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二十一(你找我的时候,我一定也在)
这场梦生硬、漠然、不近人情, 找不到任何一点隐喻和情感倾向——因为被从本体里剥离出来的时候,它就不拥有这些。
即使是这样,这场梦依然会吸引对自己不够满意的人。
不断有人在梦中偶然来到这里, 又匆匆离开,留下出不去的意识碎片。
旧的住户离开,新的住户又会再来。每隔一段时间,困住的意识就被清理干净, 继续等待下一批客人……周而复始。
从这家旅店中离开的房客,他们依然会认为自己是完整的。
他们未必还能记得住一场无聊而普通的梦。只是在偶尔回过头看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似乎变得比想象中更多,甚至已经想不起自己当初的模样。
……
严巡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要推翻面前这两个人的推测,却始终一个字都没能说得出来。
凌溯点了点头:“看来你已经确认过了。”
按照严巡的个性,贸然遭受这种听起来近乎离谱的指控, 一定会本能地对照记忆,用所掌握的一切专业知识对其证伪。
而他本人没有提出任何反驳, 就说明直到现在,严巡也没能从任何角度找到推翻这种可能性的有力凭据。
严巡会在这种时候保持沉默,就意味着他其实和两人一样, 也已经意识到了这场梦的真相。
“我一直在找管理员,然后我意识到了一件事。”
庄迭说道:“管理员之所以会躲起来,是因为你在它敲门的时候,站出来反驳了它。”
在这之前,庄迭也只是对旅店的真实背景有所怀疑——而让他最终确定了自己全部想法的, 是在隔壁掀地板的时候,听到催眠师说的那些话。
在和严巡讨论的时候, 催眠师曾经提到,严巡是唯一过质疑过管理员的行为不合理的人。
不得不说……严巡提出的那些质疑,不仅完全合理、而且非常有必要。
如果这是现实,这种一刀切的粗糙规则一定存在严重的问题。而即使是在梦里,这种规则也会在潜意识层面上造成误导,受到影响的人很可能也会将这种粗暴草率的态度迁移到生活当中。
会提出这些质疑,意味着严巡作为咨询师,的确有着相当出色的职业敏感度。
只不过,庄迭暂时更在意的还是另一点。
——在提出这些几乎已经算得上是挑衅的质疑后,严巡没有受到任何惩罚,更没有被逐出旅店。
“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应该是我们之中最后和管理员发生对话的人。”
庄迭问他:“你们之中有任何人见到过管理员吗?”
严巡眉头锁得像是松不开,他仔细回忆了片刻,缓缓摇头。
所有人都没真正“见到”过管理员,众人汇集的情报中,和管理员的对话无一例外,每次都是隔着房间的门发生的。
按照他们的推测,管理员很可能只会在驱逐住户的时候现身。所有见到管理员的人,恐怕都已经被驱逐出了这场梦境。
但事实上……其实还存在着另一种可能性。
并不是所有的梦境都是第一人称的。有些梦的视角很特殊,像是一个从不参与进去的旁观者,只是看着一切事情发生。
严巡被剥离出去的那部分意识生长成了一场梦,“管理员”是这场梦的意志,又或者说……在某种意义上,管理员就是这场梦本身。
所以管理员才有能力监控所有人,对全部的投诉和违规行为进行处理。
“你是最后和管理员对话的人。”庄迭说道,“而在那之后,不论是跑动、交谈还是移动家具,甚至是凿墙和拆地板这种过激行为,都再没有触发管理员的警告。”
在说完这些话后,庄迭停下来等了几秒。
严巡依然没有开口,只是一言不发地垂着视线,显然默认了对方所说的内容。
他已经理解了庄迭的意思,沉默半晌,才终于哑声道:“因为我否定了他……”
对剥离出的那部分意识而言,来自本体的否定,无疑是最为沉重的打击。
管理员有权处置每个房客,却唯独没有办法处置严巡——不仅如此,在被严巡否定后,它甚至短暂地失去了“维护规则”的能力。
“我能不能彻底否定它?”
严巡看向庄迭:“我可以和它辩论,就像杜教授做的那样。”
严巡刚才就已经再三尝试过。他完全无法控制这片梦域,除了管理员之外,也无法对梦中的任何存在造成影响。
这并不奇怪——就和旅店中其他所有的住户一样,严格来说,这已经不能再算作是他的梦了。
这场梦虽然同样是由严巡的潜意识中生长出来的,却因为长期与表层意识脱离,已经不再受到严巡这个主体的控制,甚至无法再和严巡在潜意识中进行沟通。
严巡攥了下拳,他的语气有些不自觉地急迫:“只要我彻底否定它,它就会消失,是不是?这样的话,梦也可以结束……”
“是可以。”庄迭点了点头,“你有把握吗?”
