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巧遇
“你要去哪里?”
在半炷香前,便是这一声招呼,让李珣惊喜非常;而此时,他听了这句话,却有一缕寒意,从尾椎直上脑门,全身肌肉,尽数僵直,脚下一滑,便一头撞上山去——枝叶断折声不绝于耳,也不知身上被划了多少印子,李珣一头撞在树根上,满眼星星乱冒,与此同时,他身边的空气也灼热了起来。
“不要杀我!”他尖叫起来,额头上黏黏的液体滑下,应是被硬物撞破了头,但他却顾不上疼痛,挣扎着翻起身来,闷着头在密林狂奔。
斑驳的树影化成了一条条细密的丝线,抽打在他身上,仿佛一张绝望的斗蓬,当头罩下。
周围空气的温度不停地上升,时时刻刻提醒着李珣,那致命的威胁依然存在。
这个时候,饶是“玉辟邪”如何神奇,也平静不了濒临疯狂的心绪。
“磅——”
慌不择路之下,李珣已分不清影子和实体的差别,一个恍惚,撞上了树干,新伤旧痛加在一处,让他眼前一黑,身子立时便软了。
这一撞,也撞碎了他最后一挣扎的勇气。
血水沿着他的眼角滴在地上,他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与鲜血同色的衣裙在朦胧显现出来,细纱织就的裙袂正随着山风微微飘动。
“饶了我!”
他呻吟了一声,艰难地翻了半个身子,想伸手去构那片裙袂,这是绝望的乞讨,他希望能够讨回自己将被攫走的命。
那片裙袂向后飘了一步,没有让他碰上。但是,李珣可以感觉到,这位握着他生死荣辱的“大人”,正用一种饶有兴味的眼神打量着他。
或许,她正在考虑是否做个人情;又或许,她正在考虑究竟从哪儿下刀!
恐惧从心底最深处滋生,剎那间布满了全身,他甚至可以感觉到,有那么一丝奇异的**感从身体深处流淌出来,慢慢地浸透了他的身体。
是什么?让他全身都酸酸软软的?
他侧躺的身子摇晃两下,最终还是翻了过来,脸面朝地,匍伏在地上:“元君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他应该是在嘶叫吧!可是,那声音却仿佛是从遥远的地底传来,又像是一只苍蝇,嗡嗡地低鸣着。
他终于还是跪地求饶了,他做了之前本就想做,但却没脸做的事。
他心唯一还可聊作安慰的是——如果他不跪,在恐惧的重压下,他也保持不住正常的样子;倒是跪下来后,在四肢、头颅尽数贴地的同时,他还能感觉到那么一丝半的安全感。
伤口甫接触污浊的土地,又是一阵火辣辣的痛,但这些,比之心的屈辱,则差得远了;而心的屈辱,比之宝贵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个时候,周围没有旁人,自然也就没有面子的问题,当所有制约他求生**的束缚尽皆斩断后,他就再也没理由保持那一矜持了。
“聒噪!”
妖凤淡淡地骂了一声,便让他近乎嚎啕的嘶叫声,被一刀斩断。他用额头紧贴着地面,全身僵直,一动也不敢动,而这紧绷的状态在数息之后,就变成了瑟瑟的颤抖。
他越是紧张克制,这颤抖便越是明显,直至他再也压抑不住,整个身子更牵动了周围的枝叶,簌簌作响。声音虽不大,但思及妖凤方才那声“聒噪”,却比惊雷还要可怕!
他努力地转动着眼珠,希望能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妖凤的神情,但他拼尽全力之后,所能看到的,也只有那一片血红的裙袂,还有一时隐时现的精致鞋面。
这血红的颜色,便是一团幽幽的妖火,一一滴地吞噬着他的希望,再分泌出丑陋的浊液,注入他已经近乎干瘪的心房。
活?”
妖凤的声音听不出什么倾向,但却有着无与伦比的刺激。
李珣猛地一颤,软绵绵的身子在地面蠕动了两下,费力地缩短与妖凤的距离后,才艰难地抬起脸来;这张脸上,被泥土、眼泪、鼻涕抹了一层,遮去他最后一俊秀,余下的,只有狼狈和卑微。
他口连迭地叫着:“想活,想活!求元君您大慈悲,您大慈悲啊!”
