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9
“你管他做什么?”
“他死了谁带路?”
“又死不了,最多晕过去。”
“要是耽误了行程呢?”
“真不像你的风格,要我说就该把他吊起来剥皮抽筋,不怕他不说实话。”
“你赶车去,哪儿那么多废话……”
穆逢春睁开眼,正瞅见车帘子从外面放下,阿厌就坐在他对面。他不知该说什么,挪了一下位置,盯着车顶发呆。
阿厌道:“前面就是柳县县城,我们今晚在那过夜。”
穆逢春嗯了一声。
“若梅妖所言是真,那这一路上必定麻烦不断。”阿厌弹指,面前出现纸笔,“画个地图。”
“你想干嘛?”穆逢春有了反应。
“必要时扔出地图,保命。”
“那岂不是多个人跟咱们分财宝?”
这时,车外的“阿厌”隔着帘子说:“蠢蛇,你画个假的不就行了。”
“你……”穆逢春泄气似的道,“真聪明……”
车内,阿厌说道:“快画吧,尽量画细些,可以以假乱真。”
穆逢春寥寥几笔倒真的画出个地图来,只是目的地不是宁湖城,而是肃城。两个地方足有千里之遥。
入夜,他们抵达柳县县城,在城中转了半圈,最后停在一处破旧的小客栈前。
“为什么住这?”穆逢春不太满意,刚才路过好几家大客栈,都比眼前这家豪华舒适。
阿厌左右望望,幽深的巷道,四岔的路口,容易受到攻击,但也容易逃生。“别抱怨了,现在我做主。阿纯,我们走吧。”
“啥?”穆逢春想问谁是阿纯,自己吗?可还没说出口,就听傀儡阿厌应了一句:“来了。”
哦,合着赶车的傀儡有名字,叫阿纯。只是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
春……
纯……
这是变相使唤他吗?
他跟着走进客栈,才发现客栈比外表看起来的还要破败,就是个夫妻店,一楼自住,二楼辟出三间房,每个屋子都小得可怜,刚刚放下一床一桌一椅,他有理由怀疑这根本就是一间大屋隔开的。
他随意挑了房间,把包袱往桌上一扔,直接扑在柔软的床上。躺了一会儿之后,他将被子扯开盖住身体,悄悄化出长长的蛇尾。
啊……这才是真舒服了,天知道他有多讨厌两条腿,以前在家时,他就喜欢在地上游走,而不是像父母姐姐那般把自己完全打扮成人模样。
阿纯推门进来送饭时,看见的是一幅惊悚画面。
穆逢春上身还能入眼,而腰以下则是堪比腿粗的蛇身,弯弯曲曲,黑红相间,尾巴尖还随着鼾声一颤一颤的。
阿纯关好门,放下托盘,走到床边,掏出腰上小刀,对着尾巴比划,然后找准位置用力一掀。
穆逢春的美梦被尖利的疼痛打破,大叫着醒来,尾巴本能一甩。阿纯被这股力量撞到墙上,小刀和撬下的鳞片全掉到地上。
“找死!”穆逢春捧着受伤的尾巴怒不可遏,起手就是杀招,阿纯头晕脑胀来不及阻挡,眼见就要被撕碎。就在这时,大门被踹开,阿厌悍然出掌,气劲截住攻击,对冲之后的动荡让整个客栈为之摇晃,尘埃飘散。
“你想干嘛?”阿厌站在穆逢春和阿纯之间。
穆逢春指着流血的尾巴说:“这话该问他,平白无故为何伤我?”
阿纯站起来,抖抖衣服:“看你尾巴漂亮,想要一片鳞玩玩。”
不待穆逢春说话,阿厌回头道:“胡闹!你回去,一直到明天不许出来。”
阿纯捡起小刀和指甲盖大小的红色鳞片,噘嘴走了,看样子很是不甘。
阿厌对犹自愤怒的穆逢春说:“我替他道歉,他脑子笨,年纪又小,有时候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穆逢春很不理解:“他不是你的一丝元神变的吗?怎么还能拎不清?”
