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十三(“我总要找到你”)
吴理蹲在313号房间的墙角。
他正沉浸在找回的记忆里出神, 冷不防被杂乱的脚步声吓得一激灵:“怎么回事?”
“那些听墙角的。”光头咨询师打了个手势,“跟我们刚才差不多,都急着去下面确认自己的情况了。”
他敲了两下墙, 尽力喊了两句沉住气、不要轻举妄动,却也清楚不可能有多大的效果,摇摇头叹了口气。
中年搭档皱眉道:“现在下去,状况只会比我们那时候更差吧?”
光头咨询师和催眠师同样清楚这个道理, 几人彼此看了看,神色都多少有些无奈。
“为什么?”吴理下意识问了一句,才忽然反应过来,“对了,白熊效应……”
这是种很常见的心理学效应,理解起来也再简单不过——当一个人被要求绝不能想象白色的熊时,脑海中反而会比平时更快地浮现出一头白熊。
白熊效应也叫后抑制反弹效应,越是努力试图去压抑、忘记某种念头, 这种念头反而会越清晰地浮现出来。
这些人如果不知情地下去,只要回到现实的想法足够单一和坚决, 其实未必会留下多少意识在旅店里。
可他们现在已经知道了实情,越是尽全力抑制“想要留下”的念头,大脑反而越会一遍遍不受控地在意识中反复筛选检查, 最终被这种念头占据整个脑海。
“这些人未必都有心理学背景,但既然是处理梦境的同行,恐怕一个个脑子转得都不会太慢。”
光头咨询师阻拦不及,叹了口气:“照这个速度,等跑到楼下, 恐怕一大半都出不去了……”
严巡忽然想通了整件事:“就该这样。”
“啊?”光头咨询师愣了愣,“为什么?”
“什么才是主体?并不是说能离开旅店、醒过来回到现实里的就是主体。”
严巡快速说道:“如果大部分意识都被留在了旅店里出不去, 而这些意识又是相对活跃和强烈的部分,那其实就可以理解成是‘本体被困在了旅店里’……这种情况反而是相对安全的。”
“本体的意识在外面,后果我们都已经看了不少——不论如何,旅店内外的意识都必须要回答那个两难的问题。”
严巡说道:“可如果本体才是被困在旅店里的那个,事情就简单多了。我们只需要考虑怎么能顺利出去,就像之前每一次设法脱离梦域那样……”
只不过,想要真正顺利地达成这个目的,在逻辑上要先兜上好几个大圈。
如果直接把最安全的方案告诉那些人,“白熊效应”只会帮倒忙——越是不断强行抑制“离开旅店”、“回到现实”的想法,其后果只会是这种想法越来越不受控制。
这样一来,只怕本人还没反应过来,主体的意识就已经离开了旅店,结果只会重蹈之前的覆辙。
恰恰是说一半留一半,放任甚至特意诱导这群人胡思乱想,才能在最大限度上将主体的意识留在旅店中,保证事态暂时不会继续恶化。
“你早就知道有人在听墙角?整个过程都是在为这一步做准备?”
严巡回身看向庄迭:“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的?”
庄迭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点了下头,抬手把空气黑板挥散。
严巡也并不以为忤,收回视线,沉吟着环顾向整个房间
他原本还因为这个年轻人的态度稍有不悦,到这时候,却忽然意识到庄迭做的每件事其实都有不可代替的作用。
如果庄迭不用这种毋庸置疑的态度将真相直接讲出来,而是参与他们的讨论、最终得出一个结果,就不可能对这些人造成这种程度的冲击。
一旦真相的冲击力不足,恐慌下的抑制效果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明显,未必能触发反弹效应。
——而再向前一步,庄迭在之前的房间特地浪费时间搭建立方体、讲整个旅店的构造和房间连接,也不单是为了给他们这两个房间的人递投名状,更是为了提升自己所说内容的公信力。
旅店中的其他人会凑过来听313号房间的墙角,基本都是因为在那时候听了庄迭的讲解,特地跟了过来,想要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的线索。
在那个时候,庄迭就已经大致猜出了旅店的真相,之后的所有行动,都只是在稳步推进自己的计划……
“机构还有名额吗?我想发一张邀请函。”
严巡侧过身,低声向身旁的催眠师问了一句,随即又改了主意:“算了,我直接去问他。”
严巡准备同庄迭谈谈,试探对方有没有进入专业机构工作的意向,抬起头找人时,却发现那个卷头发的年轻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去隔壁了,跟他那个队长一起去的。”
光头咨询师知道他在找什么,指了指墙面示意:“你负责的黑影也跟去了。”
严巡忍不住皱起眉,沉默着停在原地。
“你对凌溯意见这么大,是因为那个被淘汰的第一代人格模型,是你毕业后参与构建的第一个作品吧?”
