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想见你,所以就来了”

  昨夜一场宿醉,  次日一早薛思婉在自家床上醒来还有点儿懵。

  床头正对的墙上挂着一台光秃秃没有装饰的黑白时钟,时针明晰地指向数字九。

  如果不是昨晚没有拉窗帘,窗外刺目的晨曦照进房间。

  薛思婉大约都要以为现在是晚上九点钟。

  她从床上坐起身,  刚刚醒来的时候人还蒙着。现在意识渐渐回笼,  身体上的感觉也回笼。

  头开始一阵阵不受控的痛,整个人因为这种痛感染上点点躁意。

  薛思婉伸了伸胳膊,挣扎着下床,  注意到身上的衣服还是昨天晚上在保姆车里换的那条吊带长裙。

  因为一晚上被蒙在被子里,  现在裙摆已经皱皱巴巴。

  薛思婉随手抚了抚裙子上的褶皱,松开手之后褶皱很快又复原。

  她干脆不再做这些无用功,走进卧室里面的小型衣帽间,  拿了身干净睡衣出来。

  抱着睡衣进到浴室里,蒸腾的水汽溅在身上的时候,  昨天的记忆被重新唤回。

  昨晚天公作美。

  没有横来一场狂风骤雨把谢总家那两个池塘淹没,更没有把他们所有人阻拦在谢总家过夜。

  雷阵雨总是来的快,  去的也快。

  昨天晚上几阵轰鸣的雷声之后,  阵雨偃旗息鼓就此作罢。

  在场的其他人喧嚣褪尽,也各回各自的家。

  乔衡说是叫了代驾,一个人先走。

  苏瑞、夏歆跟梁弥声是一起坐他们公司的商务车过来的,回去的时候大约也是由公司的司机送回家。

  不过这只是薛思婉的猜测,她比他们走得早,  不清楚他们到底是怎么走的。

  只知道回家的保姆车上,  林穆和梁亦辞依旧坐她们的车。                        

                            

  回家的时候,她酒的后劲上头,  意识已经不大清明。

  只记得他扶着她到门口,  她按了密码,  开了门。

  再然后躺到自己熟悉的床上几乎是倒头就睡。

  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

  ……

  等等。

  按了密码。

  密码……

  她的所有密码都是960701,  包括家里的防盗门密码。

  昨天晚上他送她回家,按密码的时候他就站在旁边,一定看得到。

  960701。

  这个密码她一直都没有换过,是他的生日。

  ……

  薛思婉细白的手指揉揉太阳穴,有点懊恼地擦干手上的水打开手机,一眼就看到好几条未读消息。

  有岚姐,有夏歆,有乔衡,也有梁亦辞。

  点进去倒是无一例外,全都是到家报平安,也有问她到家了没有。

  这是他们在回家之前的约定。

  她松一口气。

  还好。

  没有提到其他问题。

  额头的痛感只增不减。

  薛思婉讨厌吃药,有心想就这么扛过去。

  她从小就不喜欢吃药,很怕苦,别得小孩吃了都说甜甜的糖衣药片她吃了也忍不住想吐出来。

  偏偏小时候身体又不好,总是生病,总是要吃药,她一吃药就想吐,为这事没少被穆美玲骂。

  所以长大以后能自己做主的时候,她就养成了从不吃药的习惯。

  小病小灾什么感冒发烧的硬扛着过去,抗不过去宁愿等严重了去医院挂水也不爱吃药。

  在宜大的时候,有回真的挂水了也被梁亦辞教训过,从那往后他顿顿盯着她吃药,一粒也不能吐掉。

  再后来没有人会因为她不吃药骂她了。

  也没有人会特地花十分钟盯着她一刻不落地把药吃掉,然后再突然掏出解苦的零食给她。                        

                            

  有时候是荔枝软糖,有时候是费列罗,后来她又闹着牙疼,零食就全换成了水果。

  没有人管,她又可以像以前那样硬抗过去。

  明明是很自由的事情,她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想的时候镜子里的人杏眼里掩不住失落。