阿厌解释:“他跟我不一样的,他是另一个我。”
“什么?”穆逢春更糊涂了,几乎忘掉尾巴上的伤痛,“你说清楚,什么叫另一个你?”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说他是我脑子里的另一道声音,有时候我把他放出来帮我做事,这样就不会总在我脑海里聒噪。”
穆逢春极力控制面部肌肉,好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些,他想了又想,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汇来形容阿厌——疯子。
对,就是这个词!只有疯子才会脑中臆想出另一个人,并且假装另一个人真实存在,然后跟其对话互动。他之前在周府竹香园听墙角时还以为是自己出现幻觉,现在看来根本就是阿厌在和脑子里的阿纯对话。
天啊,他被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挟持了,鬼知道阿厌哪天会不会发疯把他杀掉。
他不敢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看对方的眼神带上些许恐惧和同情,他曾看过书,书上说这是病,往往受过巨大的精神刺激之后才会得。阿厌这么年轻的岁数就疯了,实在可怜。
阿厌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中,并未看到穆逢春古怪的神情,等到思绪回转眼前时穆逢春正抱着尾巴呵护。他道:“你快变回去吧,我给你上些药。”
穆逢春恢复人身,双腿□□垂在床边,左脚小拇趾血淋淋的。
阿厌掏出小药瓶,在伤口上撒上药粉,冰凉的感觉驱散疼痛,穆逢春舒缓下来,问道:“你还随身带着伤药?”
“像我这种人,打打杀杀是常态,随身备着有好处。”
“你这么厉害,应该不会受伤才对。”穆逢春说完突然想起阿厌背上的伤疤,鬼使神差道,“你背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儿,像是有很多年了。”
阿厌拾起地上的被子给穆逢春盖好,端过托盘放在床上:“吃吧,快凉了。”说完走出房间。
穆逢春甩开腮帮子大快朵颐,可不知为什么,生平第一次他觉得吃饭不再是想象中那么美妙的一件事了。
阿厌回到自己房间,阿纯正坐在床上玩弄红色的蛇鳞,反翻来覆去看个不停。
“好端端地干嘛招惹他?”
阿纯向上抛鳞片又接住,反反复复玩得不亦乐乎:“就是看他不顺眼,谁让他把你关在观星台的,还审问你。”
“他心中戒备,是人之常情。”
“你还替他说话,什么时候你变得这么善解人意了?”
“你把他弄伤,明天他又呜呼哀哉的,损失的是咱们的时间。”
“明天他要敢借故不走路,我就把他脚剁了。”阿纯握紧鳞片,眼里发狠。
阿厌端起碗吃了几口冷掉的菜:“你少捉弄他,他道行不深却也不像你想得那么粗浅,好歹是能化形的,真本事也有那么一两分。”
“切……瞧他对付影妖的架势就知道他傻得很,以为弄一桶石灰就能镇住。”
“浓石灰对付妖物确实有效,可以暂时封住五感。”
“都是些雕虫小技。要不是你事先烧了符咒混进石灰中,就凭他那点妖力根本对付不了狡猾的影妖。”
阿厌无奈:“他对付不了影妖,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但对付你这纸糊的身子绰绰有余,你忘了刚才之事?”
阿纯揉揉肩膀,恨道:“就该多掀几片下来。”
“总之你要是再敢挑拨是非,我就把你收回去。”
“好啊。”阿纯不甘示弱,“我当然无所谓,但你被教训哭饶喊痛时别指望我来救你。”
阿厌沉默了,背上那些深浅不一的旧伤隐隐作痛。许久之后,他把饭碗菜盘往前一推:“你送下去吧,我累了。”
阿纯瞪眼:“我赶车也很累。”
阿厌面色阴沉,目光狠戾:“快去!”
阿纯不情愿地被一股无形力量支配着收拾好碗筷,机械地走出门,嘴里嘟嘟囔囔:“就会仗着元神强大来欺负我,你怎么不欺压那条蠢货去……”他下楼把东西交给老板娘李氏,后者四十来岁,身材苗条颇有姿色,接过托盘朝楼上张望:“刚才上面有响动,你们没事吧?”
