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二十(小卷毛又的确把他的手攥得)
“还有这回事吗?”
凌溯问完这句话, 站在对方两人投过来的视线里,轻轻咳嗽了一声。
他倒不是在开玩笑,仔细回忆了半天, 抬手揉了揉脖颈:“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被本专业轰出去、永久性禁止从事相关行业这种事,凌溯倒是记得很清楚,也能捋顺大致的前因后果,所以才在严巡针对自己时并不觉得奇怪。
可对方所说的这件事, 即使听过了一遍完整的描述,凌溯也依然没有任何印象。
“我当时不在测试组,没有见过你……”严巡道,“但我看到了数据,不会有错。”
他沉默了几秒,还是如实说下去:“看到数据,我觉得你简直不可理喻。”
没人会做这么离谱的事。
和市面上众多全息睡眠舱的原理一样,进入模型也需要与脑神经连接。短时间内进行大量测试, 会对意识造成严重的负担。
这一点就连小孩子也很清楚,凌溯更不可能不了解。
协会只是想让凌溯多做几次测试, 即使凌溯不愿意接受修正,只要接受模型给出的判定,再选择退出就可以了。
在严巡看来, 凌溯简直是蛮不讲理地在和模型死磕——既不肯接受修正,又不肯退出测试,就这样一直重复着毫无意义的循环。直到触发了程序的预警系统,才被强制踢出了测试流程。
乱来到这种程度,凌溯既没有疯掉、也没有在意识层面彻底崩溃, 都是极小概率的幸运事件。
“还有种可能……或许不完全是因为幸运。”
一旁的催眠师沉吟许久,忽然看向凌溯:“你是不是给自己下了什么暗示?”
严巡皱起眉:“什么?”
“从原理上来说, 只要能催眠别人,就能用同样的方法催眠自己。”
催眠师说道:“有一种特殊的保护机制,是通过暗示和其他手段,来重新编辑这段记忆。”
这倒不是像科幻电影里那样,随便修改和抹除记忆,而是在原有记忆的基础上进行一些适当的、不会触发潜意识自身预警的整理和加工。
用比较容易理解的方式表述,就是把记忆中那些过于深刻无法抹除的素材挑出来,重新“编个故事”,替换掉原有的经历。
“这种暗示的难度很高,我只是知道原理,完全没有把握——但如果成功了的话,就意味着可以在完全不干扰意识和认知层面的前提下,对一段导致创伤的强刺激事件进行二次修改。”
催眠师说道:“通过这种方法,可以让这件事在记忆中变得更加轻松、温馨和日常……
庄迭忽然听见了三个熟悉的关键词:“啊。”
凌溯:“……”
他的心情忽然有些复杂,抬起右手,慢慢揉着脖颈:“啊……”
催眠师说到这里,两人其实已经同时反应过来,想起了这段记忆被凌溯重新修改过后的版本。
在夜市的烤冷面摊前,凌溯曾经给庄迭讲过一个故事。
在凌溯的记忆中,自己曾经当过一段时间的深夜鬼故事主播。
一个被投诉了五十次的深夜鬼故事主播,一腔才华无处施展,卷起铺盖离开了电台……
凌溯难得地反思了几秒钟:“原来是我自己的问题吗?”
是他自己对轻松、温馨、日常的定义干扰了‘茧’的运算逻辑,所以才会一开局就躺在棺材里,还把小卷毛带进了鬼屋……
催眠师没听清他的话,愣了下:“什么?”
