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山坡上的钟知微还没给出回应, 下方的庆邑人已经大声道:“主公得以脱身离去,我等使命已完,就算全部战死在这里, 也再没什么遗憾!”抽出长刀, 向族人们喝道, “诸位敢不敢随我一起,为主公死战?”
这些人与萧西驰共入建平,彼此扶持多年,感情深厚, 甘愿为之生死, 既然有人带头,剩下的纷纷拔刀在手,居然不顾禁军弓强马壮,就想往山陉中发起冲锋。
——按照禁军弓/弩之强横, 他们这样做, 等于是在送死。
钟知微不再多言,当下拉开弓弦,一箭射中对方右肩,她力量大,用的弓也是三石的强弓, 那位庆邑人右肩中箭, 感觉半边身子都像是被铁锤砸中一般, 几乎在一瞬间就失去了知觉,古怪的是却没有那种被刺穿的剧痛——钟知微在动手之前,已经去掉了箭头。
就在此时, 山坡上传来一个介于束发少年与总角孩童间的女声:“你们说是不肯多言, 但如此急切地想要送死, 岂不等于泄露了萧将军的所在?”
她的声音并不算大,但钟知微让身边的禁军们把话背下来,然后一齐大声喊出,底下的人就算想装听不见也不可能。
山下那位为首的庆邑族人心下茫然,在理解了敌人言下之意后,他一时惊惧不已,一时又忧心那只是中原人的计谋。
温晏然抬手,让禁军停下叫喊声,笑道:“这位……庆邑部的阁下,萧将军为人如何,你我心中皆知,若说她为亲友殿后,倒是值得一信,若说换道而走,却不怕失去诸位踪迹么?她之所以滞留于建平,直到今日也迟迟不肯离去,就是仁爱族人,哪里又是会弃友而逃的人呢?是以此刻必在左近!”
庆邑部人大声道:“主公自然没有抛弃我等,只是为了避人耳目,所以分散前行,待日后重新聚首……”
他话未说完,就被山坡上的人打断,温晏然道:“既然如此,诸位又何必非得急着送死呢?”接着道,“今日相遇之后,若是大周传出话来,说只是将诸位俘虏,让萧西驰来救,纵然真假难辨,难道她能不来么?
你敢肯定自己身亡之事必能被萧将军得知,所以她此刻必在左近,而且就在诸位身后,过不多久便要来到此处,诸位担心沦为人质,所以才必要送死,这样萧将军眼见无法援救尔等,到时便不会现身了。”
“……”
就在庆邑诸人心中震动到难以言语之时,上面的声音再次响起:“如今禁军早便派人将萧将军后路截住,她行踪已被识破,诸位不妨暂且安分一些,与萧将军再见一面。”
为首的庆邑族人一言不发,末了长叹一声:“中原人里,也有如此英才吗?”抬起头,先客气地行了一礼,才询问,“不知足下姓名?”
——面前的禁军虽然与他们并非同伴,但边人一向敬重有真正的能人,那位山坡上的小姑娘言之必中,用她的智慧跟眼光,赢得了庆邑的尊敬。
钟知微驱马上前一步,目光中闪动着骄傲的神色,扬声回答:“我家主君姓温。”
庆邑族人瞳孔猛地一缩。
姓温,年纪不大,而且能调动禁军,在整个建平内,有且只有一个人满足条件!
他们因为逃离之路被阻断,本来有些不忿——庆邑部人大多将萧西驰视作天下间第一流的人物,可惜对方却虎困笼中,迟迟无法施展抱负,想要离京,也是连连被阻,却知道阻止她的人是当今天子,心中反倒大为释然。
怪不得中原那些大臣们都说他们的皇帝承天命而生!
身边那位罗越统领在听到钟知微那句话后,反倒面色大变,双脚在地上一点,急速后跃,打算隐入林中,钟知微一直在注意此人情状,张开长弓,抬手一箭便射向对方胸腹。
钟知微箭术精绝,堪称百发百中,她右手松开弓尾的时候,那种堪比霹雳的巨声才响起,可罗越的身手居然一样不弱,反手一刀砍下,硬是将箭身跟砸偏了三寸。
他本可以用上更大的力气,但他手中的长刀却出现了一道不应有的裂纹。
——钟知微统辖北苑禁军,又有池仪张络两人帮着安排后勤细务,既然早早猜到罗越心怀不轨,自然将对方的兵刃换成了容易折断的次品。
作为一名合格的武将,钟知微绝不会对战斗中的敌人心怀恻隐,她并未因为对方受伤就手下留情,第一箭伤了敌人的手臂,第二箭更是干脆利落地射穿了对方的咽喉,等罗越身死之后,数十位手臂上系着红帛的禁军从林中现出身形,将罗越剩下心腹尽数拿下,动作雷厉风行,显然是早有准备。
那些随萧西驰同来建平的人本来还想着要不要趁机反抗,见到这一幕才明白,不止是庆邑部这边的事情,今天发生的北苑的所有事情,怕是都没有逃过那位天子的耳目。
将尸身收拾好,全程不发一语,他们不曾说话,庆邑部的人也不曾说话,山陉口处一片安静,连草虫跟鸟兽的声音都没有。
大约过了一刻左右,这种寂静沉重的氛围才被打破。
树丛摇动,一个背负长弓,身侧带刀,轮廓深刻英挺的人昂首步出,她看见满地鲜血尸体,还有戍卫在侧且一看就不是罗越心腹的禁军,居然丝毫不惊,反而向着上方一拱手:“可是陛下亲至?”