妖凤对他这副面孔颇感兴趣,竟还低下头来,仔细地观看这情状,若被那狂生看到,必定会气闷非常。”
李珣隐隐感觉到,那所谓的“狂生”,应该就是指玉散人——若真被玉散人看到一个与他面目雷同之人,竟会如此卑下龌龊,大概会立刻将他一掌劈死,免得留在世上,丢他的脸。
只听妖凤又道:“可惜林郎终究不是你,否则,此时想必又换了一个局面……”
李珣也明白这句话里的深意。这便是,如果林阁真能像他现在这般,抛去一切尊严,这种地步,妖凤未必能够分辨出来。
只可惜,林阁心毕竟还是有那么一分傲气在。
李珣闻言,心郁塞更重,却不能开口,只能继续磕头求饶。
妖凤不想再与他纠缠,因此又离开了些距离,避免被他的脏手碰到,淡淡地道了句:“去拾了剑过来!”
李珣闻言身上一软,知道自己又捡回了一条命。
青玉就落在数十步之外,他连滚带爬地冲过去,一把拿起了剑,已不敢再动什么心思,赶紧乖乖地走回来,旋而又跪在地上。
妖凤伸手将青玉摄了过来,略一打量,摇了摇头:“可惜了这一把好剑!”
但她这话并没有半故意折辱李珣的意思,事实上,李珣也不配她用心思。不过,这实实在在的一句评论,却也是最伤人的。
李珣心里却早已麻木,也不管她什么,只是心地打量着她的神色,比京城里贵妇人养的狗还要乖顺。
“去看你师父最后一面吧!”极微妙的,妖凤的语气竟有一丝悲悯。
当然,这怜悯的情绪绝不是因他李珣而生。
花了一些时间,李珣又回到刚刚的山道上。
这里的面貌已经是全然变了样,狭长的山道被巨大的力量凭空斩成了两半,周围的山壁也是千疮百孔,危石时时从残破的山体上滑落,一眼看去,天都峰倒似马上要崩塌了一般。
林阁就躺在一处乱石堆上,四肢被外力强行扭成了畸形,全身的骨头更不知断了多少,瘫在那里,一动不动。
李珣的眼角狠狠地抽搐了两下,却不敢有丝毫动作,他望向妖凤,想从她那里得到些信息。
妖凤却没有半表示,李珣僵在那里,只觉得浑身上下每一处地方,都如针扎一般,不自在到了极。
这沉默的气氛持续了很久,他才勉强鼓起勇气,向林阁那边走去,碎石在他脚下“喀喇喇”地响着,出临近崩溃的哀鸣。
距林阁还有数步远的时候,李珣现,林阁已经感应到自己的存在了。他似乎想转过头来,但是,他已丧失了这样的能力。
看到他这副模样,李珣心一酸,差就要冲上前去。然而,在这种情况下,他对自己生命的眷恋程度,显然更胜一筹。
后方风声飒然,妖凤也来到李珣身边,微俯下身子,在他耳边话:就在那儿。你若想活,命便着落在他身上!”
她的声音略有些沙哑,更有一股勾魂摄魄的魔力,直接贯入李珣脑际。
她略略吩咐了两句,看着李珣脸上先是迷茫,继而惊讶的表情,又是浅浅一笑,向后退去。
李珣呆在那里,手上一凉,却是青玉又回到了他的手。
妖凤在背后轻推了他一把,这是一次无声的催促,也是死神敲响的钟声。
李珣颤了一下,向前迈步,离林阁越来越近,他甚至可以看到林阁正微微抽搐的肌肉。
然后,师徒两人的目光对在一起,原本林阁的眼睛已布满了血丝,目光涣散,但在看到李珣的那一剎那,眼神却猛地一亮,可随即又黯淡下去。
不知是否是错觉,李珣竟在林阁眼,看到了那么一丝丝的乞求之意——“只求死!”
