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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世变无涯


天快亮了,裴欢好不容易才在暄园里找到华绍亭。

她想着以他的脾气,总该挑个安静地方住,但她忘了,他当年来这里养病的时候也才十几岁,还没养出后来那些过分的讲究。于是她这一路上找来找去,走了不少弯路,最后忽然在西边院子里看到了水晶洞的痕迹,才发现对面的屋子里有灯光。

她推开门进去,忽然发现隋远原来是个骗子。

华绍亭精神不错,并没有昏睡,他故意让人觉得他情况不好,也故意让隋远把话都往严重了说,这样韩婼那种扭曲的心态才能踏实一点。

他正在桌旁安安静静看一本书,那本书显然年代久远,估计是后来被人清理出来的,他拿在手里随便翻翻都带着脆弱的声响。

这房间里空空荡荡的,书架也没了,书都随便堆在桌子上,他像是随手挑了一本还算完好的出来,一直看了下去。

华绍亭穿了一件深灰色的薄绒上衣,于是连影子都透了灯光,虚虚实实没个分别。他抬眼看向她,那目光并不意外,他好半天才放下书,终究叹了口气说:“裴裴,我就怕今天来的人是你。”

这一夜暄园里吵吵闹闹没完没了,他八成是突然醒过来的,但天大的动静也没能把他请出去。

裴欢僵在门口,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她这些天情绪过分压抑,这一夜又承受着莫名的恐惧,好不容易找到他,看见他平平安安坐在这里,她竟然不知道应该先说点什么。

她像只装满水的玻璃瓶,再不能有任何颠簸刺激,一见到他这双眼睛,这一腔强忍下的情绪像被人突然拔掉了塞子,瞬间倾泻而出。

这一时,裴欢连日来的怒和怨一起涌上来,又听见他那句话,冲过去就把他手里的书扔开了。

华绍亭向着她伸手,她不回应,盯着他气到手指发抖。

“裴裴,过来。”他看见她死活站着不动,有点无奈,他对她这脾气一向没办法,于是难得又软下声音说了一句:“这么多天了……我很想你。”

裴欢被他说得心里难受,反而更生气了,他说得容易,还知道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天……她眼角发酸,千言万语拧成一股火,抿着嘴角执拗起来,就是不说话。

他只好自己走过来,刚一抱住她,裴欢的眼泪几乎瞬间就掉下来了,这下真连句利落话都说不出来了,连声音都忍不住,在他怀里放声大哭。

这一夜,裴欢是真被逼怕了。

她一路找过来给自己做好心理准备,把最坏的可能性全都想好了。她可能要面对华绍亭已经有了并发症,随时会昏睡过去醒不来的情况。她甚至一度开始后悔,今晚不应该得罪韩婼,这么偏僻的小镇医疗条件实在有限,万一华绍亭有什么事,她要怎么求对方放他们去找大医院……

裴欢不惜动摇自己心底所有的坚持,统统为了他,最后发现他平安无事,竟然还有心情在这里一页一页地看书。

她哭得眼前一片模糊,偏偏侧着脸不愿看他。

华绍亭由着她闹,一直不松手,最后她捂着眼睛,整张脸埋在他肩膀上,咬牙切齿地想说什么说不出,最后恨得没了办法,她发起狠来,张嘴像只急眼的猫一样,一口就咬下去。

他也只好忍着,原本都是心疼,这一下倒被她逗笑了。

他一开始还能勉强装装样子,最后裴欢这幼稚的样子惹得他也忍不住,一边笑一边拍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拿出这辈子全部的愧疚,软着口气哄她道:“嘘……别哭了,这不是好好的吗?我和阿熙都没事。”

她不吃这一套,不管不顾,开口就跟他算账:“行啊,华绍亭!你都安排好了,只有我是个例外,我今天确实不该来,你要干什么我都该当作不知道,最后等着那个女人通知我?”平常裴欢也有生气的时候,但两个人从来没真的吵过什么,她想着他的病,气到最后都是收敛的,以为再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但今天不一样,裴欢是真急了,一句一句带着刺甩给他:“你成心只防着我,只有我找不到你,最后还是韩婼带我来的,华绍亭!你……”

她这委屈和气愤都混在一起,说着说着自己都没了办法,最后实在是哭累了,红着一双眼问他:“你想干什么?你是要按敬兰会的规矩,扔下一家人,跑来暄园给她偿命吗?”

