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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旧日欢场半是苔

如今,裴欢对着镜头,已经想不起来自己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感觉。

当年她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傻傻地隐瞒了一个星期,不知道怎么开口。那种微妙的感觉让人坐立不安,她高兴,又觉得有点害怕,最终忍不住先和姐姐裴熙说了,两个女孩谁也没经历过,手足无措。

最终还是裴欢自己鼓足勇气去坦白的,她想好一切,反正再有几个月她就到了法定结婚的年纪,这对他而言也该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但是华绍亭的态度竟然瞬间就变了。

裴欢从来没见过他生那么大的气,她被吓得跑出去躲了好几天。随后,敬兰会在沐城几乎倾巢出动,只为了找回她,闹得谣言四起。

最后她还是被带回去了,从小到大,她从来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那年海棠阁外一地雨水,裴欢踉跄着推开门,浑身都湿了。

她苦苦地求他,他不动声色,不谈这件事,让她先去换衣服,目光冷得让她发抖。

裴欢喉间发涩,怎么都想不到他竟然会是这种态度,那是他的孩子,他再冷血,好歹也是一条命。

她还是太年轻了,绝望得没有办法,急得一口血冲上来,瘫倒在地上。最后逼得急了,她几乎是爬过去抱着他求他:“再让我任性一次……最后一次,留下孩子吧,求你了。”

她什么都没了,脸面,自尊,那么多年被惯出来的脾气,只为她心里自以为是的爱情,全部都放弃,哪怕他不愿意娶她,哪怕他这么多年不是真的爱她都无所谓。

那时候裴欢多傻,疯了一样地想证明她是爱过的。

这孩子是个见证,曾经无悔,再见无怨。

可是华绍亭却说:“别的什么都行,这件事不能由着你。”

那个深夜,窗外刚下过雨。华绍亭坐在檀木椅上看她,那双眼睛悲喜不惊,却狠得让她心凉。

她曾经恨不得赶快长大嫁给他,突如其来有了孩子,她偷偷欣喜,最后换来他残忍的否定。她真的不知道华绍亭有多狠的心才能做到镇定自若,把痛苦和屈辱烙在她心里,溃烂生根。

再后来发生的事,让裴欢几乎死过一次。

这世间多少情与恨,终须都归还,无谓多贪。

她有多少委屈,已经想不清。

如今有人让她演,她不是没经历过,而是已经麻木了。

裴欢对着镜头,台词喊得淋漓尽致,眼前统统都是那一年的华绍亭。

眼泪就在眼眶里,却根本哭不出来,她几乎浑身都在发抖,和对戏的男主角对峙。最后那一刻,眼泪恰到好处地往下流,一字一句地说着女主心里那些苦。

“你以为什么都听我的就是对我好?可你永远不明白,因为爱你,我连一个女人最后的尊严都没有了。”

这句话原本被处理成愤怒、发泄、痛斥,但裴欢这一次是压抑而平静地说出来的,眼神里不是恨,而是遗憾。

遗憾自己还是爱你,至今无怨无悔。

所有人都被裴欢突如其来的情绪镇住了,全场鸦雀无声,随着导演喊停,大家依旧沉浸在她这场戏里。

很久之后,敬姐率先反应过来,为她鼓掌。

那天裴欢很快收工,大家情绪高涨,拉着她晚上一起出去玩。

她婉拒,心绪不宁,早早就回家休息。可是一进门却看到蒋维成坐在大厅里,竟然在等她。

他还穿着大衣,裴欢以为他马上就要出去,刚走过去就听见他压着怒气问:“盛铃的事是你成心做的吧?”

现在人都被雪藏了,裴欢也懒得和蒋维成再提:“我没想为难她,也没找人帮忙,那天是巧合。”

“巧合?老狐狸带了那么多人能是巧合?好大的排场啊,真给你长足了脸!”蒋维成站起来盯着她,目光如遇蛇蝎,“盛铃不过是和我出去吃了两顿饭,你就找人来跟我对着干……裴欢,你真让我刮目相看,还以为你能和他老死不相往来呢。结果……这才几天,刚陪他睡完就找他撑腰了!”