只要李珣一剑下去,捅入要害,就可以遂了他的心愿。只是,李珣自己的性命又该如何?
李珣唇角**了两下,自他对妖凤下跪求饶的那一刻起,他便不可能再因林阁的乞求而有所动心。否则,他那彻底失去的人格跟尊严,还能换来什么?
他低低地叫了一声:“师尊,对不住了!”
言罢,他手腕一抖,剑光闪过,几个碎布条散射四方,林阁下肢的衣物被剑气扫净,露出赤条条的下身。
林阁出了一声低低的嚎叫,他全身骨骼碎了七成,便连脖子也遭到重创,当真是出气也难。而此时,竟能出如此清晰的叫声,显然情绪已激动到了极。
李珣闭上眼睛,向后退去,但才退了半步,忽又被妖凤挡着。
“睁开眼睛!”妖凤的声音有李珣无法抗拒的霸道,他只得睁开眼睛。此时,林阁又是一声嘶叫,只是这一次,却要低哑得太多了。
李珣只一扫,便知道事情的症结所在,他的脸上色红白交错,半晌之后,才想起要移开眼睛。
林阁更是不堪,身体挣动两下,竟是昏了过去。
“林郎醒来。”妖凤的嗓音温柔如水,袖子在林阁脸上一拂,便将他唤醒。
林阁“呃呃”叫了两声,李珣在旁边听着,似乎是“杀了我吧”几个字,这个内心高傲的男人,终于也禁不住受辱,向身边的仇人乞饶了。
他不过是想死罢了!
只是,妖凤却剥夺了他求死的权利。
妖凤轻轻地坐了下来,仿佛坐在温软的绣榻上,她伸出手,揽起了林阁的上身,让他躺在自己怀里,这一连串的动作,便如一位深情的少妇正侍候着自己的情郎。
李珣看着眼前这一切,只觉心脏都冻结了。
他看着妖凤纤长手指,从林阁的脸庞滑下,轻抚过胸口、腹,最终停在他的下身。
这画面本是香艳绮靡到了极,可看在李珣眼里,却积郁得令他无法呼吸。
因为,林阁的下体,那象征着男性身分和尊严的阳根,此时已近乎于无!像一育不良的蚕豆,萎缩着,甚至还在瑟瑟抖——毫无疑问,这现象绝不是自然的变化!
尖锐的嘶叫声,像一根尖针,抛上了半空,细细的,如游丝一般。李珣听在耳,却觉得整个身子都被它给扎透了。
妖凤低低地笑了起来,她的手指似乎又微微拨弄几下,这动作,就像是在摆弄着她喜爱的玩具,林阁的尖叫声也断续得不成样子,最终还是嘶哑着破灭了。
李珣尽力偏移着眼神,身上完全被冷汗湿透了,耳朵也在嗡嗡作响,他在恍惚间只听到妖凤这么讲:“果然如他……”
她的声音温软柔和,却处处透着冰寒的味道:“若是他受了挫,只会精修苦练,着力钻研,务必使修为凌驾于仇人之上,再将失去的面子十倍百倍地拿回来:”而你不同,你好没耐性。为了仇怨,你连一百年都等不及!化去元阳,只求真息变异,使修为狂进猛取,却把自己变得不男不女……林郎,你可还配做男人?“
“毒妇!”