“没事,好得很。”
“我男人烧了热水,你们要用就下来自己取吧。”
阿纯笑着道谢,打了一盆热水回房。
阿厌已经合衣躺下,睡得迷迷糊糊时就觉有热乎乎的手巾在擦他的脸和手。他半睁开眼,阿纯正在拧手巾。
“看吧,离了我,谁伺候你这些?”阿纯把阿厌的袜子脱掉,裤腿卷起,用热手巾擦拭腿脚,都弄完后才坐在椅子上歇着。他没有肉身,只有元神,睡觉吃饭对他来说都不是必需。
床上,阿厌已经睡熟,呼吸匀称。
他坐得无聊,悄声出去,潜伏在穆逢春的屋外,想看看他此时在干什么。很快,他失望地发现穆逢春也睡了,鼾声震天。他推开门溜进去准备再搞些恶作剧,就在此时,楼板下面传来隐约的说话声。
他记起来,穆逢春这间屋子下方正是客栈老板夫妇的卧房。他好奇心大起,匍匐在地上,耳朵紧贴地板。
楼下声音时大时小,可足够他听个大概。
“我劝你想好了,咱们现在日子过得安稳,我实在不想你去做那图财害命的营生。”像是客栈老板娘李氏的声音。
“你怕什么,这买卖划算,只干这一单,咱们后半生就有着落了。”这应该是客栈掌柜老潘,也是李氏的丈夫。
“听说他们手里的地图是从周府拿出来的,周家可是皇亲国戚,能和他们对抗,这说明人家有本事。仅凭你,难以成事,依我看还是绝了这念想。”
“你难道一辈子要窝在这三间破屋里?藏宝图里的宝藏可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你不想要,不想过上好日子?”
剩下的含糊不清,阿纯不得不找了个地板缝眯眼睛偷看。
楼下,李氏衣服半褪正和自己的男人卿卿我我,他们亲得忘我,推推搡搡钻进床帐,紧接着床架震动,帘子晃悠。
穆逢春睡梦中隐约感知到屋中气息不对,翻身醒来,正看见阿纯头抵在地上,屁股翘高,津津有味地不知在看什么。“你在我屋里干嘛?”他对着那圆滚滚的屁股就是一脚。
阿纯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来。可他没计较穆逢春的态度,反而有些兴奋地招手,指着地板缝用气声说:“快看。”
穆逢春顺着他的手势也趴在地上看,就见楼下整个厢床都在晃动,从帘子里伸出一条修长洁白的腿,偶尔还有咿咿呀呀和粗喘的声音。他立刻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身下涌起一股燥热。“真无聊!”他抬起身子,很是鄙夷。
“小声些。”阿纯继续观看。
楼下,一场运动让两人都大汗淋漓,李氏下床倒水喝,对坐在床边的老潘说:“你确定是他们吗?别搞错了。”
老潘全身□□,用帕子胡乱抹了一把下身,说道:“不会错,下午我从县衙前面过,那里贴着榜文,画像上的人跟他们其中一个特别像,肯定是姓穆的小子。”
“那另两人呢?”
“那两个小瘦鸡仔似的双胞胎不足为患,我一手拎一个就把他们解决了。”
李氏穿好衣服,坐在绣墩上,沉吟:“他们只住一晚,若要动手,恐怕只能是今夜了。”
“不着急,等天快亮吧,那时候人睡得死,我先进去解决两个碍事的,然后慢慢拷问姓穆的。”
楼上,穆逢春和阿纯俱是沉默。
等楼底下彻底没了动静,阿纯才道:“倒了血霉,竟碰上一家黑店。”
“我们……被通缉了?”穆逢春还在想潘老板说的县衙榜文的事,“周家报官了?”
“什么叫我们,是你被通缉了。”阿纯一脸幸灾乐祸。
“争论这些有意义吗,咱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赶紧叫醒阿厌,让他想办法。”
阿纯没有动,上下打量:“你不是挺厉害嘛,怎么现在一遇到事就往后躲了,这两个无名小卒还需要阿厌出手,你自己解决不了?”
穆逢春一伸胳膊:“有伏妖绳,我走不了太远。”
“这好办,我跟着,我可是阿厌的另一半。”
“那快解开,我好教训他们。”穆逢春眼睛发亮。
阿纯如何不知他的心思,嘻嘻笑道:“我只是他一丝元神化出的,哪有他那身本领,也就只能骗骗伏妖绳,让它认为我就是阿厌。”
穆逢春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有个活动筋骨的机会也是好的,他现在活得甚是憋屈,正好拿楼下两人出气。
他和阿纯制定了简单的计划:先由阿纯叫门,骗李氏出来控制住,然后再用李氏威胁潘老板就范。若实施顺利,用不了一炷香的时间就能解决。
然而,计划往往赶不上变化。
当阿纯顺利地将李氏骗出控制住之后,潘老板并没有像他们想得那样束手就擒。
“你们自己送上门来,倒省去我的麻烦。”潘老板丝毫不顾及李氏的性命,任凭灵蛇剑抵在李氏脖子上,不皱一下眉头。
阿纯道:“你老婆的命在我们手里,你最好乖乖听话,否则宰了她!”