华绍亭看她这样自然心疼,等她平复下来,把她的头发都理顺别到耳后,那口气又淡了,说:“当年的事对韩婼确实不公平,这么多年我也算收着她家的东西,所以我才来见她,但那些事早该入土了,她怨念重,非要翻出来报复,不能牵扯到你。我出来,把她引回这里来,省得大家麻烦。”

他亲了亲裴欢的额头,抱着她沉沉地叹气,关于他自己的过去,实在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好事,所以过去不管谁来问,他都不愿提,早早想着避开她和孩子,如今她还是跑来了,他又觉得这样也好。

他的裴裴就是这么倔,他要是不在,她想哭都没个地方哭,左右都为难,于是这一刻他又和别人没什么不同,男人似乎天生找不到什么哄人的好办法,尤其他最怕裴欢哭。

华先生又能如何?现在的他还不是只能踏实坐着等,等她撒完气。

华绍亭把她的眼泪都擦干净了,看着看着觉得有点不对劲,于是他把一侧的灯光全都打开,仔细看她的脸,忽然沉下声音问她:“脸上怎么了?”

裴欢愣了一下,揉揉脸冲他摇头,示意没事。华绍亭的身体情况不能随便动气,她绝不能现在刺激他,于是避重就轻,随口抱怨了一句:“我能有什么事,我找不到你,一生气跟她打了一架。”

他定定地看她,裴欢对着这双眼睛不由有点心虚,赶紧缓和口气,跟他解释道:“女人打架不就是扯来扯去的,都是胡闹,没什么事。”

她推开他往屋子里走,坐在床上,四处看了看,这一夜辗转,从沐城来到兴安镇,她什么也没准备,风衣里就穿了薄上衣和牛仔裤。

华绍亭想起她前两天还在发烧,于是拿外衣给裴欢盖住,她就缩着肩膀拉着他的手,剩一张脸还带着泪痕,抬头看他,这下总算笑了笑。

他看她的样子,知道她的感冒已经好了,于是稍稍放心。

裴欢什么都不想再争了,对着他千言万语只剩这一句:“大哥,算我求你了,你千万……千万不能有事。”

这一刻,哪怕他们莫名被困在暄园里,只剩空荡荡的一间旧屋,什么都没有,她都觉得安心。

“我只担心你,其他什么都不重要。”她顿了顿,对着华绍亭又说,“你不用顾虑我,我来这里只是想和你在一起,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怕。”

他点头说:“很快,我不急着走是因为这两天韩婼总是刺激阿熙,不能把阿熙留在她手里。”

她想起隋远提前来到沐城的事,于是又问她:“你本来想让隋远把笙笙带走,可现在他又被韩婼逼着来了暄园。”她说着说着喉间发紧,“我不该让孩子离开我。”他竟然笑了笑跟她说:“隋远来这里是我安排的,这确实是临时起意,韩婼想知道我的病情,而且阿熙那边也不稳定,总要给暄园里找个医生,与其让她去找,不如叫隋远来。”他倒真放心自己的女儿,“不用太担心笙笙,她啊,比你厉害,现在有人照顾她,放心。”

她被他说得无奈,果真人人犯愁的事,一到华绍亭这里都不算难,既然他不担心,孩子的事情上,他总该心里有数。

凌晨五点,天边微微泛了光,却还没有大亮,房间里的灯光已经被调暗,墙壁上的颜色经年透着灰,幽幽剩下一片暗蓝色的光。

裴欢渐渐感受到华绍亭手腕上一阵又一阵清淡的香气,这沉香的味道太过于熟悉,能将周遭统统揉在一处,房间里异常安静,连风声都停了,很快她就被这串香木的味道催着放松下来,浑身困倦。

华绍亭让她躺一会儿,他对这房间十分熟悉,显然过去曾经住过,他四处看了一圈,让裴欢放心。

她虽然累了,躺得却有些不踏实,于是他就坐到她身边去陪着,一直扣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她就定下心。

