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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港十二(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


小伊文先生在这座码头的人缘其实不错。

        虽然也不排除有人是因为对海盗或是码头主人这种身份的畏惧,  才对他格外客气礼貌,不敢轻易冒犯,但这也只是极少数的情况。

        从客人的日记里就能看出,  至少码头上的大部分人都挺喜欢他。

        除了“绝对不允许出海、绝对不允许在有船离港时靠近码头”这种禁令之外,这个既能识字、画又画的不错的小东家,在港口之内的活动也并没受到太多的限制。

        学校放假、又不需要在酒馆帮忙算账的时候,伊文就会背着画夹,  带着画笔和颜料去外面写生。

        他什么都画,晴朗天气下的树和石板路,傍晚的酒馆,在树下捉迷藏的小孩子,停船时在港口卸货的工人……你问他要一张画像他也乐意,几个硬币就能换来一张炭笔素描肖像,谁都能一眼就认出画上的人是谁。

        码头上的人都说,小伊文先生这种本事是真的可惜透顶——要是生在外面,  一定能像被他们打劫的商船上那些好运气的家伙一样,穿着神气活现的礼服,  办那种能叫大人物追着买的画展。

        “但他好像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至少我没看出他哪儿不好,镇上的姑娘多半也没看出来。”

        “那些姑娘要是知道精心做好的巧克力给了他,最后会被分到一群才两三岁、成天光着身子下海游泳的小海盗崽子手里,  说不定心都要碎了。”

        庄迭翻过一页日记,逐行向下念道:“小伊文先生不爱说话,这谁都知道,上回来的烟草商说这叫少年老成,是干大事的料子。将来码头在他手里准定很不错。”

        他正要把日记交回给凌溯,  忽然“咦”了一声,重新捻了捻正反两面封皮的厚度。

        凌溯停下整理,  探过头跟着看了看:“有东西?”

        “好像有。”庄迭仔细摸索了下,又找到刚才触感不同的地方,沿着轮廓画了个框,“这里。”

        日记本外面的确有一层作为保护的皮套,但在梦主的记忆中,似乎并没有给它留下什么能够打开的缝隙,所以一开始也没有人留意到这种细节。

        凌溯取出手术刀,沿着庄迭示意的轮廓将皮套仔细剖开,果然从里面发现了一张折起来的白纸。

        凌溯将那张纸递给庄迭:“是什么?”

        “应该是伊文画的画。”庄迭接过来看了看,“是素描,画面很清楚。”

        这张纸就夹在日记本外的皮套夹层里,打开之后,上面是一幅惟妙惟肖的炭笔场景素描。

        画面上的一群人围着一张桌子,手里端着大杯的啤酒,正激烈地高声交谈。外面的人抻着脖子向里张望,桌上放着被码成一摞的金币。

        众人之中,有四个人打扮得和码头格格不入,穿着日记里提到的那种“神气活现的礼服”。为首的人带着得体的微笑,身略微前倾,配上身旁的手杖,像是个从容的绅士。

        其中还有一个和小伊文年龄相仿的少年,看起来似乎是这几人中某个人的儿子。他虽然同样穿着礼服、戴着精致的领结,目光却很活泛,一点儿规矩都没有地趴在桌子上,视线瞄着桌子对面那人鼓鼓囊囊的裤子口袋。

        坐在桌子对面的多半就是日记的主人,正面红耳赤地用力拍着桌子,难以置信地核对着自己的损失。

        “四月二十六日。”

        庄迭确认过角落里的日期,递给凌溯:“日记的主人立誓戒赌的前一天。”

        两人都记得很清楚,这位倒霉的先生在当天先是赢了十盾,还没高兴多久,就又输了二十盾。

        ——当然,用脑袋打赌一定戒赌这件事也并没有改变他的处境。

        在立誓戒赌的第三天,这位先生就又输掉了五十盾,还搭上了一百盾的本金。

        ……

        “欲擒故纵,花样繁多,懂得放长线钓大鱼,知道羊毛要在一头肥羊身上薅,不殃及无辜且贫穷的围观人等。”

        凌溯欣赏着那张素描,客观评价道:“一伙经验丰富、有相当程度的职业素养的高水准骗子……”

        他的话说到一半,就被格外谨慎的敲门声打断。

        凌溯放下手里的素描,勾了下手指让门锁自动弹开,抬起头看过去:“有发现了?”

        “可能有一点。”催眠师探进半边脑袋,“我们刚才对照了一遍码头那边的通缉令,好像比酒馆这边的多出了四张……”

        凌溯和庄迭交换了个视线。

        酒馆的门徐徐打开,催眠师和z1披着厚毛毯进了门,第一件事就是直奔酒馆的火炉。

        庄迭已经熟练掌握了用响指打火苗,又被新的开锁小技巧吸引了几秒钟,收回视线,帮这两个人把火炉点起来:“你们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z1放下提灯,换了条新的毯子,不由得有些感慨:“说来话长……”

        “所以就先不要说了。”催眠师飞快截住他的话头,在凌溯颇为欣赏的视线里拿出那几张通缉令,“凌队,庄先生,你们看看这个。”

