂的人,从此不再拥有喜怒哀乐。
景明珠看了看父亲冷漠的脸,又触碰到母亲不知所措的双眼,年轻气盛地抱怨道:“我才不想像你们这样貌合神离!”
真相就像皇帝的新装,没有戳破之前,可以习以为常地装傻。
直到有人撕碎其内在的丑陋。
父亲怒不可遏,一巴掌甩到她脸上:“放肆!”
她眼里的怒气一瞬间像要冲出眼眶,鲜红如血:“怎么,我说错了么?”
见她还挑衅,父亲扬起手,又是一巴掌!
母亲挡在她身前:“你要打她,先打死我算了,将我们娘俩一起打死!”
她抱紧景明珠,脸色煞白,父亲阴沉的眼角狠狠颤抖着,母亲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父亲终是忍住,放下了高扬的手。
他回头看了两人一眼,终是转身离开。
母亲将景明珠抱在怀里:“明珠,不哭了,不哭了。”
景明珠从未见父亲发这么大的脾气,她吓坏了,像个孩子缩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中,豆大的眼泪顺着脸颊流到衣上:“我不想嫁给太子。”
母亲抱着她,既心疼又无奈:“明珠,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除了这些,母亲又能说什么?
第二天,景明珠最终还是妥协了。
皇帝说,景家必须要与他的儿子联姻,但是由于他知道景明珠异常讨厌太子,所以还是退了一步,说不必非嫁给太子。
皇帝总能把对人的压迫包装成宽容,说得她有选择似的。
平民百姓眼里,她是景家的大小姐。
但在皇帝眼里,她不过是个可以联姻的工具。
侍女们帮她梳妆打扮,华丽的服饰一排排送进来让她挑选,她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玩泥人娃娃,会给她们换数不尽的衣服。
她忽然感觉自己变成娃娃,不能动弹,盛大打扮后即可送人。
今年的春宴格外安静,景明珠入座后一动不动,阴郁地低着头,一言不发。也不知是有心安排还是意外,太子和荣王席位正好在她两旁。
两人找她搭讪,被她数落得哑口无言。
她不会温柔和善,不会善解人意,更不会迎合男人的面子,说奉承男人的话,满足他们的虚荣心。她就像高山上兀自孤寒的雪松。
反正她参加春宴又不是为了讨谁喜欢。
可惜幼稚的反抗无法改变结局。
一想到太子与荣王是为了争夺皇位才搭理她,她就恶心至极。
景明珠是个极度心理洁癖的人,若是爱沾染半分灰尘,那她宁愿全部不要。
饮下几杯酒,她脸上渐渐泛红,皇后和越贵妃又走过来与她搭话,竞相邀请她去宫里面坐一坐,看来整个春宴已是天罗地网。
景明珠猜想,也许在这群人眼里,自己就是一条待捕的鱼。
景明珠烦了,借口头晕出来透气,来到了御花园。树上桑树已经翠绿成荫。她站在树下,张开双臂,任由自由的风穿过花草树木,穿过她的衣衫。
唯有这一刻,她是轻松的。
就在这时,砖头大小的枝桠从天而降——
径直向她的身体砸下来!
直到枝桠落地,她耳边依旧记得枝桠擦过她脑袋时疾风骤雨般剧烈的响声。
树上忽然传来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对不起,我踩断了树枝,有没有砸到你?”循音而去,她再次看见了那个让她心动的人。
如果第一次遇见是意外。
那么第二次遇见便是幸运。
那么第三次遇见,一定是命中注定,不可抗拒的缘。
杨清平将手中小鸟放回鸟窝,景明珠这才注意到树下草地上散落了几根幼鸟的羽毛。应该是幼鸟不小心,从鸟窝里掉下来了。
他双手抚摸着幼鸟,嘴角露出极其温柔的笑。
一道阳光漏过桑叶照在他脸上。
景明珠永远记得那一刻的心动,他就像照进她无望世界的光,直抵人心。
杨清平敏捷地从树上跳下来,景明珠眼睛一动不动盯着他,看得他有些尴尬:“怎么了?景姑娘,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景明珠强忍着内心的惊动,压抑住颤抖的声音:“是你啊!”
心里像是一万朵桃花同时飘扬。
她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像海底试图掩盖海面的波涛:“你叫什么名字?那天你走得匆忙,我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谢你。”
眼下再不告诉她名字,就显得他小气了。
杨清平有些尴尬,低着头:“我叫杨清平。那天在宫外,不太方便告知姓名。”
他叫杨清平?他也是皇子吗?不知为何,景明珠的心狂跳不止。她非常善解人意地点头:“在外面毕竟要顾虑很多,我理解的。”
这场春宴的目的很明确,谁都知道是为景明珠的婚事设的。
外面有人的脚步声,杨清平想走开。
现在哪怕是太子和荣王都在巴结这位大小姐,他可不想被当做在搭讪她。
景明珠有些紧张,连双手都不知道该如何摆放,明明她那些礼节仪态都烙印在她骨子里了,见到杨清平那一刻,她却大脑空白。
快开口说话,再用话题留住他,他就要离开了。
景明珠心快跳到嗓子眼。
她终于鼓起勇气开口:“你是不是也要回春宴上去?我们一起走吧。”
景明珠绝对不会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主动的一天。高傲如她,从不觉得世间存在什么人能配得上她满心满意捧上的一颗真心。
她以为没人能值得她花力气去主动追求。
她以为她不会为任何人卑微如尘埃。
爱情静悄悄地来了,猝不及防打破了她所有的设想,所有的原则,在她心里攻城略地,她沦为人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杨清平摇摇头:“我还有事,你先回去吧。”
他转身离开,头也不回。
看着杨清平的背影,景明珠忽然有种想要拥有的冲动。
她记得这个名字,这个人应该是九皇子,他好像常年在外,不怎么受宠。既然皇帝说她必须与皇家联姻,那她是不是可以选择杨清平?
若是他,不是也很好吗?
他的出现,就像黑暗无助时期的一束光,照亮了她的世界。
何以形容景明珠当时的心情,只能说她就像一个迷路在荒漠里的旅人,在以为山穷水复已无路时看到了期待的人间烟火。
像一只阴暗海底孤独游荡的鱼,忽然发现了同类。
这时候的景明珠太年轻了,她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太过于热情,更没有意识到杨清平有意无意的疏远。
她不懂,喜欢可以单方面,爱却是两个人的事。
正因为她不懂,所以接下来,她做了一件让她懊悔终身的事情。这件事在她人生的前二十年总被她看做迈向幸福的丰碑。
在二十岁之后的人生里,却成了她不可承受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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