哭过之后的人总是很容易睡着,裴欢很快闭上眼,似睡非睡地平静下来,精神短暂放松,这一段积累下来的疲惫就瞬间占领了她的全部意识,总算凑合着歇了一会儿。

兰坊这一夜也不好过,朽院里的灯彻夜长明,大家都被折腾起来了。

从过完年开始,敬兰会和军方势力在叶城那边有所冲突,形势胶着。从清明之前那几天开始,事态逐渐失控,闹了快一个月,弄得人心惶惶,大家的日子都不算好过。

这几天谈判没谈拢,眼看控制不住,两边的势力随时可能在叶城发生冲突。兰坊虽然看着一如往常,格外沉寂,却恰恰是暗流汹涌的时候。

大家好不容易忍到了这一晚,没想到上边却突然偃旗息鼓,双方都没了动静。

以往华先生在的时候,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等到他人没了,敬兰会在陈家人手上摇摇欲坠,反倒让外人找到了清算总账的好时机。

陈屿要摆会长架子,终究不肯抛头露面,也不愿亲自去叶城,他人就留在兰坊遥控局势,但他悬着一颗心,一夜没睡,一直盯着叶城那边的动向。

快到天亮的时候,终于有消息传回来。

他这一代新提拔出的大堂主景浩办事最利落,对方急匆匆从外边接了电话回来,低声进来汇报道:“会长,叶城的陆将军来话了,他家里有个重要的人失踪很久了,如果我们能帮忙把人找回去,这一段的麻烦就算过去了。”

陈屿双手撑在书桌上,想了一下皱眉问:“陆将军?”

“是,不知道陆家听到什么风声了,突然跳出来拦住了叶城的冲突,他暗中联系兰坊,只要咱们找到人,上边和敬兰会的问题他可以出面帮忙解决。”

“我没记错的话,那个老家伙多少年没出来说话了,怎么这一次倒这么热心肠?”

景浩摇头,又说:“会长,这次的事不一般,陆将军有个独子,几年前这个儿子出了意外,生死未卜,下落不明,陆将军派人翻天覆地找了好长时间,什么消息都没找到。”

说是事故,其实那次的事也不完全是意外。他儿子在外边惹了事,开车在山路上被人追上了,本身生还几率不大,但偏偏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哪怕找到尸首也算是个交代,可几年下来,愣是什么都没找到。

陆家传到下一代就剩这么一个孩子了,做父母的自然心里死活不肯释然,怎么都不相信儿子已经不在了,于是坚持要找,一直没放弃。

陈屿思前想后没琢磨明白这事和今年的冲突有什么关系,他作为会长,从来没和叶城陆家有过交情,所以他问景浩:“所以他是想找他儿子?为什么突然找到我们?”

而且陆家人失踪已经是几年之前的事了,当年都不来找兰坊里的人帮忙,为什么今年又来联系敬兰会?

景浩看了一眼四下,把前厅里留守的下人都放出去了,一时只剩下他和会长,他才开口说:“陆家是今年清明的时候才得到了确切消息,当年陆将军的儿子出事之后,是被敬兰会的人救走了。他们这几个月恐怕一直在想办法找,但没有线索,最后陆将军没办法,才联系到我们,说是请我们帮忙,其实就是管兰坊要人来了。”

陈屿猛地看向他,明显十分震惊。

“陆将军的儿子叫陆远柯,现在基本确定,陆远柯人就在敬兰会,但不知道具体下落,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被救之后却一直没回家,总之整件事发生的时候……”景浩顿了顿,打量陈屿的神色,小心斟酌了一下用词才继续说,“那会儿华先生还在,所以这些细节的事,我们可能不清楚。”

陈屿斟酌着没有马上做决定,他显然也明白过来,这件事恐怕牵扯极深。

陆远柯在叶城出事,被敬兰会的人救走,可能是偶然,也可能另有所图,但不管当年救人出于什么原因,这几年下来,敬兰会的人一直扣着他,到底为了什么?

最关键的恐怕不是他们这么做的目的,而是到了今年形势微妙的时候,又是谁把消息放出去的?叶城陆家一旦知道儿子的下落,必然找上门来,虽然看似是为了帮敬兰会扭转局面,但……

陈屿有些焦虑,事情突如其来逆转,转机出现了,可是他却犯了难。

他并不知道陆远柯被谁救了,也不知道陆远柯藏身在什么地方,整件事他当年没有参与,如何帮忙?

