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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步摇


肩舆在石阶下缓缓落地,  谢太后挺直脊背端坐在座上,岿然不动,  面无表情地平视着前方,似乎在尽力维持身为太后的架子。

        到底出身世家,越是到这样的时候,越是显得一丝不苟。

        只是,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些年,她过得心意不顺,怨恨难消,时常在众人面前露出蛮横跋扈的一面,此刻显出力求端庄的样子,  反倒让人觉得僵硬。

        秋芜站在门边,从高处看下去,正巧对上谢太后的视线。

        尽管知晓这一次的谋逆之案,就是谢太后在背后主导,但是眼下元穆安的圣旨还未下,  太后仍是太后,她都得压着心中的怒气与鄙夷,照身份尊卑行礼。

        倒是谢太后,认出她的时候,原本空茫茫的眼眸滞了一下,闪过一丝错愕,  随即变成了然的嘲讽。

        肩舆之侧,还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素净的衣饰,  不施粉黛的清丽面容,  正是许久未出现过的谢颐清。

        与谢太后的强撑倨傲不同,  她面色惨淡,神情中有说不出的颓然,一双古井一般的眼在扫过秋芜时,毫无波澜,连停留都没有,便漠然移开,唯有看见秦衔的时候,眸中的水色闪了闪,仿佛有无数话想说。

        可待瞥见身旁的谢太后,那一抹水色又迅速黯淡下去,像是夜色中的一捻香灰,不过一瞬的明亮,便湮灭在黑暗中。

        在谢太后的示意下,谢颐清快步上前,冲守在门外的康成道:“劳烦公公通禀一声,太后娘娘来探望陛下。”

        康成看了看后面仍旧坐在肩舆上,一副盛气凌人样子的谢太后,面上闪过一丝犹豫。

        附近其他值守的太监亦面面相觑。

        先前,羽林卫的刘统领带着侍卫入宫把守、清扫逆党时,虽没动谢太后,但清宁殿上下的太监、宫女却都被换了个遍。

        清宁殿的人上一次被这样更换,还是谢太后要罚秋芜的时候。

        只是,那一次,元穆安尚留了一丝情面,换下的几名女官在掖庭罚够时日后,仍旧得回清宁殿当差,只是都被分在外殿做杂事罢了。

        而这一次,这些宫人却不再是充入掖庭,而是直接被羽林卫捉拿,送入大牢严加看管。

        再加上这段日子,从前与谢太后并不亲近的九殿下时常入宫请安,众人不难猜测,此次谋逆一事,与谢太后脱不了干系。

        母子两个已到了骨肉相残的地步,谢太后竟然还敢来“探望”陛下!

        康成到底是千锤百炼的内监总管,不过一瞬便恢复如常,笑着弯了弯腰,转身进去通报,过了片刻,带着奉御等人出来,侍立在两边,将门口的位置让出来,道:“陛下才处理好伤口,正请娘娘进去呢。”

        谢颐清转身行至肩舆边,伸手扶着谢太后下来,缓步踏入甘泉殿的正殿。

        进去之前,她看着谢太后的侧脸,黯淡的眼中涌起一阵无奈的祈求:“姑母,您——”

        她想劝谢太后,一会儿见到元穆安,千万不要再冲动。母子两个虽然一向疏远,眼下也到了彻底决裂的时候,可她仍希望谢太后能在最后关头服一服软。

        元穆安冷情冷性固然不假,但作为儿子,对母亲也始终留了情面,只要谢太后不再与他较劲,他废了太后也好,一辈子幽禁太后也罢,总会留着她的性命,让她能过完下半辈子。

        只是,后面的话没能说完,便被谢太后打断了。

        “四娘,”她僵硬的嘴角扯出一个仓促的笑容,伸手抚了抚发髻间的金玉钗钿,轻声道,“我知道我要做什么。”

        殿中立着一道屏风,元穆安就斜靠在屏风后的榻上。康成等人未再往里去,而是停在屏风之外,低眉敛目,默不作声,就连谢颐清也放开扶着谢太后的手,自觉地站在屏风旁,不再打扰这对母子的相见。

        “没想到母后竟会来探望儿,”元穆安尽管精神尚佳,但到底受了伤,脸色有几分苍白,平白显得有些脆弱,“真让儿受宠若惊。”