“没事。”凌溯深沉地摇了摇头,“我在反思一些认知层面的问题……”
“你的认知和意识层面都完整,这只是记忆层面的加工。”
催眠师不太清楚凌溯在想什么,特地解释道:“它带给你的一切影响并没有被抹掉,你依然是完整的。”
事实上,催眠师看着凌溯,也多多少少有种同行才有的直觉——如果不是必须进行危机干预,来维持自己的意识不至于崩溃、不至于变成疯子,这个人恐怕连记忆都不会修改。
而掉过头来,这个人宁可用这种高难度高风险的手段给自己下暗示,都要跟那个模型死磕,就是不肯接受修正,也不肯接受那个不合格的结论。
……
不论从哪种角度来说,这种个性的确都很难对得上有关“正常”的定义。
“你现在的生活……正常吗?我是说现实中的。”
催眠师看着凌溯,谨慎地斟酌着措辞:“有没有感觉到疏离感?或者是偶尔在情感上有种禁欲的……”
凌溯毫不犹豫:“没有。”
“……哦。”催眠师应了一声,又飞快松了口气,“哦哦。”
“放心,我没有创伤后应激障碍。”
凌溯松开正在揉脖颈的手,回到了庄迭身边。
他揽过自己的队员,正色认真道:“完全能适应环境,人际交往非常正常,情绪稳定,心境良好。完全不疏离,明天正准备带我的队员回家做客……”
催眠师也意识到自己操心过了头,不论是专业知识还是相关技能,对方只怕都比自己只强不弱:“好好,可以了。”
凌溯刚说到重点的部分,有点遗憾地停下了话头。
“既然你现在生活完全正常,也就没必要再特地去触发那段记忆了。”
催眠师松了口气,笑了笑:“不论怎么说,还好一代模型已经被及时废止了,没有造成更多的影响……”
他说到一半,却发现身边这几个人的神色都不大对劲,不由愣了愣:“怎么了,我哪儿说的不对?”
催眠师来回看了看,正想扯过严巡问清楚,脚下忽然微微一晃。
隔壁房间始终不断的轻微磕碰声停止了。
“木偶就要整理到这个房间了。”
庄迭抬头看了看:“交换一下,我们带黑影走,吴理跟着你们。”
催眠师这才想起正事,收回心神点了点头:“好。”
庄迭找到凌溯的手握住,和他一起回到了已经摆放好家具的房间。
黑影有了那个破旧的布娃娃,似乎已经不再在意是去什么地方,只是不肯松手地抱着自己所有的东西,寸步不离地跟在两人身后。
……
凌溯忽然觉得这个场景有点熟悉。
他捏了捏自己的脖颈,两条腿不自觉地又想绕着庄迭打转:“小卷毛……”
庄迭提前摇了摇头。
他绕到凌溯面前,正要开口,却忽然听见身后又有响动。
严巡没有和搭档一起离开,而是跟了过来。
庄迭皱了皱眉,回头看他。
“你早就察觉到了,是不是?”
不等他开口,严巡已经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纸:“所以那个时候,你才会突然问我,旅店是不是没有完全开放……”
严巡没有说下去,他紧攥着那张纸,胸口起伏不定,定定看着庄迭。
他早就意识到这场梦不对劲,可在此之前,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到这种古怪印象的源头。
旅店的确没有完全开放。
这27个房间只是用来内测的,如果所有木格都完全开放的话,一共会有125个位置。
……可以同时对125组测试者进行人格测评。
而那几行神经代码的设计,原理也非常简单——模型是不可能、也永远不会被授予更改意识这种权力的。
只有测试者自愿想要放弃的部分,才会被隐藏进潜意识中。
只有测试者主动不想带出去、想要藏起来的部分,才会被程序辅助进行调整和修改。
凑齐五十次“不合格”的评定,会触发程序进入自锁状态,强制测试者退出。
严巡低下头,看着手里那张已经被揉皱了的《住户需知》。
庄迭在所有人面前说了个善意的谎言。
在他们的认知发生更改后,这份需知的确也同时发生了变化,上面的内容变成了第二页。
……但第二页却不是什么所谓的木格的构造图。
庄迭从头到尾都没有拿到图纸,他和凌溯是真的打通了所有的房间,通过视角确定了立体模型的结构,完全凭借空间构型和逻辑推理在指挥众人逃亡。
那张纸上写着的,是严巡曾经再熟悉不过的内容。
【测试需知】
【一、测试者请尽可能保持安静。】
【二、属于测试者的只有编号对应的指定测试位,以及自由活动区域(休息点、对外联络通道、内部紧急通道等)。未经允许,不可擅自进入他人的测试位。】
【三、休息点在23:30~5:00期间禁止使用,内部紧急通道禁止堆积冗余意识碎片。
(附:在当日23:00至次日早6:00时间段内,测试者的意识水平容易受到生物节律干扰。为了保证测试结果的准确性,模型在此期间不对外开放。)】
【四、请配合模型预置测试程序进行测试,不要随意更改流程,并避免自行修改程序导致的模型故障。】
【五、两人一组进行测试时,测试者应当尽量友善相处,避免争执产生剧烈意识波动对测试结果造成干扰。】
【六、请勿接触其他测试位产生的意识碎片。】
【七、请勿窥探其他测试位的测试过程和结果。】
……
“一代人格模型不会造成这样的后果……绝对不会,我可以保证。”
严巡用力攥着那张需知,他看着庄迭,哑声问道:“我可以用我的职业来担保这件事——你相信我吗?”