  /

  也许是昨晚的酒太烈了,没想到今天头疼到好像真的有点扛不住。

  不想等外卖派送时间,薛思婉干脆快速吹干头发,穿上睡衣,想了想又换了身休闲的短袖短裤。

  戴一顶黑色渔夫帽,长长帽檐遮住眼睛,再加上口罩,很难分辨出来。

  出门的时候想得是下楼买个药就回来,没有想到一出门就见到等在楼下的乔衡。

  偶尔有形形色色走动在小区里的人。

  他穿蓝色衬衫外面是米色西装外套,依旧戴金丝眼镜,远远看上去高而挺拔,走近了看扑面的温文尔雅。

  在来往人群中无可挑剔的鹤立鸡群。

  乔衡手上还拎着一小包东西,他们之间隔着几米的距离看不大清。

  不知是什么。

  怎么乔衡一大早就到了这边……薛思婉还没想好要怎么跟对方招呼,不远处的人已经抢先一步向着她的方向走过来。

  ……

  对方好像一直有在她全副武装时候一眼认出她的特殊能力。

  不过两三秒,颀长的身影到了眼前,在她身前投下一片蔽日的暗影。

  是乔衡先开口招呼:“早,思婉。”

  薛思婉仰头看对方,勾着唇笑一下:“早啊。”

  招呼过后,迅速收回眼。

  她想起昨天酒桌上被对方看到的吻,想起当年她那么卑鄙地利用他,其实一直都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                        

                            

  再加上昨晚的吻,面对他时候那种无措感又加深。

  薛思婉暗暗攥着短袖的衣摆,顿了一下,把心一横,指指身后的楼门,又看看乔衡,装模作样地问道:“一大早就遇见,好巧。你也住这边吗?这个时间是不是要去上班了?你赶快去吧,我就不耽误你了。”

  她话音才刚刚落地,还没等对方回答,就忙着提步转身。

  可惜才刚刚走了两步,就被对方从身后叫住:“思婉,你在躲我吗?”

  “没有,”薛思婉停在原地,干巴巴地笑着回答,“怎么会。”

  这话出口,连自己也说服不了。

  她又补救:“我是怕耽误你的正事。”

  “今天没有正事,”乔衡半低着头,隔着渔夫帽的帽檐,仿佛能看见她闪躲的眼睛,“思婉,我是特地过来找你的。”

  薛思婉继续装傻:“找我吗,有事要跟我讲吗,怎么也没手机上说一声,还在这边等,是要说我弟弟那件事吗?那个本来是该我找你的,没想到又让你跑一趟。”

  乔衡依旧温和开口:“是,但是又不全是。”

  说这话的时候,却让人窥测不出他的情绪。

  薛思婉未解:“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乔衡抿下唇,在开口的时候,语气都变得坚定,“我可以是为了那件事找你,但我今天不想仅仅是为了别人的事找你。”

  “思婉,我是因为想见你所以找你。”

  思婉,我是因为想见你所以找你。

  ……

  薛思婉没想到乔衡会直接这样讲,他不是这样的性格,从来不会讲这样直接的话。

  即使是他们当初在一起的时候,乔衡很少跟她讲直白粘腻的甜言蜜语。                        

                            

  她愣了愣。

  反应过来的时候脱口问:“你今天……”

  乔衡:“今天跟往常不一样吗?”

  薛思婉点点头。

  乔衡失笑:“我以为你不喜欢委婉,不喜欢迂回,也许你更喜欢阿辞的方式,是不是?”

  今天是周末。

  小区里来往行人不少,他们两个身高气质都惹眼,这样站在楼下,有不少人都或多或少的投过来目光。

  一旦被别人拍下来,发到网上认出来又要出点事情,薛思婉不想平白无故又给岚姐惹事,下意识把帽檐往下拉拉,人也往侧边老树的树下靠。

  乔衡的问题,她回答不上来。

  或许乔衡说得对,她比起迂回比起委婉比起隐晦,她更喜欢或者说是,更羡慕梁亦辞放肆无拘又浪荡的活法。

  因为她自己已经是个委婉又迂回的人。

  没办法跟乔衡,两个弯弯绕绕的人在一起。

  头顶遮天蔽日的老榆树。

  密匝的叶子被风吹起簌簌的响,有一片顺着簌簌声落下来,掉在薛思婉单薄的右肩上。

  乔衡注意到她在拉帽子、试图在把自己隐藏在树下。

  有些后知后觉得感受到周围的目光时,他知道是自己思虑不周,她是公众人物,事业上升期,不好这样跟异性待在一起。

  所以乔衡开口问:“吃没吃东西?”