        他取出那四张趁着天黑揭下来通缉令,依次排在桌上:“其他的都和酒馆里那些没什么区别,只有这几个人,我们好像没在搜酒馆的时候看到过。”

        凌溯接过来对照一遍,点了点头。

        他收下通缉令,又将那张素描推过去:“现在看到了。”

        催眠师不由一愣,和z1对视一眼,连忙凑过来仔细端详起了那张画。

        在他们研究的功夫,凌溯也逐张翻译了那四份通缉令,和庄迭简单讨论了几句。

        “是在日记的封皮里面发现的?”

        z1分心听着两人的话,有些诧异:“这种封闭空间里居然也有东西吗?那我们发现的那些打不开的背包……”

        “那些不行。”庄迭摇了摇头,“这里的一切,都是基于伊文的记忆生成的。”

        在许久之前的现实中,那场暴风雨应当也让不少客人顾不上收拾东西,就急匆匆离开了酒馆。

        每个人都有急着做的事——这些人有的是要确认自己认识的人在不在船上,有的是和日记的主人一样无法接受货物和钱财的损失,要去确认打捞的情况。

        还有更多的人,必须要赶在这场海上风暴登陆之前立刻回家,尽快收拾好外面的铺面,以免被疯狂的暴风雨摧毁……

        海盗们看不上他们那些零星的财货,扔在这里第二天再来拿也没关系,反而比带出去更安全。

        生活在码头的人已经习惯了应对这种状况,何况守在酒馆的又是靠得住的小伊文。

        而伊文大概也像他们所做的一样,在酒馆的人全都跑空后,沉默着收拾了那些散落的物品。

        “他不缺钱,也并不打算查看客人的私人物品,所以这些东西在他的记忆里要么很模糊,要么没法打开。”

        庄迭将整理好的资料一并递过去:“但出于某些原因,伊文查看了这本日记,所以我们现在也同样能够看到里面的内容。”

        事实上,伊文也并没有把一整本日记全部看完。

        他们能查看的也只有近二十几天的记录,再往前翻,纸张就都变成了毫无意义的凌乱墨迹或是一片空白。

        “因为再靠前的内容他要么没有仔细看、要么因为不重要,已经完全记不住了……非常合理。”

        催眠师补充了新的知识点,记下来并点了点头:“要是我的记忆被入侵了,打开我上学时候的课本,上面大概会通篇写满‘全还给老师了’几个大字吧……”

        z1的膝盖应声跟着一疼,咳了两声:“请放心,在正常情况下,‘茧’是会绝对保护公民的记忆不被入侵的。”

        z1看向被裁开的封皮,有些困惑:“可这么说的话……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既然它是封闭的,说明梦主当时也没有把日记本的皮套拆下来过吧?”

        “虽然没有拆下来,但伊文很清楚这里面是什么。”

        庄迭说道:“因为这幅画就是他亲手画出来、亲自交给那位客人的——如果我没猜错,在客人把画放进日记皮套夹层收起来的时候,伊文应当也亲眼目睹了这一幕。”

        在z1几乎支撑不下去,扭头要夺门而逃的时候,庄迭忽然轻咳一声,严肃板着的脸露出了些笑意。

        催眠师摇了摇头:“再说,如果他是这种性格,我们就会在酒馆里发现很多他收藏的地图,或是在他的画作中发现大量的想象元素。”

        “没有这么严重,伊文只是不被外面接纳,并不是被关在这里了,所以很难产生这么强的执念。”

        z1下意识阻拦道:“要是那辆列车从此就不运行了怎么办?这么远的距离,你们怎么在中间往返……”

        催眠师怔了几秒钟,忽然也跟着回忆起来:“对了,我们刚进梦里的那个!”

        “好了,好了。”

        这里的人的确不太聪明,但大多数人的性格都很好。酒馆的客人都很规矩,虽然粗鲁却并不崇尚暴力,每个人都很有趣。

        “不对。”庄迭忽然说道。

        这是不可否认的人的本性,每个人生来就会有这种渴望,尤其他又有着这种难得的天赋。

        “……”z1一时居然找不出什么能反驳的理由,抱着自己那条毯子,不着痕迹地离这两个人远了点。

        凌溯轻敲了下桌面,点出那张纸上唯一有用的部分:“抓住他们的人就能拿到嘉奖和爵位……至少上面是这样说的。”

        z1提出的问题其实很有价值,但催眠师已经接触过许多类似的少年来访者。

        z1:“……”

        “他们的确是破落贵族,有明确的王室血统和族谱,只不过既没有封地也没有钱,还被永久性放逐了。”

        “不过……还有人记得那些站点都是什么吗?”

        催眠师愣了下,连忙摆手道:“肯定不对啊!他叫伊文又不叫杰克,我胡扯的,凌队就是从逻辑上帮我进一步胡扯了一下……”

        “是联合通缉令,说这几个人伪装成贵族到处骗钱。”

        这种推理小把戏其实不值一提,庄迭只是简单解释了几句,就又看向凌溯:“队长,通缉令上写了什么?”