这恐怕是林阁最后一次清晰的音了,这是用血肉挤出来的嘶喊,蕴含于其的痛苦和怨毒,便是李珣听来,也觉得肌肉抽搐,遍体生寒。
然而,妖凤听了,却仅仅是微笑而已。
至此,这对百年之前的夫妻,已撕去了最后一温情的面纱,将各自心,最阴暗的一面,摆在对方眼前了。
蓦然间,李珣已不懂如何呼吸了。
林阁最终还是被抛在了乱石堆上,或许是妖凤再没有表示“温情脉脉”的兴趣了吧。她站起身来,用一块洁净的香巾擦了擦手,再用火焰将其化为灰烬。
林阁胸口最后一起伏也没有了,但修道人过分坚强的生命力,仍在他的体内盘据不去,将这最后一的羞辱,慢慢地送入他全身每一个角落。
“你过来!”妖凤向着李珣道。她的微笑好像是提前刮来的深冬寒风,直吹入李珣心底。
李珣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走了上去,在距妖凤一步前停了下来。妖凤的个头比他还高一些,又因为他的畏缩,使这差距更加明显。
妖凤微微低头,直视他的眼睛,李珣哪能抵挡,忙低下头去,做谦卑状。然而下一刻,妖凤纤长如玉的手掌,竟轻按在他胸口上,李珣完全可以感受到,其可能将他挫骨扬灰的热力。
他骇然抬头,惨叫道:“不要杀我!”
妖凤回以笑容:“谁要杀你?”
话音方落,一股沛然难御的大力自她手涌出,在李珣胸上一撞。
只觉得胸口一闷,李珣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地倒飞出去,当真如腾云驾雾一般。
而在他飞起的一剎那,一记重重的耳光搧在了他脸上。
“你日后若敢近我十里之内,我便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李珣喷出一口鲜血,捂着脸翻滚飞下了天都峰,这一记耳光甚至打破了他脸上的皮肉,将他整个脑袋都打得大了一圈!
他恍惚间想到,方才挨耳光的地方,正是刚刚与妖凤的侧脸相贴之处。
然后,他便真的昏迷过去了。
便是摔个骨肉化泥,他也管不得了!
秋雨绵绵,渐成帘幕,渐深的寒意从雨透出来。
这几日,通往天都峰的道路上,车马渐稀。不过,在这一路段上,此时正有一行车马,在雨幕行进。
一行约有近百人,数十匹马,两三辆车,虽在雨,行进间却秩序井然。间的车子,乃是极华美的油碧车,驷马并行,极是尊贵。
央的车子里,不时传出低弱的咳嗽声,气虚弱,嗓音沙哑,显然是老年人、气虚不调的症状。
这咳嗽的人开口话,却是一位老媪:“雨天前来,想不到这路却是如此难行……”
有一个年轻的女声接话道:“这里是土路,过不远便是青石铺道,那便平整得多了,太妃再忍耐些时候……”
顿了顿,这声音又道:“这几日秋雨恼人,天象又乱,太妃您身子骨不好,这敬神乞愿的事情,何必亲自前来,若病了起来,极是难治……”
老媪冷冷一笑:“我只道你们都不尽心,我那孩子舍便舍了,如今要招回来,又有几个愿意的?”
这话一出,车子里便安静下来,老媪怒气出来,也不稍歇,又哼道:“便是我死了也好,去地下见那个胡涂老儿,并求阎君,让我那可怜的孙儿永录仙籍,不要再受这世间苦楚……”
着,她便忍不住更咽起来,车内人都劝慰着,却又被她骂回,一个个不敢吭声。
后面马蹄得得,一人纵马从后方赶上,经过车子边时,一个眼神落下,便让那些随车护卫噤若寒蝉,不敢再有轻慢。此人也不稍停,直驱一行最前方,向着前面一人叫道:“巩大人!”
被叫的那人回过头来,却是一张颇为粗豪的大脸,只是眼精芒闪动,显出几分精明的神气,他看来人,乃是副手张济,也露出笑脸弟唤我何事?”
张济面皮焦黄,有几分病容,但眼眸开阖间,电芒流动,使人不可逼视,修为比巩大人还要强上几分。
他放缓马,先行了一礼才道:“大人,看这雨势,今晚应该是停不了,雨夜路上又相当湿滑,今天绝对无法回到城里,所以,我们或许应该做些准备……”
巩大人摸了摸胡子,头道:“老弟所言不差,就请那观道士,为我们准备斋饭;而夜间护卫之事,也不能有闪失。不如,老弟你先行一步,去安排一下。”
张济应了一声,正想着夹马加,眼却忽地映入一件物事,不由咦了一声。
略慢他半拍,巩大人也现异状,同样是轻咦一声,随即,他一打眼色,张济会意,座下骏马度急增,向前奔去。
才跑出数丈,张济举起马鞭,在空打了一个响亮的鞭花,一声响,殷殷如雷鸣,随即腰刀出鞘半截,马再增。
巩大人紧盯着他的举动,已将背上大弓取下,搭箭上弦,周边护卫,都拔刀出鞘,箭上弦,一有异动,便可力。
张济勒马回头,迎了过来:“巩大人,是个道人,倒在路边,不知是死是活!”