裴欢厌恶地推开他说:“你嘴里放干净点。”

蒋维成像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别装了吧,这六年你多清高的样子啊,一见他就什么都行了。”他看了看裴欢的脸,忽然对她口红的颜色很感兴趣,问,“这什么牌子,颜色不错。我买来送Alice怎么样?”

“随你。”她不知道蒋维成突然回来闹这么一出想干什么,转身想上楼,却听见他在身后说:“那片子上不成了,叫什么《不见的时光》吧?别白费工夫了。”

“为什么?”裴欢回身看他。蒋维成却整理好外衣已经走到门口,无所谓地回身冲她笑了笑:“因为我撤资了,其他几个投资商都是跟着我才来的。Alice最近听话,我答应给她投个新片子。”

裴欢不说话了,站在楼梯上不动。

蒋维成回身看她,那双眼睛格外温柔多情,他体贴地问:“生气了?”

“你明知道我喜欢这部戏,我花了多少心思在剧本上!”

蒋维成认真地点头,又有点苦恼地说:“可是Alice比你年轻,比你听话。我让她玩什么花样她都答应……夫人,你要能比她还让我惊喜,你想演什么我都给你投。”

“大度一点亲爱的。哦,对了,真生气的话,大不了你再去找他处理掉Alice就行了。”说完他折回来,愉快地亲亲裴欢的脸颊说,“早点睡,我爱你。”

他为了一个盛铃心里不痛快,回来找茬折磨她。

裴欢逼着自己忍下来,蒋维成终于满意了,出门寻欢作乐。

林婶刚从楼上下来,没听见他们之前的话,只看见蒋维成和裴欢亲昵告别的样子,她不好意思地低头提醒:“哎哟,少夫人,你该借这个机会让少爷留下来嘛。”

裴欢不理她,到楼上用凉水冲脸,冷冰冰的水终于让她清醒了一点,心里不再那么难受。

有的时候她时常会忘记,当年的蒋维成是什么样子。

在裴欢最狼狈的那段时间,她赌气从兰坊出走,不能出现在任何和敬兰会相关的地方。

她差点就要睡在大街上,第一次自己去找酒店,被人不怀好意地带走,是蒋维成替她解围。

那时候他多耀眼,天之骄子。

他站在明晃晃的酒店大堂里,跟她打招呼:“真巧,又见面了,我的车还等着你修呢。”

裴欢当时像个刺猬,全身都是戒备,那几天的时间让她怀疑过全世界,却因为蒋维成的一个笑容,终于放松下来。

他帮她开了房间让她休息,给她买了夜宵吃。小家伙一直被人捧在手心里,什么也不会,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保姆,什么都要替她考虑周全,连第二天的早餐都订好。

夜里,裴欢蜷缩在被子里。蒋维成让她乖乖睡觉,他准备离开,裴欢忽然问:“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想把你拐到手啊,娶回家做老婆。”他坦白得让人脸红,斜靠在门边上,诱惑力十足。

裴欢骂他,却用被子蒙住脸。

他笑得更大声。

她闷在被子里说:“我怀孕了。”

蒋维成很久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想明白为什么裴欢会离家出走了,走过来把她从被子里揪出来,又把空调温度调高,确认她不会着凉,才坐在她床边说:“睡吧,我不走了。”

“你……要干什么?”

“怕你害怕,才多大啊,这种事……算了。”他忽然有点心疼,伸手揉揉她的头发,“总会有办法的。”

他说得那么温柔,让裴欢几乎想哭,喃喃地说:“我马上二十岁了。”

蒋维成叹气,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玩手机:“你自己还是个孩子。”

那天晚上裴欢睡不着做了噩梦,哭喊着醒过来。蒋维成听见她喊了什么,过来哄她。

他有双漂亮的桃花眼,笑起来的样子格外多情,看不出真假。他说:“别怕,我帮你留下孩子,好好睡吧。”