        他活到二十多岁,记忆中,不论是少年不曾远游时在家中与兄弟玩闹磕碰,还是后来天南海北地在战场上受伤归来,母亲都很少亲自探望、照料。

        她并未如何苛待他,每次都会让身边的下人们好好伺候。

        可是他不是娇气的贵公子,不需要那么多人的伺候,他最想要的只是父母分出一点点心神来关怀他罢了。

        这样的愿望,一直到后来长大,再不需要任何温情安慰的时候,都不曾实现过。

        谢太后在榻边坐下,闻言仿佛想起了什么,眸光颤动,保养得宜却略显僵硬的脸庞上竟然破天荒地流露出几分为人母的慈爱来。

        “三郎,这些年来,你心里一直是怨我的吧?”她望着儿子英俊白皙的面孔,试图找寻许多年前,他刚刚出生时的稚嫩模样,“怨我生了你,却从没对你说过一句好话,更没有像别的母亲一般,爱你、宠你、呵护你。”

        元穆安面无表情的神色动了动,没有接话。

        “其实我不是没想过要好好对你。”谢太后似乎并不介意他的冷淡,一面伸手抚摸他侧面的轮廓,一面自顾自地继续道,“你是阿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阿娘怎会不疼你?”

        她微微笑起来,伸手在空中比了比:“你才生下来的时候,只有这么点儿大,被小小的襁褓裹着,什么也不懂,除了吃奶,便是酣睡。那时候,我抱着你呀,就想,这辈子,你我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便足够了……”

        元穆安抿唇掩去眼中的一丝松动,微微偏过头,避开母亲的抚摸,冷冷道:“母后到底想说什么?难道是来使苦肉计的?”

        谢太后怔怔看着他,好像在回忆过往的种种,好半晌,方轻笑一声:“你看,你就是这样,和他一样,冷淡,没有温情,就连对女人也是一样的。那个叫秋芜的宫女,你是喜欢她的吧?可你和他一样,连给她一个正妻的名分都做不到……”

        她眼神飘忽,带着几分怅然若失,显然是想到了当年与元烈、陈氏之间的往事。

        “你不是我一个人的孩子,许多时候,你都太像他了。你在,就是提醒我,这些年来受的冷落与委屈。这让我还如何好好对你?”

        元穆安静静看着她恍惚的模样,有那么一瞬间感到失望无比。

        这就是他的母亲,一辈子离不了仇恨,一辈子总在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找借口,三两句之间,总不离当年之事。

        “母后错了。”他移开视线,看向榻边木栏上雕刻的兰芷,轻声道,“儿不是父皇。儿喜欢芜儿,便不会委屈她,皇后之位,就是留给她的。待儿伤好,便会着礼部与宗正寺操持婚事。就不劳母后担忧了。”

        谢太后听到这一番话,恍惚的表情有片刻凝滞。

        “母后亦不必在儿面前使这出苦肉计。儿会废母后之位,会降旨自省,亦会请母后将来迁居寺院,日夜忏悔,永不回京,却独独不会要母后的性命,母后无需担忧。若无事,便请回吧。”

        他平淡地说完这一番话,一时也辨不清自己到底是何心情。

        “哦。”谢太后应了一声,脸上那点属于母亲的慈爱慢慢消失,重复成僵硬的模样,“我不担忧。”

        她缓缓起身,扯了扯嘴角,硬挤出一丝古怪的笑容,却并未转身离开,而是站在榻边,慢条斯理地整理身上的衣裙装饰。

        她穿得太过繁复,厚重的裙摆层层叠叠,只坐了这么片刻,便被压出好几道褶皱。她伸手将裙摆一点点抚平,接着,是腰间佩戴的用来压在裙摆上防风的玉佩。

        玉佩相撞,发出清脆又圆润的叮咚声,在寂静的殿中显得十分突兀。

        再次,是上衣的袖摆、襟口的珠链。

        最后,则是头顶发髻间的金玉钗钿。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久未戴过这些华贵富丽的头饰,她努力挺直的脖颈竟似撑不住一般微微颤抖起来。

        其中一支做成彩凤振翅模样的金镶玉步摇不堪重负,自已生了几丝银发发髻之间滑落下来,砸在地上。

        彩凤的双翅不断颤动,头顶镶嵌的青玉生出裂纹,仿佛落入污泥之间,尽力挣扎却徒劳无功一般。

        守在屏风边的谢颐清见状,上前两步,替谢太后拾起步摇,双手捧着送至她面前:“姑母,咱们回去吧……”

        谢太后没说话,接过步摇,却没重新插回发中,而是捧在手心里,怔怔地看着。

        尖锐的尾端恰好戳在一道掌纹之间,将苍白的肌肤戳出一点红。

        半晌,她空洞的眼底渐渐涌起一股热泪,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慢慢转向榻上的元穆安。

        谢颐清注视着她神情的变化,后背忽然升出一阵冷意,在反应过来之前,身子已先一步扑了过去。

        “姑母,不要!”