巩大人叫了声倒霉,挥挥手道:“把他扔远一些,莫惊了太妃!”
此时,间油碧车上,有一个丫鬟探出头来,遥遥呼道:“巩大人,太妃垂询,前面可有事端?”
巩大人回头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道:“请太妃宽心,只是个昏倒的道人挡在路上!”
丫鬟缩回头去,可马上又探了出来,高声叫道:“巩大人,太妃唤你,有话吩咐!”
巩大人微微一愕,却也不多言,当即甩蹬下马,走到车前,应了一声:“太妃有何事相召?”
车内老媪咳了一声,开口话:“今日登山,乃是敬神乞愿,我们应当多行善事。那个道人就将他收留起来,送到灵台观去,由松风观主安排便是了……”
巩大人略一迟疑,应了声是,随即让护卫将这道人提上马来,让他陪张济一起去灵台观。
这段插曲过后,一行人又逶迤前行。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珣从昏迷醒来,他眨眨眼睛,神智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只是觉得身上盖了一层被褥,可贴身衣物却还是湿的,被体温一暖,极是难受。
更要命的是,这感觉,又是何等的熟悉!
崩溃的山道,燃烧的枫林,化灰的师友,以及那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这所有的一切,便如同猛烈喷的火山熔岩,瞬间胀满他的脑袋。
灼热的感觉贯穿全身,他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屈辱的感觉仍在体内奔走,以至于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眼前都是一片血红。
恍惚间,有人在喝骂,然后,便是两记拳头打在他脸上,只是,上面的力量,却弱得可怜。
即使他现在仍是很虚弱,但真息自反震,还是让这轻率出手的家伙,吃足了苦头。
一声响起,似乎有人撞破了门板,这声响,也让李珣从激动的情绪回复过来。
他的视界渐渐恢复了正常。
入目的,是一个丫鬟清秀而略显恐惧的脸。在她身侧,洞开的门户外,有一人正想挣扎着爬起来。
“这是哪里?”李珣盯着眼前的丫鬟,脑却在迅整理思绪,揣测这是什么地方。
那丫鬟已被吓出泪来,向后缩了一下,依在墙上,却不出话。
李珣心不耐,又轻喝一声:“话!”
台观!”丫鬟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勉强出声。
李珣闻言,却是眉头一皱,这应该是人间界的某处道观了,否则哪会有这么窝囊的人物?
他想了想,又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丫鬟期期艾艾地答道:“你晕倒在路上……好心,把你安置在这儿……”
她话有些称呼似乎有意模糊了,李珣心了然,想必是什么身分尊贵的官宦家眷,不好直言。
他也不在意,低头检查一下周身重要的配饰,凤翎针和玉辟邪都在,只是青玉剑不在身边,房内也没有看到。
李珣本想问这丫鬟,但想想还是算了,便直接迈出门去,看门外那人还是挣扎难起,便用脚尖了他一下,度过一道真息。
“我的剑呢?”
那人劲装打扮,应该是护卫一流,闻言也不答话,只是拿眼恶狠狠地看着李珣。
李珣懒得和他计较,也并不担心青玉的下落。这剑与他心意相通,在人间界,绝没有人能将这剑偷去。
看这护卫的表情,李珣冷冷一笑:“你不话,我自己拿来便是!”