裴欢根本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她再傻也明白,蒋维成不过是哄女人哄习惯了而已。

她不当真,躲在被子里庆幸,那天她怕得要命,还好他没走。

第二天,裴欢趁着蒋维成出去买东西的时候偷偷跑了,她为了躲敬兰会的人,每个地方都不能久留。

他们还那么年轻,最好的时光里,她离家出走,他风度翩翩施以援手,仅此而已。

随后,三小姐的出走引起华先生震怒,兰坊成了人间地狱,入夜之后的沐城人人自危,最后她还是没逃过敬兰会的人,被带回家。

没人知道裴欢回去后经历了什么,而裴欢也不记得蒋维成那句随口而出的承诺。

蒋维成这辈子说过很多假话,所有女人都当真。他只说过一句真心话,可是听的人却一直以为它是玩笑。

原来回忆没有想的那么漫长,不去想也不觉得快。一页翻过去的书,回头再看,不悲不苦,也不再为那些人事流泪,唯一的感觉只剩失落。

裴欢擦干自己的脸,看着镜子里的人,慢慢给自己涂口红。

这么多年,他们相背而眠,她竟然没有机会问问蒋维成,后不后悔。

晚上,裴欢的手机一直响,全是敬姐的电话,她显然已经听到了撤资的风声,打电话过来。

她不接,最后闹得睡不着更难受,只好起来接受女王的咆哮。

敬姐果然用各种手段劝她和蒋维成服个软:“别倔了,那是你丈夫,他真不拿你当回事早和你离婚了!裴欢,听我一句,这种事我比你看得多。”

裴欢不肯,只和她说:“周四停拍,还有两天时间呢,我喜欢这个戏,哪怕不能上也无所谓。”

“祖宗,去好好哄哄他不就行了吗?男人就是这样,只要你肯顺着他一点,他立刻就心软了,这对大家都好啊!你费了多少心思,我都替你可惜!什么Alice啊,小猫小狗啊……那些烂货都不重要!”

裴欢欲言又止,停了好久才说:“他要真那么喜欢Alice,我不想拦着他。”

敬姐被她气炸了,骂人的话都想不出来,摔了手机。

可是事情到了周四出现转机。

投资方宣布撤资之后,峰老板的公司插手介入,新的投资方已经和剧组重新去谈,暂时不会停拍。

敬姐看向裴欢的目光又多了一分深意。

裴欢解释过,新拉来的资金和她没有关系,她谁也没找,可惜敬姐不信。

全剧组的人都不信,连导演都开始对她格外照顾,和她说话越来越客气,专门包了休息室给她一个人用。

裴欢无奈,只好接受,在休息室里等着敬姐帮她去拿衣服过来。过了一会儿外边有人,她开门,进来的却不是敬姐。

来的人还很年轻,她穿了一身黑色的套装,精致又干练,不像这个年纪的女孩。

裴欢犹豫着想她的名字,不太确定地叫她:“顾琳?”

顾琳冷淡地笑了一下,毫无客套的意思,她拉开门示意裴欢马上跟自己走:“华先生在对面的‘鸣鹤’,让我来接三小姐过去。”

裴欢看了看时间,外边还在调光,还有一刻钟就要开始了,于是跟顾琳说:“你帮我跟他说一声,今天忙,让他先回去吧。”

顾琳眼睛里闪过一丝嘲讽:“从来没人敢让先生等。”门边忽然过来好几个人,低着头喊她:“三小姐,别为难我们。”

裴欢没动,看着顾琳的目光,心里有点难过。

她当年和顾琳一样的年纪,也是这样——一心一意地喜欢华绍亭。

裴欢笑了,当着顾琳的面坐下,一边拿眉笔画眉一边和她说:“你看,我就能让他等。”

顾琳手下狠狠地攥紧,站在门边等裴欢补妆,以为她要跟他们出去了,没想到她竟然看了看外边说:“等我拍完这个镜头吧,现在走不开。”

都是女人,裴欢看得出对方讨厌自己,顾琳被气得就要发作,却咬牙在忍。

裴欢上场前换下自己的外套,正好经过顾琳身边,忽然低头问她:“你喜欢他吗?”