光头咨询师放缓语气道:“我能理解,这件事对你不可能没有影响。”
他们都知道,严巡虽然同样是心理学专业,但本职是做认知神经科学相关的程序研究,并不是实用方向。
而严巡之所以放弃了一直以来的研究工作,选择从头开始做心理咨询,也未必不是受到那些质疑的影响……
“和那些事没关系,换工作是我自己的选择。”
严巡沉声道:“我之所以决定转实用方向,是因为我开始质疑那些模型到底有没有意义。”
“又绕回来了。”光头咨询师叹了口气,“你还是在意第一代模型,可它既然被淘汰掉,就说明一定是出了什么无法单纯靠升级解决的问题……”
严巡的神色冷下来:“我做的程序不会有问题。”
“程序不会有问题。”光头咨询师好脾气地点了点头,“可你做的程序,是用来测量人的。”
严巡微怔。
他不理解对方这话是什么意思,抬手扶了下眼镜,一言不发站在原地。
“人……很复杂。非常软弱,也强悍得可怕,可以极端不稳定,也可以完全忠诚。”
“这些特质都可能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是无法被程序和数据完全量化的。”
光头咨询师问道:“你其实也没想到,你的那个咨客两部分的意识居然会达成共识,躁郁的那部分宁可永远留在旅店里吧?”
严巡沉默下来,他没有否认:“这种案例我没有记录过。”
光头咨询师没再多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和自己的搭档一起去寻找新的线索。
严巡紧锁着眉头,在原地站了几分钟。
他还是没有去隔壁房间,和等在旁边的催眠师一起出门,沿着楼梯下楼去了前台。
……
207号房间。
凌队长已经绕着自家队员打转了十几圈。
他用上了所有能想的办法,甚至准备去贿赂跟在角落里的黑影,可惜黑影同样帮不上忙,只能束手无策地跟着摇头。
“先不调查了,休息一会儿……”
凌溯绕着庄迭团团转:“不生队长的气了吧?”
他横了横心,索性直接在庄迭面前坐下,伸直了腿试图绊小卷毛一跤。
庄迭终于停下脚步,认真摇了摇头:“我没有生气。”
他是真的没有生凌溯的气,看到凌溯坐在地上,就一起跟着蹲下来:“队长,旅店的那扇门,你为什么整个人都出不去?”
凌溯:“……”
其他的姑且不论,光是这个问题,小卷毛已经原封不动地问了十三次。
凌溯穷尽想象力编出了十二种详细生动的答案,这会儿也实在有点才思枯竭。他尽力搜刮了半晌措辞,终于彻底无可奈何地低下头泄了气。
“说真的。”凌溯实话实说,“我也不知道。”
要是按照对自己满不满意来划分,凌溯恐怕会一路脚底打滑飞出旅店——毕竟像他这种真心觉得自己哪里都很不错、完全没有任何需要努力提升的地方的人,大概翻遍人群也找不出几个。
但如果按照“是否明确地想要回到现实”来划分……凌溯即使特意去想,其实也给不出什么答案。
他倒不是想一直留在梦里,但要说回到现实的动力,似乎也并没那么足。
凌溯只是在哪儿都能停下。
停在现实里也可以,一直留在梦里的问题也不大。
要是裂成两半也正好,一半留在梦里和庄迭一起做任务,另一半在外面陪小卷毛一起睡觉。
尝试着从旅店里出去的时候,凌溯其实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念头,只不过是想赌一把和庄迭的默契程度,看看两人会不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要是早知道旅店居然是这么个规则,凌溯就不会把实情说出来,一定会摩拳擦掌编个有趣点的回答,比如人虽然出去了、但所有头发都留在了旅店里之类的恐怖故事……
这个回答实在太敷衍,凌溯有点担心小卷毛不接受,胡乱蹂|躏了两下自己的头发:“其实——”
庄迭点了点头,握住他的手:“嗯。”
凌溯的动作不自觉顿了下,低头看了看被握住的那只手。
在他眼底,那一片被藏得天衣无缝的锋利悄然淡了。像是有把干净利落的柴刀,忽然三下五除二劈开了横生的荆棘。
“我更喜欢现实。”
庄迭看着他,语气格外认真:“我只有一半能出去,是因为另一半想留下找你。”
“我总要找到你。”
庄迭逐字逐句道:“如果你出不去,我就带你出去。”
凌溯没有开口。
他盘膝坐在庄迭的视线里,依然垂着视线。