言罢,他心念一动,真息透出体外,只觉得数十丈外,剑吟声声,正是宝剑通灵,指引方向。
他也不举步,只是剑诀一引,那处光华一闪,青蒙蒙的剑气冲天飞起,眨眼间就落在他手上。
那护卫的眼珠几乎要掉了出来。
看着他的可笑模样,李珣**嘴角,笑了一笑,沉郁的心情竟也好转了一些。
这时他又觉得刚刚举止略显粗暴,毕竟也是人家将他从路上拾回来,如此对待,确有迁怒之嫌。
略一定心神,他便道:“我身有要事,不可久留,贵主人相助的情分,日后必会报答!告辞!”
他再一头,想御剑飞起,又思及不可惊世骇俗,便只是脚下施力,跃上墙头,准备徒步离去。
便在此时,耳边一声震鸣,是弓弦声响,却无箭矢破空之声。
李珣皱起眉头,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焦黄面皮的年人举着一张弓,向这边冷冷看来。
刚刚便是他拨动空弦,出警告。
这也就罢了,若只他一人,李珣大概会直接冲天而去,连眼神都懒得回一下。
可是,在那弓弦声响后,这屋宇四周,竟冒出数十名持强弓利箭的大汉,一个个刀出鞘,箭上弦,如临大敌。
李珣相信,若那个黄脸汉子一声令下,这数十枝利箭,便将同时朝自己身上招呼!
实话,李珣此时,虽也算是修道有成,但一次面对数十张强弓的经验,却还从未有过,也不知自己能否挡下,心不由有些紧张。
他也奇怪,在人间界,弓弩乃是官府严禁之物,除了官兵之外,平民藏弓弩,便是重罪。他也想过救自己的乃是官宦之家,有官兵卫护,再正常不过,但戒备如此森严,似乎有些过头了!
紧张是一回事,迷惑是一回事,该如何应对,则是最重要的事。
李珣调匀气息,冷冷盯着数十步外的那个汉子,手握住剑柄,只要这人敢下令箭,便第一时间砍了他的狗头下来!
数十步的距离,对他而言,只不过区区一息便可越过!
在他冷眼盯视之下,那汉子眉目一动,显然也有感应,随即,那人便放下了弓,向这边扬声道:“你这道士,好生无礼,我家主子救你于危难,你却伤我府下人,且要不辞而别,却是什么道理?”
道士?
李珣抽了一下嘴角,旋又想起自己身上的云袍,正是道装打扮,自己又是修士身分,被人误会也属正常。
其实他也不愿冒险,看对方似乎没有要直接动手的样子,心缓了一下。
也不多想,便顺着这人的语气回道:“贫道有要事在身,不能耽搁。失礼之处,也向你家护卫过,自问尚无天大的过错,却只见你们用利箭威逼,这又是什么道理?”
那汉子笑了一下,面色大见缓和,却不让手下收弓,正想再些什么,忽又看到有人前来,便转过脸去,叫了一声“巩大人”。
李珣也转过目光,看到一个大胡子上了房,眉头不由一皱,这个人看起来,怎么如此面善?
正思忖间,两人已打了个对眼,那个大胡子眼光凌厉,乍一看去,凶恶得很。这模样,让李珣更觉得熟悉,正疑惑间,忽看到那人眼角一道细细的疤痕,擦着鬓角,通向耳后。
这疤痕便似是一道强光,剎那间将他的心照得透亮,他只觉得心口一堵,差就要摔了下去。
他低低地叫了一声:“巩维!”
大胡子闻言一怔,眼闪过一精光:“你认得我?”
回答他的,是一声压抑到极的低啸——李珣心再无怀疑,一个转身,直跃起空十余丈高,青玉随即出鞘,青光一闪,已驾着剑光远去了,只留下那些护卫张口结舌,如在梦。
也不知飞了多远,李珣心,无数情绪一地涌了上来,上冲脑际,便是有两块玉辟邪也挡不住了,自到大那无数场景走马灯似的在脑闪现,最后又归于那一条浅浅的疤痕。
巩维,他怎会忘了这个人?尤其眉角上的疤痕,李珣更是记得清清楚楚。
他还记得那日午后,父亲领这人进来,言其有万夫不敌之勇,双臂有千钧之力,李珣好奇不过,便让这大胡子拉开挂在墙上的一把强弓。
当时,那一把比他还高的大弓,被大胡子轻松拉成了满月,接着再一用劲,便将其轻松扯断,崩断的弓弦抽在他脸上,便留下了这道疤痕。
曾几何时,此人脸面流血,依然不动声色的狠劲,成了他心灵暗自崇拜的对象,对那条因自己而留下的疤痕,他更是记忆深刻。
随着年龄的渐长,阅历增加,他幼时的心情再不复见。可是,这一道疤,这一个人,尤其是这人身后,扯出来那一连串已渐渐模糊的身影,就这么突如其来,让他晕了头。
“巩维是王府的侍卫统领,有他在,必是王府要人在此,是谁?”