顾琳狠狠瞪着她点头。

裴欢笑了,她脸上化了淡妆,只有口红的颜色饱和度很高,衬得人格外明艳。

她轻声跟她说,像用前生换来的经验:“那就不要怕他。”

那场戏拍完,天都黑了,已经快到八点。

敬姐本来开了车来准备送她回家,但从裴欢下场之后,她身后就一直跟着几个人,为首是个年轻姑娘,冷着脸也不说话。

裴欢不用敬姐送了,对方不明就里地问:“那谁啊?苦大仇深的。”

裴欢这才发现她和顾琳真的没什么关系能拿来说,于是她含糊地摇头。顾琳等着她换衣服,带人远远站在对面的墙边。

敬姐没着急走,点了根烟开始评头论足:“小姑娘挺好看的啊。你哪找来的啊?哎哟,脾气也好,看她等你一天了,就这么站着……这别扭样儿真像你当年!让她跟了我吧,保准能红。”

裴欢无奈了:“你去试试?拿枪崩了你。”

“别别……祖宗,你又招来道上的人了?”敬姐听出来了,说话终于小声一点,回头问裴欢,“她看你那眼神可不对劲啊,恨不得掐死你呢。”

裴欢笑了,又看了看顾琳说:“都说她像我,她比我聪明多了,将来不会吃亏。”

敬姐啧啧点头,又叹了口气拍拍她肩膀,小声嘱咐:“我就不送你了,自己当心点,有什么事赶紧给我打电话,听见没?”

“鸣鹤”是间茶楼,就在街对面。

华绍亭以前很爱去,那里人少,环境雅致,再加上他格外喜欢老板亲手泡的大红袍,裴欢陪他去过不少次。

六年不见,很多事都被磨平,直到“鸣鹤”变成路边的一栋普通建筑,她甚至没注意到今天这场戏离它这么近。

顾琳引着裴欢到了二楼的雅间外就走了。

裴欢直接推门进去,华绍亭坐在一张仿古的躺椅上,好像本来在处理什么事,但他面前矮几上的屏幕已经暗了。

他正闭着眼,似乎累了,裴欢进去他也没有反应。

她走过去轻声喊他,华绍亭没动。

裴欢盯着他,雅间里暗香袭人,静得出奇。她心里一沉,慌张地低头推他:“大哥?”

华绍亭终于出了一口气,揉着额头睁眼,正对上裴欢一脸紧张,他抬手摸摸她的脸:“眼睛不舒服,闭眼坐一会儿就睡着了……怎么了?”

裴欢坐到他身边,觉得不太对劲,华绍亭不会警惕性这么差,她从小就知道他睡觉轻。

可是她不敢问。

气氛忽然软下来,倒退回旧日里,裴欢一句硬话也说不出,依旧握着他的手,勉强挤出一点笑容说:“我今天忙,刚收工,你怎么还没走?”

华绍亭站起来动了动,然后懒懒地仰倒在躺椅上,刚好把裴欢拽到怀里。他刚醒,眼神里带着一点倦,盯住她的目光就有三分危险,像算计着猎物的狐。

她趴在他身上,莫名开始不好意思,不知道为什么,他一个眼神能让她从耳后烧起来。

裴欢开始挣动,明明刚才还在担心他,现在尴尬了又别过脸,这别扭的小样子和当年一模一样,看得华绍亭心里一热。他轻轻地咬在她耳后,声音模糊:“你不来,我哪敢走啊。”说着他就捏住她下巴,故意沉下声音说,“你今天该罚。”

裴欢大衣里只穿了一条针织长裙,他手凉,顺着她的袖子往里探,那微妙的暧昧感觉逼得裴欢直往后缩,想说什么都没说出来,最后只憋出一句:“外边都是人。”说着推开他的手要坐到一边去。

华绍亭动作比她快得多,揽住她的腰,重重把她摔回躺椅上,裴欢闷哼一声,拦着他的手:“别,你找我就为……”