他亲手设计了一代模型,也参与了几次内部测试,很清楚它可能造成的后果。
事实上,模型得测试非常宽松,轻易根本不会给出“不合格”的评定,所以可能会触发那个程序代码的机会其实也很少。
即使真的触发了这一环节,最多也就是会出现类似杜教授的情况,绝不可能像他们所在的这场梦,严格到谁进来都必须得留下点什么。
“我的模型有问题,这点我想清楚了。”
严巡低声道:“我想尽快让测试者摆脱不合格的部分……但我没有意识到,这样做的隐患有很多。”
那些缺点和问题是被直接隐藏了起来,没有经过任何自身的调整、学习和成长,所以其实并没有培养出任何抵抗负面影响的能力。
这样做,在短期内效果的确十分明显,但只要时间稍微一长,一定还会再次出现同样的问题。
而同时,在与这些自身的缺点持续不断的对抗与磨合中,逐渐培养出的那些谨慎、宽容、坚韧,对抗压力的能力,也都一并随着这些缺点的剥离而轻飘飘的消失了。
而比起这些问题,更加危险的,则是这种剥离可能会产生的意识裂缝——在此之前,严巡只是了解侵入式思维的定义和特征,清楚有关它们的全部知识,但直到真正被那种想法毫无理由地占据脑海,他才理解了那种仿佛永远逃不掉的压抑感受。
“我同意它该被废弃停用,我会负起我应负的责任,也就我个人之前的态度向凌队长正式道歉。”
严巡一口气道:“可我比任何人都更肯定,那个模型很简单,不该是你们看到的这样……”
庄迭忽然问:“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
严巡愣住:“什么?”
他当然知道这是一本写于二十世纪、曾经获得过雨果奖的科幻小说,但他也很清楚,庄迭无疑不是想在这里和他讨论这个。
“你忘了一件事。”
庄迭教会了黑影藏起来,他站起身,看向严巡:“你做的程序,是用来测量人的。”
严巡已经是第二次听到这句话。
他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我现在知道了……人远比我想的更复杂,但是——”
“神经程序也一样。”凌溯忽然在这时候开口,“远比你想的更复杂。”
严巡有些警惕地看着他:“你发现了我做的程序有bug?”
“这倒没有。”凌溯摇了摇头,“算不上是什么bug……事实上,我其实也还没想起来当初具体发生了什么。”
刚才的对话之后,凌溯下意识冒出的第一反应,确实是回去探索一下那部分被自己掩藏起来的记忆。
但小卷毛又的确把他的手攥得很紧。
那种力气让他忽然觉得现实非常好、没有疯掉非常好,一切都令人期待,他很想立刻就从这场梦里出去。
从这场梦里出去,然后立刻执行有关明天的全部计划。
凌溯迎上庄迭的视线,轻轻眨了下眼睛。
他认真地揉了揉身旁的小卷毛,又随手示意严巡找个不起眼的墙角随便坐。
“如果一台普通的电脑在上了一堆奇怪的网站后,都会招惹来各种稀奇古怪的病毒,变得和以前完全不一样。”
凌溯单手摆出两个小板凳,领着庄迭一起靠床坐下:“你又怎么能指望一个体量这样庞大的模型在进行了这么多轮测试之后,不受到任何意识碎片的影响,还保持着最初的状态呢?”