他再也飞不下去,按下剑光,停在一处野地里,不停地喘息。他将方才清醒以后,所接收到的信息逐一整理一遍,最终做出了结论:“应当是一位女眷,上山祈福而来……却不知是府的哪位?”
已近九年不曾见到的亲人身影纷至沓来,一个个模糊得令他心悸!他只清楚记得祖父癫狂迷乱的模样,还有父亲那严厉冷肃的脸孔。
其余人,包括他的母亲、祖母,还有几位姨娘、弟弟、妹妹,都只能抓着一不真实的虚影,便如同幻雾,风一吹,便消散了。
“回去!”
他清醒之后,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想到在数十里之外的,便是这世间与他最亲近的血脉,就让他全身都滚烫了起来,与亲人相认的冲动,瞬间成燎原之火。
“是母亲,还是老太妃?”他脚下不停地往回走,心也不停地思量,一波又一波温热的血液,在他胸腔内来回翻腾。
他开始在想见面之后的辞,是啊,他该些什么?
一别九年,他该用什么理由,让亲人们相信,他还活在世间?该用什么辞,来表达出他此时的心情?
见了母亲,他该怎么?见了老太妃,他该怎么?若是其它的姨娘,他又该怎么?
他又想,见了他,母亲会什么?老太妃会什么?其它的姨娘,又会什么?
还有,他的父亲会怎么他?祖父,又是怎样的一副面孔。
对这一个失踪了九年的主子,王府里林林总总的侍卫、下人,又会怎么面对他?
即便他的智力远远高过同侪,但面对这即将接触的一切状况,心里面也有些紧张,手掌更不知不觉地出了汗,湿腻腻的,好不难受。
他本能地在衣服上擦了擦。
沙石土砾粗糙的触感,划痛了他的手心。
他一震止步——低头看着自己的打扮,一身寒玉蚕丝织就的道袍,虽称不得寒碜,但是在刚刚那一场变故后,它千疮百孔都嫌有些保守,还有被泥水溅上的污渍、残留的血迹,尤其是从腰身以下,传来那隐隐的骚气……
自己这个样子,真的可以去吗?
在迟疑,他的眼神渐渐恍惚迷离。
忽然,火红的颜色在他眼前一闪,顿时如雷霆般在他耳边炸响。
他大叫一声,转身向后狂奔,才跑了两步,就踉跄跌倒,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地面积存的雨水毫不客气地又抹了他一身。
只见眼前,一片火红的枫叶轻飘飘地落在地上,随着微风扭动了两下,叶柄转了的一圈,正指向他苍白的脸。
李珣呆呆地看着这片叶子,良久,才将脸重重地埋下,贴着地面缓缓厮磨,艰难地吐出了气息。
泪水肆无忌惮地洒出来,在几度抽噎之后,他终于忍不住,出了声嘶力竭的嚎叫。
“我怎么回去?怎么回去——”
他是什么?
福王府的世子吗?
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道士,哪有半世子的样子?
明心剑宗的嫡系弟子吗?
他刚刚跟杀师仇人一起,让他的恩师死不瞑目!
他是谁?
在旁人眼,他是一个身无分的乞丐,一个卖师求生的叛徒,一个异想天开,想去做王府世子的疯子!
他要怎么回去?
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又踉跄了两步,终于站定。暂歇的秋雨此时又下了起来,他仰天吐出浊气,嘿然一笑,缓步走入了雨幕之。
再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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