她的衣服被他拉开,这种地方让她格外敏感,又不敢大声,只好弓起身像只猫似的躲。裴欢这示弱的样子让他心满意足,一点也不肯放过她。他进去的动作让她整个人都软了,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这还是在外边……裴欢害怕得咬他肩膀,他好言好语抱着她哄,她眼泪都快被逼出来了,还不敢死命挣扎,生怕动静大了外边有人听见,最后她捂着嘴被逼急了,无声无息地哭,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华绍亭轻声笑,得逞地吻她:“罚你不许出声。”

最后,华绍亭似乎不肯饶了她,反复问蒋维成和她到了哪一步。

裴欢就是不说话,他生气了,让她死去活来,眼睛都肿了。他终究还是心疼,放手给她穿好大衣,抱在怀里哄。

她看着他,目光带刺,故意咬着牙说:“我跟他结婚六年了……还用问吗?”

华绍亭慢慢笑了,这笑看得裴欢心凉。他当年不让她要孩子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笑,狠而毒,压着所有情绪,竟不像个人了。

他说:“他敢碰我的人,下场只有一个。”

裴欢反而平静了,她慢慢地提醒他:“蒋维成是我丈夫,他出事,我也活不了。”

华绍亭真正被这句话刺到了。

好像刚才他们那么亲密缱绻都是一场梦,梦醒了,她长大了,他再也留不住。

华绍亭松开手,裴欢蜷缩着坐在一旁,他长长叹气:“裴裴,你非要气死我是不是?”

她已经不再哭,可是心里却像漏了一块,越来越疼,她故意拿这件事刺激他:“你怪我?当年我为了活下去什么都能答应,他想要我,我就答应他,换来六年安稳日子。”她情绪激动,“你有什么资格怪我?那天晚上我差点死在医院……那年我才不到二十岁啊,华绍亭,你那么对我,我不嫁给他还有活路吗?”

华绍亭伸手把她脸颊旁的头发别到耳后,轻轻地和她说:“我不怪你。跟他离婚,两个星期的时间。两个星期之后,我去接你回家。”

她甩开他的手:“不可能。”

华绍亭不说话,静静看着她,突然起身去拿东西,回来递给裴欢。

那是张照片,她一看就愣住了,上边的人就是失踪六年的裴熙。

照片上光线不错,裴熙正坐在一个地方看书,而且照片下的时间,就是上个月。

“她还活着。”裴欢抓住他的手,情绪激动,“她在什么地方?”

华绍亭拍着裴欢的肩膀,目光温柔,说:“你回去跟蒋维成离婚,我就把姐姐还给你。”

她怔住,看着他,艰涩地开口:“你非要让我们之间变成这样吗?拿姐姐威胁我,来跟我谈条件!你这样和……和蒋维成有什么分别?”

华绍亭摇头:“是你在逼我,裴裴。”他手指慢慢地敲了敲矮几,一字一句地说:“跟他离婚。”

门外的人听见华先生的暗示,推门进来。

顾琳眼神嘲讽地扫了裴欢一眼,把手上的东西放在桌上就出去了。

裴欢紧紧捏着那张照片,看向桌上的药片和水,什么气愤都没了。

到了这个分上,对他连恨都谈不上。

她推开他的手,踉跄着过去,如他所愿地吃完药。她拿着那张照片,笑得格外凄凉:“华绍亭,你会遭报应的。”

他依旧不拿她当个女人,又或者……对他而言,女人永远只是件东西。

荣幸的是,他当裴欢是自己的所有物,所以才对她这么好,但她永远只能等着他的临幸和决定。

裴欢看着姐姐的照片,情绪几乎崩溃,站也站不住,整个人眼前发花。

他向她伸出手:“我早就遭报应了。”他想扶住裴欢,可是她不让,拿起水杯,发狠地向他砸过来。

杯子没砸到华绍亭,可是半杯温水直接泼在了他脸上。

裴欢心死如灰,看着他说:“我不会跟蒋维成离婚,你想动他……大不了我陪他一起死!”

雅间里的声音让门外的人警觉起来:“华先生?”