景浩替他分析道:“会长,陆远柯是将军的独子,身份特殊,他被救之后这种事一定会报回兰坊。我猜测当年海棠阁里肯定有消息,华先生虽然不在了,但我们或许可以问问华夫人。”

陈屿心里一动,这几天裴欢正好在丽婶那边住着,他马上让景浩去请。

偏偏所有的事都这么巧,景浩人还没走出朽院,丽婶却不请自来,火急火燎冲了进来。

裴欢从下午出去之后就跟人离开兰坊了,这么冒险的行为没有留下任何吩咐,到现在也没有消息,丽婶急着要见会长。

她有办法找到暄园。

这一晚果然难熬,漫漫长夜,无数梦中人惊醒,天终究还是要亮了。

裴欢还真的睡着了,睡得迷糊之间,忽然听见一阵咳嗽的声音,她一下子又醒了。

她一睁眼,先看见房顶上的影子,那是古建才有的房梁,她瞬间有点恍惚,有那么一时半刻,以为自己回到了十年前,依稀还是在海棠阁的时候……

耳鬓厮磨,他们日夜相守那十年,真是最好的十年。

裴欢眼角湿润,彻底清醒之后猛地翻身坐了起来。

天完全亮了,这地方虽然不是兰坊,但四下装饰也都是旧式纹路,一扇挡风的窗户上面有菱形的纹路,于是在地上透出一片灿烂阳光,她突然看过去,一下子被晃得发了蒙。

睁眼之间,日夜交替,房间里四下终于清楚了,这确实不是海棠阁,这里的一切都还是二十年前的陈设,老旧的收音机和挂钟被擦拭一新,但屋顶上已经露出了砖块,迟迟无人修葺。

欲盖弥彰,这园子四处都充斥着不合时宜的修整,一座枯坟偶然冒了新的枝桠,也不代表真能起死回生。

裴欢回头找华绍亭,发现他站在窗边一直在咳嗽,好像有些喘不过气,于是她赶紧过去看他的情况。他摇头示意自己没事,裴欢盯着他的脸色,又问他这几天停药后的感觉,越看越觉得他气色不好,心里着急,非要出去找隋远。

华绍亭把她拦下来,裴欢急归急,也知道隋远来了估计也没办法,这园子里什么检查设施都没有,韩婼困着他们,无形之中就在加重华绍亭的病情,他最耗不起的就是时间。

华绍亭自己却很坦然,他看她醒了,就顺手把窗户推开。

今天外边是个灿烂的大晴天,院子拐角的地方种着一棵楸树,虽然没人修剪,但雨水足够,总能顽强生长。

这树是过去流行的树种,几十年前的大宅院里如果能种上三两棵楸树,总被视若珍宝,只不过现在这时代没人喜欢了。

他微微皱眉,一起身胸口一阵绞疼,于是他避开裴欢的目光,走到窗边打量那棵树,慢慢忍了过去。

他和她讲起过去的事:“老会长让我来这里养病,住了两年吧……我搬来的那年才十几岁,我记得当年暄园门口都是这种树,满满种了一排,一到枝繁叶茂的时候成了一片树墙,特别漂亮。”

华绍亭从凌晨时分一直守着她,看过的书就放在枕边,裴欢随手拿起来翻了翻,正好看到一段话。

“谓林属于山曰麓,尧使舜入林麓之中,遭大风雨而不迷。”

四千年前,尧打算将帝位传给舜,但又放心不下,于是为了考验他,在一个暴风袭来的夜晚,尧吩咐他进入原始森林,看对方能不能顺利地回到自己的身边。那条路途格外艰险,进入的人需要具备坚强的意志力和惊人智慧,而且一路上要不停披荆斩棘,甚至对付猛禽野兽,但是最终舜成功了,因此才有了日后的一切。

这故事虽然简单,但流传千年必然有它的价值,无论天下大事还是日常琐碎,依旧还遵循了这样的旧理。

一到白天,园子里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无所遁形。

华绍亭转过身,发现裴欢在看那本书,于是顺势就开口跟她说:“我当年就看过这些话,以为老会长给我的考验和它是一样的。”他显然有点自嘲的意思,“当时也是岁数小,我也犯过傻,尤其那个年纪的男孩心气都差不多,我看到书上记着这种话,就觉得自己肩上担负着太多使命。”