凌溯忽然局促地清了下喉咙,他的耳根有点泛热,像个才上高中的毛头小子似的格外不稳重地烫了烫。
他空着的手用力揉了两下头发,自己低着头跟自己绷不住地笑了一声,又飞快地呼了口气:“没问题。”
“肯定没问题。”凌溯保证,“小卷毛,你要是站在旅店门外,我肯定一溜小跑带烟地往外冲,谁都拦不住……”
话还没说完,庄迭忽然伸手抱住他。
小庄老师学以致用,抬起两只手,罩在凌溯耳边,让他听自己身体里的时间流动。
那是种轰鸣到极点又安静到极点,比任何锚点都更加清晰和明确的声音。
凌溯怔了几秒,忽然伸出手,迅速地、用力地把庄迭整个人抱紧。
庄迭的颈间微微一沉。
他察觉到凌溯低头靠过来,又努力板着肩膀坐得直了一点,让队长能靠得更舒服。
“好了,好了。”庄迭学着他的动作,一下一下摸着凌溯的后背,“队长,我总能带你出去。”
庄迭摸了摸凌溯有些扎手的头发。
凌溯靠在他颈间,大概是离得太近,热热的呼吸有一点痒,沿着皮肤落在衣领上,悄然渗出不同于雨雾的温暖潮气。
庄迭闭上眼睛,专心记下这种温度。
因为在前台时裂开得太均匀,他只有右半边离开旅店,在外面淋了雨。
虽然现在的身体没有异样,两边摸起来也都早已完全恢复了正常,但或许是心理作用,总还觉得有某种潮湿的凉意萦绕不去。
现在就彻底没有这个苦恼了。
庄迭忽然冒出个念头,有点好奇:“队长,我要是裂开了——”
“那我也跟着裂开。”凌溯轻笑出声,一本正经道,“你裂成几瓣,我就跟着裂成几瓣,绝对保证每个小庄同志都能分配到一个队长……”
他带着笑意抬起头,揉了揉触手可及的小卷毛。
凌溯认认真真看了庄迭半晌,轻声道:“放心,你不会的。”
负责维持这个旅店运转的意识,看到像庄迭这种住户,恐怕都要忍不住头疼——毕竟很少有人能像庄迭这样,清醒坚定到无法被梦中的任何手段困住。
如果不是有他捣乱,庄迭大概会毫无异样地直接从旅店完整离开,连房卡都未必能拿得到。
听了凌溯的保证,庄迭彻底放下心,点了点头站起身。
他没有松开凌溯的手,就这样拉着对方跟自己一起在房间里打转,四处搜索可能被遗漏下的证据。
凌溯老老实实任由小卷毛牵着,视线落在庄迭身上。
这样搜查当然毫无效率可言——不光完全发挥不了双人搭档合作的优势,还因为每个人都占了一只手,在相当程度上拖慢了进度。而最令人发指的,其中一个人不仅没有干任何正事,还一直在控制不住地走神……
凌溯拉回心神,晃了下脑袋,把注意力彻底集中回眼前的场景。
他刚进行了严厉的自我谴责,正准备专心配合队员工作,庄迭却已经极为可靠地有了新发现。
207号的住户已经彻底不知所踪,但角落的墙面和地板的连接处有一小处破损,似乎是有人曾经用某些工具在这里尝试过破坏房间。
大概是担心被邻居投诉、被管理员警告,破损的位置和面积都很不起眼,只能让极少量的室外光线漏进来。
如果是一个人搜到这里,还未必能有发现。他们两个人恰好挡住了大部分室内的照明,才被庄迭留意到了这一处细微的异样。
庄迭扯了扯他的手:“队长,你看。”
凌溯轻扬了下眉,也跟着一起蹲下来。
角落里实在施展不开,两个人离得太近,小卷毛软乎乎地颈间下颌毫无章法地乱蹭。
凌溯实在静不下心,严肃自我反省了几秒钟,叹了口气,决定还是索性把专心研究破损处的队员端起来放进怀里。
他的一只手还被庄迭牢牢握着,活动了下空着的手腕,正准备实施计划,下意识抬头:“……”
光头咨询师的脑袋从墙对面近在咫尺地冒了出来。
光头咨询师:“……”
他只是担心凌溯会因为和严巡的争执受到影响,想来劝上几句,说服大家暂时摒弃前嫌,合力找线索想办法出去。
看到眼前这一幕,光头咨询师立刻意识到自己恐怕来得不是时候:“那个,你们继续……”
庄迭听到动静,被凌溯揽着的肩膀动了动:“队长?”
“别看。”凌溯遮住他的眼睛,“会做噩梦的。”
庄迭有些不明就里,但还是“唔”了一声,点了点头。
他实在忍不住好奇,虽然答应得很痛快,但还是悄悄挪动位置,透过凌溯的指缝往外瞄了瞄。
凌溯严严实实遮着小卷毛的眼睛,一边真挚地向对方诚恳道着歉,一边抬起手,毫不犹豫地把一个光头飞快按回了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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