裴欢拉开门,抱着那张照片跑出去。顾琳冷眼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一回身却愣住了。

华先生竟然被那个女人泼了一身水,杯子碎了一地。

顾琳拿枪就要追出去,华绍亭看着她的动作,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你敢!”

外边的人全都低下头,顾琳把枪扔了。

她跟着他六年,第一次看到他这么生气。

华先生盛怒之下一句话都不再说,在场所有人全部不敢动,连呼吸都尽量压低。

顾琳低着头,拿了纸巾递给他。华绍亭深深吸了口气,想接过去,可是全都掉在了地上。

他嘴唇的颜色越来越重,顾琳眼看他脸色不对,冲过去一把扶住他:“华先生!”

她迅速回身喊人:“让隋远马上到海棠阁等着!”随后反手把门关上。

华绍亭的呼吸断断续续,人已经说不出话。顾琳扶住他,她随身带着他的药,冷静地让他吃下去,暂时稳定住这次病发,然后送华绍亭上车,赶回兰坊。

夜里,几位大夫为防止华先生病情反复,全都守在海棠阁。

隋远皱着眉站在床边上,华绍亭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但一直没能睡着。他看他都嫌累,这人明明刚从鬼门关上走了一圈回来,还不肯放过他自己,一直若有所思在想什么。

隋远“哼”了一声,说:“也就三小姐能让你生这么大气,她跟你说什么了?气得你病都犯了。”

华绍亭终于收回目光,淡淡笑了:“她说我要敢动蒋维成,她就陪他一起死。”他说完开始咳嗽,隋远赶紧摆手示意他不问了,让华绍亭冷静:“好好好,她这是气话,命要紧,你好好活着才能把她带回来,听见没?躺好。”

他咳了一会儿好受多了,苦笑着看向隋远说:“别大惊小怪的。我想了这么久,已经没什么好生气的了。”

他慢慢地侧过身看向窗外,还是那年的海棠树,还是那年的人,可是他们真的回不去了。

隋远披了件衣服守在他房间里,坐在靠门的躺椅上,夜里就在那里睡了。

不知道是几点,隋远压到胳膊忽然醒了,正准备换个姿势,却模模糊糊看到华绍亭站在窗边。

隋远一个激灵吓醒了,外边一团黑漆漆的夜,华绍亭要做什么?

那人站在窗边,屋子里只能看清他的轮廓,借着月亮唯一的光,竟然像电影里缓慢的长镜头,在这世界极暗的角落里,无休止地进行下去。

仿佛这个故事即将曲终人散,最终定格。

隋远没什么文艺情操,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孤魂野鬼。

而这只鬼是敬兰会的主人,兰坊的神,二十年杀伐决断,带着他们一路走到巅峰。

盛极而衰,不论是兰坊还是华先生。

任你是人是鬼,总会原形毕露。

华绍亭似乎感觉到有动静,他不开灯却回身看过来,隋远战战兢兢,开始怀疑科学,犹豫着站起来问:“你……你还活着吧?”

华绍亭被他逗笑了:“没看出来天才也怕鬼啊。我睡不着,起来看看。”

隋远摸索着要开灯,华绍亭拦下他。隋远有点奇怪,忽然明白了,过来要检查他的眼睛,被华绍亭躲开了。

“见光就不舒服。”

“外伤导致瞳孔放大,肯定会对光线敏感。”隋远知道劝他也没用,干脆站到窗边。他不知道华绍亭究竟在看什么,因为窗外对着后院,只有几棵树,叶子都快掉光了。

华绍亭用手指轻轻抹开玻璃上的雾气,不顾外边冷,把窗户从内向外推开,说:“这扇窗一直这么开的,当年没换锁,裴裴才十岁,跟我闹,藏到后边院子里,想从这里爬进来吓我。”他边说边笑,“结果撞到头。我抱她进来,傻丫头吓坏了,以为窗户要把她头砸下来呢,拉着我的手哭了一晚上。第二天我让人重新换了安全锁。”