严巡的瞳孔微凝了下,他的脸色微变:“你是说——”
“我是说,第一代人格模型早就被彻底关停了。我们现在不是被困在一个连我当初都逃不出去的模型里,你实在不必这么紧张……”
凌溯慢条斯理地开了个玩笑:“就是随便聊聊,放松点。”
严巡:“……”
他是真心向凌溯道歉,但他也的确是真心不想和凌溯说话。
“凌队长。”严巡咬了咬牙,“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我们只是暂时从木偶手里幸存下来了。”
严巡沉声道:“如果那扇门不是真正的出口,以后被卷进这场梦的人,还是没有完整出去的办法——”
他自己不提,凌溯差点就忘了问:“对了,你被旅店留下的是什么?”
严巡:“……”
他深呼吸了几次,扶着墙站起身,准备再次道歉尽快离开。
在他起身的同时,凌溯忽然开口:“有关第一代人格模型的全部记忆?”
严巡的动作顿了下,神色微变。
“很接近了,但不对。”
凌溯看着他的脸色,自言自语道:“有道理。你没有参与模型构建的整个过程,应该是你做的那一套程序……”
“凌队长。”严巡打断他的话,“不要用我们学的那一套分析和自己有关的人,这点你应该清楚吧?”
凌溯点了点头:“清楚。”
凌溯特意提醒他:“所以,等这场梦一结束,你就不要再和我们有关了。”
严巡扶着墙,活生生被他气得眼前黑了黑:“……”
“以你的个性,做出这一套程序之后,一定会最先在你自己身上试一次——你是第一个被这套程序‘修正’的人。”
凌溯丝毫不觉得自己的逻辑有什么问题,和庄迭头碰头低声讨论了几句,抬头看向严巡:“你想过自己这部分被修正的意识去了什么地方吗?”
“当然是在我的潜意识里。”严巡紧皱着眉,“这有什么问题吗?”
“有一点。”凌溯点了点头,“既然你不是人本主义学派,我们也就直接说了……”
他们和吴理曾经讨论过这个问题,在给那个男生催眠的时候,杜教授也曾经发现过类似的情况。
凌溯抬起手,轻敲了下太阳穴:“潜意识里的另一个自我。”
严巡怔了几秒,神色骤变。
“在心理学释梦中,有一个各流派都非常普遍采用的观点。”
凌溯继续说下去:“潜意识里被长期压抑隐藏的那个自我,会在梦中以某种方式,变本加厉地表达和释放出来。”
严巡已经理解了他的意思,怔忡站在原地,脸色隐隐发白。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凌溯这个人每一句话都能精准地捅他一刀,却偏偏从头到尾都没有追问严巡,他被剥离出去的那一部分是什么。
……如果不是这场梦,严巡自己其实也已经不太记得了。
他被自己的程序修正的部分,还要比现在的想法更极端、更理想化、更不近人情。如果没有剥离出那部分,严巡或许一辈子都会待在实验室里做理论研究。
他的程序认为他那一部分想法是有问题的。
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一道门,每个人只要进去再出来,就能轻松剥离掉所有不想要的部分,变成那个完全满意的自己。
严巡选择了接受修正,所以他的结果没有不合格。
至于那部分被剥离的念头和想法,也从此被埋藏进潜意识的深处,再也没在他的心中掀起任何波澜。
严巡从来都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
他一丝不苟地生活、一丝不苟地工作。
在他完全没有发觉的地方,这部分长期被压抑隐藏起来的意识生根发芽,长出了一场最为疯狂和荒诞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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