后来华绍亭如愿以偿,等到他真的身居高位之后才真正明白,所谓的使命感,不过都是人为了取舍,故意给自己找来的借口而已。

所以他才总说,路都是人选的。

华绍亭能有今天,也是做过取舍才换来的,他一向是个极其强势的人,却唯独在这方面例外,他不替任何人为自己的前路做决定。

学会对自己负责,是人生最重要的一课,每个人过去都有阴暗面,坦然面对来时逆旅,才能不丢了前路方向。

裴欢把书替他收起来,起来挨个查看房子里的东西,那些过去的旧物太久没人用,收音机已经找不到现行频率,她给它通上电,按了半天也没有声响。

她玩了一圈有些感慨,突然想起什么,又看着他问:“我已经知道水晶洞的事了,韩婼是不是一直住在这里?我让丽婶帮我打听过,她说曾经有过传言,但谁也不确定是不是真的,私底下传过老会长有私生子被藏起来了,一直没露面。”

甚至没人知道那孩子是男是女。

华绍亭点头,说:“我来之前,韩婼从来没离开过兴安镇。”他告诉她,那座水晶洞除了形态巨大之外没什么特殊,本来不是名贵的东西,应该是暄姨早年家里人留下来的,已经不知道来历了,被人普普通通摆在暄园里当个装饰。老会长后来让人封存起来,因为暄姨自尽死在那东西之前,血溅当场,造孽太重。老会长上了岁数开始迷信,请人来看,说千万不能毁掉,只能供养起来,于是就把它原样仔细掩盖,雕成一座佛像,最后还从院子里搬开了,挪到了后院风水好的地方。

再后来呢……

后来的华绍亭见到了韩婼,对方性格阴晴不定,被限制自由而催生出不合年纪的暴躁脾气,一切的一切,可怜又可恨,但总不至于成为他的威胁。

所以一开始他刚住进来那段时间,他确实想过用一些平和手段解决两个人之间的矛盾,于是对韩婼拿出过几分耐心。

可惜他忘了韩婼是个几乎不会与人相处的女孩,她其实根本不通人情世故,刚到了最莽撞年纪,她为了自己在意的一切,轻易就能豁出命去。

最后她也做到了。

天刚亮没多久,暄园里的下人客客气气送了早餐过来,摆在院子里。

廊下石桌清净,伴着四月天气,如果不是人人各怀鬼胎,这景象看起来只是故地重游,旧友相见。

天气这么好,华绍亭和裴欢把房间门打开了,两个人就在廊下坐着一起吃饭。

好不容易熬到一个大晴天,旧宅子里的寒气都散了,万物向阳,却有人偏偏要躲在阴暗的拐角偷窥,一直藏在楸树后边。

韩婼多年压抑,许多过去留下来的怪毛病改也改不了。她从年轻的时候就喜欢暗自偷窥华绍亭的一举一动,连带着如今明知道他有了裴欢,还要逼自己眼见为实。

华绍亭出来的时候余光就打量到树后有人,他知道韩婼远远站着,一直盯着他们这里,但他什么也没说,只当作没看见。

他扫了一眼韩婼的影子,伸手把裴欢拉到身边,坐下去的时候也一直挡在她身前,连看也不肯让外人多看。

韩婼就这么远远盯着他们,她看他们夫妻两个人相对而坐,不管什么时候都从容,一点也不像受人胁迫的样子。两个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她看见华绍亭总算把裴欢哄笑了,连他自己的脸色都显得缓和了不少。