隋远不再说话,静静地听。

华绍亭的手指苍白修长,那层雾在夜色映衬之下泛出灰,他的手指点在玻璃上,无端端透着妖异。

他还在说:“后来她长大了,跟同学胡闹,背着我去参加选拔要拍广告。我不让,她就和我赌气,还是隔着这扇窗户,站在外边不肯进屋。我一看她在大太阳下晒着就心软了,她要干什么我都答应。”

隋远听出他声音里的伤心,他想安慰他,可是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话。

华绍亭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转向他:“我以为……我把她养得这么大,她是离不开我的。所以我才耗着这么久苟延残喘,不肯做手术。万一我赌输了,兰坊这群豺狼虎豹能把她吃了。”他看着隋远说,“我这辈子早活够了,欠了多少报应数都数不清,早点死了才是解脱,之所以还想多活几年,就怕扔下她一个人,我欠的债不能拖累她,能护她一天就是一天。”

隋远伸手拍在华绍亭肩上,轻声跟他说:“裴欢明白你对她好。”

华绍亭把窗户关了,靠在上边叹气:“她是没办法才跟蒋维成结婚的,所以我说两个星期后去接她回来。她却跟我说,要陪着他去死。”

隋远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生气了,或者并不算生气,只是失望。

因为两个星期之后,是华绍亭的生日。以前大家都在兰坊的时候,裴欢每年都会守着他过,他的病这么危险,每熬过一年都是件不容易的事。

良时佳节成辜负,旧日欢场半是苔。

华绍亭闭上眼,很久很久都不说话。

隋远突然觉得华绍亭有点可怜。有很多人恨他,有很多人怕他,但没有一个人把他当个人。

没有谁能比华先生看得更清楚,也就没有人能安慰他。

所以他做不了一个普通人,普通人难过了,喝酒发疯,找人倾诉,总会好的。

他难过,就只能烂在心里,因为这是个笑话,不会有人信。

隋远心思浅,感慨了一会儿很快释然了,他插着兜向门口走,既然华绍亭病情稳定,他没必要陪他吓人玩。

隋远好心提醒他:“去睡吧。天快亮了,你想勾引女鬼都晚了。”

他推开门的时候,华绍亭在黑暗里忽然说:“隋远,珍惜眼前人。”

因为人这一辈子,只有这么长。

隋远抬眼看向远处的长廊。

灯下有人也没睡,执着地在冷风里守了一夜。

隋远走过去的时候,顾琳已经冻僵了,她扶着柱子站起来问他:“你怎么出来了,华先生呢?”

“死不了,他这种老妖怪羽化飞升还不得天地变色啊?”

“隋远!”顾琳没心情跟他开玩笑。

他摊摊手不再说:“好吧,别这么紧张,我看他这么多年都习惯了……”隋远是大夫,本能中有对生死的漠然,可顾琳做不到。

她心里慌,明明在华先生面前的时候又聪明又能干,看他发病也能冷静处理。可是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就慌得坐立难安。

隋远不笑了,站着看她,顾琳从把华先生送回来之后就在这里守着,甚至都没回去换件厚一点的衣服。

他看她抱着肩膀的样子,突然想起华绍亭刚才那句话。

他伸手拉住她,顾琳一愣,猝不及防被他拉着向前走:“你……”

隋远趁她没回过神,把她拽出海棠阁。天还没亮,顾琳不好闹出动静,没跟他动手,她一出院子就甩开他:“干什么?”

他指了指她回去的方向:“洗个热水澡,睡一会儿。他屋子外边有十几个人守着,天塌了他都死不了,先照顾好你自己再说吧。”

顾琳不想理他,隋远冷不丁冒出一句:“你手都裂开了,回去用维生素E,不要用那些乱七八糟的护肤品,可以泡热水之后敷在……”

她低下头看自己的手,她小时候颠沛流离,没人心疼没人管,手被冻得落下病根,天气稍微转凉,手上就很容易出现伤口。

从来没人注意过大堂主的手,连她自己都不记得了。

顾琳抬眼看隋远,他以为她会说点什么,可是她看着他,忽然掉头就走,再也不和他说话。

隋远站在原地,看她即将走到拐角,终于忍不住喊她:“顾琳!”