看见萧西驰过来,钟知微便下了马,亲自为身侧之人牵缰绳。
火光耀耀,他们都清楚地看见马背上的人果然是个年纪很小,穿着玄色衣裳的人。
温晏然在上方问道:“萧将军昨日休息得如何?”
萧西驰:“有劳陛下关怀,微臣一切都好。”
她们之间的交流还如往常相见是一样和气有礼,只看眼前的场景,实在很难想象,两人现在所处的地点不是温暖明亮的宫室,而是夜风萧瑟的山林。
萧西驰心中涌出一股悲凉之意,直到今天,她才明白那句三局两胜大含义——当日小皇帝令她与钟知微比剑,是第一局,正月伏杀乌流部王子,是第二局,本来连续失败两次,就该知难而退,自此老老实实待在京中,可她却不肯服输,拼力搏了最后一回,最终三局全输。
虽然一败涂地,却也心服口服。
山坡上,温晏然似乎向身边人说了句什么,然后钟知微就在前头牵着马绳,将天子从上头带了下来。
萧西驰有些惊讶——他们的计谋已然败露,庆邑这边唯一的破局可能,就是拿下温晏然作为人质,但对方却放弃了地形之利,主动拉近与危险份子之间的距离,又是为了什么?
温晏然高踞于马背上,看着下方,笑道:“朕知道萧将军终究不肯在建平久留,既然如此,朕只得亲自过来,将东西带给将军。”
事已至此,萧西驰反倒心中坦荡,不管对方要给的是匕首还是毒酒,她都无所谓,拱了拱手:“陛下有赐,臣不敢不应,只有一事希望陛下能够应允。”
温晏然颔首:“萧将军可以直言。”
萧西驰微微欠身,道:“臣身故之后,庆邑事已不可为,与臣同来建平之亲随,虽都出身大族,却离家已久,皆一统全部之力,还请陛下宽仁为怀,将他们幽禁于府中二十年,纵臣身首异处,亦不忘陛下大德。”
她情知自己已然没有幸免之理,如今的所作所为,不过是想保全亲友性命而已。
那些伙伴对萧西驰感情深厚,若是被放归庆邑,必定会鼓动族人与中原交战,她委实不愿因自己一人带来太多伤亡。
温晏然看了她一眼,笑:“此事怕不大好办。”
萧西驰仰起头,再度恳请:“陛下!”
与她同来的庆邑族人已经呜咽难言,若非一定顾忌他们这些同伴,凭萧西驰的能力,一定早就成功脱身离去,又哪里会像现在这样,被禁军堵在山陉口处,任凭鱼肉?
温晏然微微抬手,一个校尉打扮的禁军从她身后转出,手上捧着一套甲胄。
穿着玄色衣裳的天子笑道:“朕说过,良马弓甲已经齐备,只等将军来取,将军为何不顾而去呢?”
林中的呜咽声猛地一顿。
温晏然令人将甲胄放在萧西驰身前,她自己则被钟知微扶着,从马上下来,与天子同来的禁军队列中也跟着牵出了数十匹空马。
“……”
萧西驰看着眼前的一幕,保持着之前的动作,一言不发,似乎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温晏然:“天色不早,夜路难行,萧将军就骑朕的马离开罢。”又笑道,“你的族人,自然还是是你自己带在身边照管。”
萧西驰似乎有些发怔,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凭禁军替她披上甲胄,但在被扶至马背的时候,忽然像是惊醒了似的,将身边人挥开,大步走到温晏然面前,折身下拜,以额触地,恭恭敬敬道:“臣在建平坐井观天多年,有眼无珠,竟直到今日,才知陛下心胸!”
同在林中的庆邑族人也跟着首领一齐跪倒行礼,口称天子。
——他们如今已晓得皇帝有办法阻截自己的行程,却还愿意放他们离开,可见所有举动,纯然发自于心。
萧西驰回忆之前的事情,也是有所明悟——当日她第一次被召入宫中,与钟知微比剑时,天子大约就像找个由头释她归乡,是自己疑心太重,顾虑重重,才耽搁到今天。
而当日乌流部的事情,陛下也不是不确定对方跟庆邑有没有牵扯,反倒是因为知之甚详,且早猜到泉陵侯心存不良,所以才从中拦截。
自己屡屡见疑,天子却一直不曾相负,如此信重,纵肝脑涂地亦不能报答万一。
萧西驰道:“陛下此前常召臣入宫……”
或许是因为火把上的光是温暖的橘色,温晏然的目中也带起了一丝柔和的神采:“朕知萧卿去意已决,建平与庆邑相隔万里,一别之后,怕是不易相见,才趁着萧卿还未动身的时候,多召你入宫。”亲自伸手将人扶起,“萧卿归乡后,一定要善抚百姓,若遇见了什么不好处置的难事,记得让人带信给朕。”
她这句话说得真心实意。
庆邑郡在大周地位尴尬,边人不当中原人是自己人,中原人也不当边人是自己人,彼此之间的深重隔阂不是一天两天所能化解的,所以那些希望时间线回滚的人肯定不包括萧西驰,既然如此,就盼他们能乱世之中,能做一个一隅之地的小小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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