人人都怕华先生,二十年来传言入了魔,最后把他的故事渲染得格外离谱,如今提到他的名字依旧让人噤若寒蝉,可他一到了裴欢面前,分明只是个普通人。

光阴之速,年命之短,世变无涯,人生有尽,身不由己,但爱这东西却是唯一无法掩藏的本能。

韩婼顺着树影一直看着她们,忽然看穿了,任何人,哪怕是华绍亭这种可怕的男人,看向爱人的时候,眼睛里的光都显得不一样。

他真的愿意把裴欢收在心里,于是做什么都有温柔的底色。明明他对谁都是居高临下的态度,一到裴欢面前就做什么都是忍让的。

她还看见裴欢的右手似乎不方便,袖子上不小心沾上了汤汁,华绍亭就亲自低头去给裴欢系扣子,平平淡淡的几个动作,裴欢听话地不动,看着他笑,又凑到他耳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低声笑,拉住他的手。

他纵容她的一切,乐在其中。

韩婼想起来二十年前,她也和华绍亭一起吃过饭。

那时候暄园还没有其他人,华绍亭吃东西需要格外注意,白天的饭都单独安排,到了晚上大家吃得都清淡,菜式上一般没有特意区分,所以只要他没有外出办事,韩婼就会和他面对而坐,一起吃晚饭。

那会儿华绍亭和其他人相处总是界限分明,当年他算是借住在她家的园子里养病,可是到最后也不肯和她吃同一个盘子里的菜。

晚饭时候,一张桌子泾渭分明,不管什么端上来都分两份。

那会儿韩婼还记得,自己总拿家里的下人出气,动不动就不想吃饭,非要闹上一场。华绍亭最烦她这样,吃饭的时候三番五次拿话堵她,最后惹他烦了,干脆直接把菜都推给她,韩婼才能消气,踏踏实实吃她自己那一份。

少年时代的华绍亭,整个人都透着冷清,那并不是简单的孤僻,而是一种刻意的距离感。他冷冷清清一个人来,一个人走,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养病,他不需要人陪,也不屑于浪费时间在任何人身上。

所以那时候韩婼太着急,急着想离他近一些。

如今,韩婼真看不起自己当时那么卑微的心情,她恨不得天天惹事,华绍亭越不喜欢的事她越要去做,这样才能引起他的注意,她以为自己能用这种愚蠢的办法惹他多费几分心思,哪怕只有几分……都值得。

所以后来他们每每偷着开车出去的时候,她都欣喜若狂,明明只是出去兜风,她都觉得近似狂欢。

这哪像正常人会做的事,不外乎都是驯养的宠物才生出这种可笑的行为。

此时此刻,韩婼看着远处他们两个人,喉咙里一阵腥咸,翻涌着不知道都是些什么可笑的情绪。

这样琐碎却又点滴珍贵的日子,让那个一向阴鸷淡漠的男人,终于活得像个凡人了。

她靠着那棵楸树几乎失了神,直到远处一阵碎裂的声音传来,她才反应过来。

长廊之下,华绍亭突然揪紧了胸口的位置,他皱着眉似乎说不出话,裴欢显然慌了,一起身过来扶他,直接把餐具都碰翻在地。

韩婼自然早早知道华绍亭病情不好,她偏偏想看他能忍到什么时候,她明知道这也是在自虐,却又克制不住。

裴欢送他回到房间,很快外边来了人,把隋远送了过来。

隋远一进来,正好看见华绍亭坐在床边上,裴欢趴在他肩头,浑身发抖,他抱着她不让她哭。

那动作难免亲密,隋远一时有点尴尬,又担心他的情况,于是进退两难,只能关上门站在门口处,一时之间也有点着急。

华绍亭倒无所谓,使了个眼色让他过来,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让他看身后。

隋远自然明白了,他等到门外的下人都退下去了,才开口说话:“你现在就是找死!突然停药,再拖下去随时可能会诱发急性并发症,这破地方连个正经医院都没有,谁也救不了你!”

隋远不是第一天认识华绍亭,他当然清楚老狐狸的硬脾气,他好话坏话说尽了,除了来来回回劝说对方尽快想办法回沐城之外,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于是他气极了,直接说了重话:“你找死我也管不着,我就是奇怪了,你又不听我的,干吗千里迢迢叫我过来!”