        “凌队。”z1本能地干咽了下,摇了摇头。

        z1忍不住感慨了一句,他正在翻两人整理的有关伊文的资料,也大致了解了这位幽灵之子、将来会继承码头的少年海盗的情况:“有了爵位,伊文也不会被一辈子困在码头了吧?”

        所以,即使不需要特地将封皮拆下来查看,只要摸到封皮上略微凸起的厚度,伊文就已经能够清楚地猜出那是什么。

        庄迭知道伊文不会上泰坦尼克号,他要说的不是这个,是另一件事:“伊文最后没有被困在码头。”

        “不行,这样做有一定危险性。”

        z1仔细想了想:“他的画也都是和港口有关的……原来是这样。”

        如果通过握住凌溯给他的碎布条,来屏蔽掉后台的记忆画面,他就没办法拖着雪橇跑起来。

        在他们刚进入梦域时,催眠师就看到了那个路牌,因为上面有不少站点,还捏着车票犹豫了半天。

        “有没有可能是他背下来了?”z1想了想,“因为被困在码头,所以每天对着站牌想象外面的世界……”

        凌溯也绷不住地笑出来,他站起身,揉了揉最近越来越活泼的小卷毛:“可以见得,思维定式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

        “我记得。”庄迭拿起那几张通缉令,“但我们还是要回去一趟。”

        “很有可能……以他的才能,如果拿到了爵位,多半会很快就像日记里说的那样,凭借才华跻身进和现在完全不同的圈子。”

        z1还没回过神:“啊?”

        z1面色慌乱了一瞬,下定决心正要开口,一旁的催眠师已经摇了摇头:“没有,那架雪橇结实得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不只如此,他们在外面搜索整个码头的时候,站在清冷的月色里,其实也有种无法明确分辨、但十分奇异的感觉。

        庄迭点了点头。

        这是一种近乎温柔的、只有在注视着故乡时才会有的视角。

        但如果实在不行的话,伊文其实也并不介意留在这里,就这样平凡地过完一生。

        也是因为这个,在打开这张纸、看到里面的内容之前,庄迭就已经通过逆推这些线索和纸张的大小,做出了“是伊文的画”这种概率最高的推测。

        虽然的确有点儿遗憾,但伊文一点都不反感这个地方。

        z1忽然生出了个不详的预感,不自然地向后退了几步。

        拿起画笔的时候,登上那辆通往外面的世界的电车时候,被人对着作品称赞的时候……他一定也想过要去更远的地方,去见更大的世面,过那种父辈们口中“好运的家伙”的生活。

        他和z1一路探索到码头的时候,还看到那架简易的自制雪橇停在树下。除了被雨水浇得湿透,竟然没有任何一点损坏,那几条粗麻绳也依然十分结实。

        对伊文来说,他了解外面的世界,也同样熟悉这座与世隔绝的小港口。

        凌溯晃了晃手里的车钥匙:“他人很好。之前理发的时候,我们就顺便把钥匙‘借’来了。”

        庄迭好奇道:“雪橇被暴风雨弄坏了吗?”

        z1原本还听得全神贯注,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拍案而起:“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把《泰坦尼克号》的剧情掺进去了啊!伊文不是一辈子都不能上船吗!”

        凌溯轻轻扬了下眉,他迎上庄迭的视线,在记忆里翻找片刻:“路牌。”

        凌溯倒是听得很有兴致,在一旁帮忙补充:“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都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催眠师隐约跟上了这两个人的思路:“那些站点是清晰的,意味着当事人对这些地方也很熟悉,经常在这些站之间往返。”

        催眠师挠了挠头:“说来惭愧,虽然我对着它看了半天,但一个也不记得了。”

        “货行老板有辆车,就停在后面的广场上。”

        催眠师沉吟着说道:“即使不太顺利,他也可以登上一艘白金航运公司下辖的巨型豪华油轮,在头等舱邂逅一位厌倦了上流社会的美丽少女。他会给她画像,带她参加下等舱的舞会,抱着她站在轮船甲板上喊‘i  a  flyg’……”

        “所以最后不是撞上冰山了吗?他们沉没的地点是北大西洋纽芬兰附近海域,又是在四月份,没什么海上风暴。”

        “什么路牌?”

        如果伊文的确那么向往外面的世界、以至于把不会去的站点也背得一清二楚,就一定还会有其他表现来佐证这一点。

        凌溯应了一声,他刚算完复杂的辈分,放下最后一张纸:“他们从不在一个地方停留,行踪不定,所以很难抓——如果上面有关身份的内容没有错,其实也不完全是骗人。”

        “墙上没有地图,我们搜索的时候一张也没看到。”

        带着点咸涩的潮湿海风,海浪的声音规律得令人镇定,码头日复一日地吞吐着航船,在巨大的船坞里留下斑驳的痕迹。

        “真可惜,要是酒馆也贴了这个,日记先生大概就不会输这么多钱了。”

        酒馆里的空气煎熬地沉默了几秒。

        他看向凌溯:“队长,我们忽略了一样东西。”

        这片梦域完全由伊文的视角决定,他在画板前注视着整座港口,将每个角落都印在脑海里。

        如果不握住碎布条,新的画面就会再一次残酷地上传回总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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