这似乎只是句很普通的问话。严巡下意识想要回答,却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再度突兀地停下了话头。
……他没有把握。
杜教授能吵赢自己的脑花,固然有被剥离的那些经验和知识都已经过时的原因……但事实上,更重要的决定性因素,其实还是杜教授本人的态度。
要彻底让剥离出的那部分意识消失,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因为全部的要求其实也只有一点。
本体必须毫无犹疑、彻底坚决地认为这部分意识完完全全一无是处。
杜教授花了几个晚上,其实都是在和自己吵架。他通过不断的辩论彻底说服了自己,最终彻底不再犹豫,完全认可了这种想法。
这还只是舍弃一些陈旧的、后天习得的经验和知识。
而如果想要从潜意识里彻底否定和抛弃一个原生的想法,难度还要远在这之上,即使经过长期专业的心理干预也未必能成功。
如果不是这样,严巡当初也不会特地做出一个程序来了。
“除了这件事,还有另外一点需要提醒你。”
庄迭说道:“你的否定可以暂时剥夺管理员的力量。但同时,你作为本体,越不认可这部分意识,这部分意识就会越被强化……”
“我知道……”严巡低声道,“白熊效应。”
在被要求不能想象一头白色的熊的时候,几乎没有人能从脑海里驱赶出去那头白熊。
管理员的力量被这种否定暂时剥夺、规则开始弱化的同时,由于注意力不受控的集中,梦域本身的存在感却又变得更强了。
这是个怎么都绕不出去的死胡同。
不论往哪边走,似乎都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
“如果……我说服自己认可它呢?”
严巡的脸色已经十分苍白,目光却并不闪躲:“如果我也愿意留在梦里,是不是就可以融合掉它?”
严巡咬了下牙关:“这样的话——”
“很悲壮,但不可行。”庄迭摇头,“和管理员相比,你自身的逻辑、主动性和行动能力都还要更强。”
庄迭推演出结论:“你认可它的代价,就是你会成为新的梦主,带着一百二十五个房间到处去抓人进来住,要求每个房客熟读并背诵十页住户需知。”
严巡:“……”
庄迭等了几秒,确定严巡的思维终于被干扰得彻底混乱成了一团,就适时停下了话头。
要绕晕像严巡这种绝对理性主义、智商和逻辑又都足够强的人,的确需要花费更多的精力。
严巡的脑子越乱,这场梦的力量就越薄弱,让他保持这种状态是最稳妥的。
庄迭不打算再强化严巡的任何想法,把他留在墙角,回到凌溯身边:“队长。”
凌溯笑了笑,伸出手轻轻揉搓小卷毛:“要我做什么?”
他已经忍了半天,把庄迭一脑袋柔软的自来卷揉得乱糟糟的,又一点点仔细理顺。
穿梭在发间的手指力道格外温柔,一不小心就拂净了原本塞满脑海的全部念头。
庄迭停下来想了几秒钟,才又开口问:“队长,你会怎么对付一个被意识碎片污染得失控的模型?”
凌溯微怔了下,轻轻扬了扬眉。
他的手还停在庄迭发间,轻轻拨弄着,沉吟道:“我想想……”
“不要想。”庄迭抬起双手,罩住他的耳朵,“队长,你是一个深夜电台的鬼故事主播。”
凌溯认得出口型,他看着一脸严肃的庄迭,隔了半晌,忽然压不住地轻笑出来:“没关系吗?”
庄迭抬起有点疑惑的视线。
他头顶的小卷毛也因为这个动作跟着动了动,在凌溯掌心软乎乎蹭了下。
“做电台主播,我就只会讲鬼故事。”
凌溯收回手,忽然一本正经地张牙舞爪吓唬他道:“特别吓人。”
庄迭有点困难地抉择了整整半秒钟:“没关系。”
“但是我有一点儿怕鬼,尤其一个人的时候。”
庄迭很快想出了折中的办法:“讲鬼故事的话,要先等我找到你,才能开始讲。”
这次凌溯连眼底也满是笑意,他像是忽然彻底松了口气,毫不犹豫点头:“当然。”
“你找我的时候,我一定也在找你。”
凌溯没有再毫无诚意地吓唬人。他看着庄迭,脸上是只有完全认真郑重时才会有的神色,眼底却又格外柔和:“不让我想之前的事……是问我的第一反应吗?”
他毫无预兆地将话题拐了回来,庄迭也在下一秒跟上,点了点头:“最直接的那个想法。”
凌溯稍一沉吟:“弄出点什么来捉弄它。”
他按照庄迭说的,不再试图回忆当初的事,只是重新代入进情境中再次思考,手指在小臂上无意识地来来回回敲击着。
“不论是什么样的测量,测题都跑不掉提供性和选择性两种……群体数量越大,为了保证导出分数的参考意义,选择性的问题就会越多,甚至可能是全部。”
凌溯快速分析道:“既然是选择性的问题,就会有选项。”
庄迭已经把前提定位成了“污染的失控模型”,凌溯也就不再客气,照着第一反应说下去:“不论合格还是不合格,我不会把我的真实结果给它,不会让它找到我的弱点。”
凌溯一边思索,一边客观地分析自己:“为了能把嘲讽开足,我应该会不顾自身安危,想办法利用条件做出来一个能随机复读选项的东西……”
凌溯的话头忽然一顿,迎上庄迭的视线:“啊。”
……旅店柜台上的鸟笼里,就有一个完美符合要求、能随机复读选项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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