华绍亭总算把这一阵疼忍过去了,口气还算平稳,轻轻跟他说:“本来裴裴要是没找过来,我来这里就是想在暄园里把事情解决,不用再牵扯沐城的人,找你过来是让你想办法把阿熙的情绪镇定下来,不然她一直情绪失控,不肯跟我回去。”

结果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韩婼还是想尽办法把裴欢带了过来。

华绍亭在这事上坚持原则,不肯让裴欢涉险,不管是什么事,连碰也不能碰,凡是不干净的东西,绝不能让她看见。

何况他不能让裴欢冒险,万一韩婼急了指不定会对她做什么,现在他必须引韩婼离开暄园,任何矛盾和恩怨不能在这里解决。

裴欢知道他不舒服,于是再劝什么都是浪费时间,她只能压低声音拼命问他到底想做什么,无论他怎么决定,她都要和他一起。可华绍亭一个眼神沉沉望过来,她又全都明白,于是死死忍着眼泪,硬是不再拦他。

“裴裴,人要对过去的事负责,我也不例外。”他握紧了她的手,看着她眼角发红,揉揉她的脸,让她冷静下来。

隋远背过身,退后了两步,等在一旁也有些不忍。

裴欢低着头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看向他,华绍亭缓下口气,又对她说:“如果有万一,等事情了结之后,你去找一个叫陆远柯的人,他会保笙笙平安,你找到他就可以把孩子接回来,隋远知道他在哪。”

裴欢被他说得浑身一震,这么多年了,他们在一起不是没经过难事,但千难万险,华绍亭从没交代过这些话,过去他从来不说万一。

但现在不同,今时今日他们已为人父母,他有女儿,这一局就分毫不能出错,否则满盘皆输,他一定要把话都提前交代清楚。

裴欢手下掐着床边的木纹,一声不出,满腔的悲愤交加,偏偏一句话也不能再说。

华绍亭今天的唇色一直不对劲,隋远有点担心他心动过缓,要测他心跳。

他皱眉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又吩咐隋远道:“你现在出去找韩婼,告诉她,你要马上送我去医院。”

隋远点头,但明显还有疑虑。

华绍亭没什么表情,并不解释,口气十分笃定:“她不会放你去的,她一定会亲自跟我走。”

隋远虽然不太明白,但也只能答应下来,赶紧出去了。

外边有了动静。

毕竟隋远也在敬兰会里锻炼了这么多年,尤其跟在华绍亭身边,耳濡目染也学会了演戏的基本功,他这一出闹得十分像样,吵吵嚷嚷就去找韩婼了。

只有西边他们这处房间里显得格外安静。

裴欢伸手拉住华绍亭,看着他的眼睛,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颤抖着带着全部的哀求,终于还是没忍住叫他:“大哥……”

华绍亭那双眼突如其来沉下去,终究带了情绪。

他抚着裴欢的头发叹了口气,最终还是问出口:“如果最后只剩你一个人,裴裴,你能不能陪孩子长大?”

裴欢再也忍不住,甩开他的手真的急了,可他不肯放,又把她拖回来,一直抱在怀里。

裴欢挣扎着没了力气,靠在他胸口干巴巴地忍着眼泪,她和自己较劲,死活不肯哭。

哭又有什么用,华绍亭从来一意孤行。

今生她既然选择和他在一起,永远要面对这种情况,她好几次都以为自己忍到麻木了,事到临头,却发现这一切对孩子太过残忍。

裴欢终于在这一刻明白了,为什么过去华绍亭明明喜欢孩子,等到她怀孕了,他却并不高兴。

如果真有这么一天,她本来可以干脆和他一起走,这辈子就这么了结,不枉费轰轰烈烈爱一场,如今却不行。

她不能这么自私,笙笙还是个孩子啊……

他们的女儿那么小,假如有一天孩子没了父亲,裴欢不可能让她再失去母亲。

裴欢听着他的话心如刀割,真是字字句句逼她直视自己最脆弱的一面。

她甚至有点不敢细想,此时此刻如果她再有分毫动摇都要崩溃,于是她就这么狠狠地掐着自己的手指,硬逼自己点头,半天才哽咽着勉强说出一句:“好。”

华绍亭抱紧她,吻在她头上,许久之后才开口道:“就在这里等我,别出去,不管发生什么事,别听别看,等我回来。”

裴欢静静地闭上眼睛,幽暗的沉香味也盖不住她的慌张,明明一颗心都被揉碎还要碾出血来,可她不能让他有顾虑。

她一点一点把血泪辛酸咽回去,放开手,再一次答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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