        振翅欲飞的彩凤自眼前一闪而过,金灿灿的步摇顿时染上温热的血。

        ……

        偏殿中,秋芜才与秦衔说完入城前发生的事。

        秦衔肃着脸,先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再次确认她并未受严重的外伤,这才稍稍缓和神色,道:“如此看来,陛下的确待你是真心实意的。这样也好,你愿意对陛下敞开心扉,哥哥很高兴。”

        秋芜见到哥哥,终于能将心中积压的话统统说出来,此刻已觉得好受多了。然而她终究脸皮薄,几句话下来,双颊便已泛红:“我、我先前也不知怎么了,忽然那么冲动,脱口便说了那些话……”

        秦衔紧绷了许久的心弦得到放松,表情也跟着柔和起来,打趣道:“难道阿芜后悔了?若真后悔了,不敢向陛下言明,哥哥也可为阿芜代劳。”

        秋芜连忙摇头:“不不,哥哥想哪里去了?我没这个意思,只是一时有些没回过神来罢了……先前,我一直对陛下的示好无动于衷,此时突然答应了,总觉得有些恍惚,好似这一切都是梦一般。”

        秦衔将方才由海连亲自送过来的盛点心的玉盘转了转,将两枚蟹黄毕罗送至她那一边,伸手拍拍她的脑袋,道:“你呀,这些年在宫里过惯了,性子越发谨慎起来。有哥哥在,万事都给你兜着呢,你只管顺从自己的心意便是。既然对陛下有意,便不要再有别的顾虑。对了,陛下也护着你呢。只要是与你有关的事,陛下定都会替你料理好。”

        秋芜听着哥哥的话,本来起起落落、不知所措的内心忽然渗出一丝甜蜜的感觉。

        “哥哥呢?”她笑得眉眼弯弯,狡黠地望向秦衔,“何时哥哥也能遇见心仪的娘子,咱们家便当真圆满啦。”

        秦衔表情一呆,佯怒道:“胡闹,哥哥的玩笑也敢开,难道是仗着有陛下的庇护,没了规矩?”

        秋芜又被他说得脸颊通红。

        兄妹两个一个捧着红彤彤的脸,一个努力绷着表情,不经意间对视一眼,皆是一愣,接着,便同时笑了出来。

        “好了,快吃吧,这应当是陛下特意吩咐给你做的吧。”秦衔指指那两枚毕罗,顶上缀着的色泽鲜亮的蟹黄看起来十分诱人。

        秋芜想起元穆安先前说的,特意吩咐了宫中的人,要留下最好的蟹黄给她做蟹黄毕罗,不禁心中一动,也不客气,夹起一块送入口中。

        米粒被肉汁包裹,缠绕于唇齿之间,浓郁厚实,再配以蟹黄的鲜美,教人满足不已。

        “如何?”秦衔笑问。

        秋芜干脆将另一枚送至他眼前,道了声“好吃”。

        秦衔没有推辞,将剩下那一枚也送入口中。

        兄妹二人再度对视,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几分感慨。

        宫中御厨做的点心,自然滋味妙极,无可挑剔,这一点蟹黄,给一道普普通通的毕罗增添了许多色彩,令人入口难忘。

        只是,秋芜当初爱吃这道点心,并非是为了口腹之欲,而是借此思念已经亡故的母亲。

        母亲做的蟹黄毕罗,比御厨差了不知多少,可在兄妹二人的心里,却是独一无二,再难复刻的。

        不过,此番的毕罗,又与先前在宫廷宴会上吃到的不同。

        “是陛下的心意。”秦衔低低地提醒。

        秋芜笑了,轻轻点头。

        说话之际,想起正殿中面对着谢太后的元穆安,她忍不住牵挂起来。

        母子之间走到这一步,也不知他会如何。感情再淡薄,恐怕也会感到难过吧。

        她的神色渐渐淡了下来。

        就在这时,与偏殿不过一墙之隔的正殿中,忽然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呼声,紧接着,便是杂乱匆忙的脚步声。

        “陛下!”

        “谢娘子!”

        “娘娘!”

        “快请奉御!”

        “来了来了!”

        秋芜与秦衔二人一顿,暗道一声“不好”,几乎同时起身,快步朝正殿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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