李氏哆哆嗦嗦道:“老潘,你可不能不管我啊……”
潘老板看了眼自家婆娘,啐了口吐沫:“呸,你这蠢货,让人拿捏住还想让我救你!今儿个你们都别想活!”
语毕,异变突生。
潘老板的脑袋急剧扭曲压缩,身子也以古怪的形状发生变异,皮肤瞬间长满浓密的黑羽。
另外三人都惊呆了,李氏忘却脖子上的利刃,反而抓住穆逢春躲到他背后,发出尖叫。
潘老板现在已经不再是人样,而更像一只一人多高的怪鸡,脑袋长着白毛,眼睛小而亮,两只翅膀扑扇着,虎爪似的粗壮上肢乱挥,两腿掩在茂密的长毛中,只露出纤细的脚爪。
短暂的尖叫过后,李氏彻底晕过去。
穆逢春和阿纯谁都无暇管她,面对异兽如临大敌。
是鬿雀!
穆逢春认出来了,这是只原妖。
所谓原妖,是相对于穆逢春这种化妖而说的。这类妖兽一般都是上古遗留下来的物种,生来便是妖族,血统高贵。而化妖则不同,他们往往都是寻常事物异化而成,通过后天修炼化出人形,虽然也可通过人类形态繁育后代,但跟原妖比起来,从任何方面都低一等。在万年前,原妖数量比较多的时候,还把化妖当做奴仆来使唤,动辄打骂,甚至用来当开胃小菜。
后来,随着捉妖师兴起,诸多法器被制造出来,凡人逐渐掌握主动权,无论原妖化妖,数量都急剧下降,他们这才联合起来一起对抗人类,化妖的地位才有所提高。
时至今日,化妖已不再被原妖支配,但对其的憎恶和恐惧依然存在,这种情绪刻在骨血中一代传一代,经久不衰。
就像此刻,鬿雀巨大的红色鸟喙往前一伸,马上就要在穆逢春的脑袋上砸出个洞时,穆逢春却一动不动地站着,俨然已经吓傻,失去行动能力。
阿纯躲在墙角,看见这一幕,下意识闭眼。一声巨响过后,硝烟弥漫。他眼睛睁开一条缝,穆逢春还好好地站在他面前,鬿雀锋利带钩的喙就停在离穆逢春额头三寸之外,似是有道透明墙把它挡住。
直到此时,穆逢春才如梦初醒。他骇然后退,脚碰到晕倒的李氏,直接仰摔下去。就在这四仰八叉的狼狈姿势下,就见阿厌从天而降,玄衣玄袍如盛开的墨莲在空中飘荡,宛若神明。
“带他走。”阿厌没时间废话,起手便是收妖术中的极招——幽昧冥火。
鬿雀看着大而笨重,实则非常灵活,当蓝色火苗刚一出现在对方掌心时就扑棱着翅膀跳到房梁,占据高空优势,挥出利爪,嘴里还发出叽里咕噜的怪声。
阿厌低头躲过攻击,却也错过最佳时机,同时也意识到在木质客栈内,火攻实为下策,搞不好自己也会没命。他一撇眼,发现另两人还在不远处逗留观望,急道:“还不快走!”顺便脚往边上一勾,将昏死的李氏也踢出战圈。
阿纯把穆逢春推上车,又将李氏也拖到车内,驾车疾驰。穆逢春扒住车窗,眼见客栈离他越来越远,惊问:“真不管他了?”
“管不了了,保命要紧。”
“他要是死了呢?”
“没事儿!”
啥叫没事?穆逢春气急,阿厌要是死了谁给他解开伏妖绳去。“快回去,我们得帮他。”
阿纯才不听他的,一门心思驾着马车往前冲:“你回去能干嘛,当木头桩子给妖怪打吗?我说没事就没事。你少操心,顾好你自己吧。”
很快,马车消失在夜色中,谁也不曾注意有几道行动迅猛的鬼影攀在了车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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