她停住,四下无人,他们隔了一条石子路,在黎明之前最后的黑暗里,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隋远在犹豫,顾琳却先开口:“华先生要过生日了,我准备和他坦白。”

“坦白……什么?”

“我不是只想当他的大堂主。”顾琳声音听上去很轻松,“所以,要是他不高兴,你可能就看不见我了。”

隋远再也说不出话。

顾琳往前走了几步:“我没有亲人了。就当我拜托你,别让我不明不白被扔进海里,一定把我找回来,随便埋在什么地方都好……我不想活着没人在乎,死了都没人收尸。”

她说完这句话,再也没回头。

黎明破晓。

隋远终于明白,为什么华绍亭能在那扇窗边站一夜。

今年天气多变,十月底的沐城还有雨。

整个星期都是阴天,到华先生生日这一天,终于见了太阳。

华绍亭这几年不爱过生日,每年都要等到下边的人反反复复来问,他才请人办。

今年也是,拖到最后也不想弄什么花样,只是吃顿饭就算了。

陈峰已经出院了,但他从走进前厅开始就一直让陈屿扶着,好像那一枪再也好不了。

华先生只请了在沐城的几个堂主,加上兰坊这条街上住着的亲信,不到二十个人。男人们坐在一起不外乎喝酒,可华先生不喝酒,于是大家只能按惯例带着贺礼过来陪他说几句场面话。到最后,下边的人闹成一团,气氛高涨,而华先生一个人遥遥坐在主位上。

那张椅子龙凤纹路,几百年的老料,颜色暗沉,上边披着整整一块白貂,华先生就坐在上边不说话,他喝一口茶,润得唇色鲜艳,人却冷清。

顾琳看着下边那几个家伙不懂事心里就来气,想让他们都过来,但今年谁都知道三小姐不来生日宴。华先生心里没好气,谁敢走错一步,下场就和中秋时的阿七一样,所以大家都在装傻。

满场只有隋远心宽,原本和陈屿开玩笑,非要赌黑子什么时候冬眠。说着说着把其余几个兄弟的馋虫勾出来。陈屿就把自己带的料子拿出来,围在一起要赌料,眼看越说越大,华先生似乎也觉得不错,走过来看他们品头论足。

陈屿让先生来押,他扫了几眼笑了,但不说话,大家开始起哄。

热热闹闹的时候,顾琳突然端了一杯酒,就站在主位旁边,伴着华绍亭那张华丽的椅子。

大堂主一开口,大家都静了。

她只看向一个人:“华先生……”

华绍亭的手拍在那块石头上,抢在她前边问:“你今天还没送东西,我等着呢。”

大家心领神会:“大堂主最细心,肯定送先生喜欢的。”

隋远突然变了脸色,朝顾琳走过去。可是她已经仰头把那杯酒直接干了,捏着空荡荡的酒杯笑着说:“我送的礼,估计先生看不上。”

“顾琳,你还记得我那天说过的话吗?”华绍亭低着头正仔仔细细看那块石头,突然问出这么一句,全场鸦雀无声。

隋远一把拉住顾琳。

大家都在看,顾琳脸上发烧,不知道是酒灌得太急还是别的什么,她脑子里全是那个女人说的话。

裴欢告诉过她,不要怕华绍亭。从那天之后顾琳就想赌一口气,她想知道,裴欢到底凭什么。

她也能做到不怕他。

她看到过华绍亭对裴欢像对其他女人一样,不让她有一丁点可能怀孕,所以顾琳觉得……也许那个女人只是陪他太久了,久到成为他的习惯,就像他喜欢点香一样。

一个人陪在身边的东西丢了,总会耿耿于怀一阵子。

裴欢也未必那么重要。

顾琳胸口的那团火随着酒气冲上来,她静静地看着他说:“华先生,顾琳的礼物就是一句真心话。从今往后……我愿意陪着先生一辈子。”

所有人都愣住了,谁也没想到她敢当着这么多人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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