  薛思婉摇头。

  他又说:“走吧,带你吃点东西。”

  薛思婉也有话要跟乔衡说,所以想也没想地应下来,只是低声提了补充条件:“要隐蔽一点点。”

  “好,我知道一个隐蔽的地方。”乔衡颔首,说完将手里提着的纸袋递到薛思婉手里。

  “这是什么?”                        

                            

  “解酒汤,你等会儿喝一点,缓解宿醉的负面影响。”

  “……谢谢。”

  /

  乔衡说的隐蔽的地方,是附近商圈后面一家高级广式茶餐厅。

  去的时候餐厅里没什么人,一两桌的样子,每桌之间有隔断跟竹帘,保密性确实要好一点。

  薛思婉头还疼着,坐到位子上闷闷喝着乔衡给她带的解酒汤,没什么胃口,更没心思点菜。

  乔衡接过菜单点了两份虾饺、奶黄包、糯米鸡、干蒸烧麦、虎皮凤爪……

  薛思婉说够了吃不完的,乔衡才合上菜单冲服务生笑笑说这些可以了。

  服务生掀了竹帘出去。

  半包围的座位上,只剩下他们两个。

  光速陷入沉默。

  她其实是有一些话要说,关于上次薛思典的事情,也关于他对她的事,可是绞尽脑汁找不到开口的切入点,只能干巴巴地坐着。

  不善言辞的缺点在这种时候就会暴露无遗。

  相顾无言的时候,薛思婉的手机适时响了一声,她如释重负地轻出一口气,默默掏出手机。

  是夏歆发的微信。

  连着好几条,问她醒了没,今天有没什么安排。

  服务生去而复返,进来送餐具跟热茶。

  竹帘被卷起又落下,服务生脚步渐远,薛思婉另一手指指手里的手机,出于礼貌,小声问:“我可以回下消息吗?”

  乔衡做了个“请”的手势,回到往日平和礼貌:“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拘束。”

  薛思婉有一瞬恍惚,怀疑刚刚在她家楼下直白讲话乔衡是她自己臆想出来的。

  她低头,回夏歆的消息。

  【我醒了,现在在外面。】

  【怎么了?】                        

                            

  很快收到对方的回复。

  夏歆:【去逛街吗?】

  薛思婉:【逛街?怎么突然要逛街?】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实是很奇妙的。有的人相见恨晚,有的人不如不见,有的人认识很久形同陌路,有的人刚刚认识就如胶似漆。

  薛思婉觉得跟夏歆好像有一点点奇妙的磁场,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几次的接触下来,就不受控地急剧靠近。

  她不是喜欢交朋友的人,很多时候有一点社恐,不愿意跟人多接触。

  跟夏歆一起的时候倒是不大一样,也不觉得难受。

  夏歆:【大哥,逛街只是一个说法,你见谁逛街是纯逛街的,当然是有事找你,又不能找你出来随便找家餐厅干坐着吧?想想还是逛街自然。】

  找家餐厅干坐着。

  薛思婉不禁失笑,她现在就在干坐着。

  不过,她跟乔衡这顿饭应该吃不了多久。

  节目礼拜一录制,明晚的飞机,今天是休息日的倒数第二天,腾出一天半天的跟夏歆逛个街应该不是问题。

  所以她答应得很痛快:【好,可以,你找我还是我找你,或者找地方集合?】

  夏歆:【你在哪?】

  薛思婉报了一串地址。

  很快收到回复:【行,知道了,我离你那挺近的,我过去找你。对了你跟谁在一起啊,别是梁亦辞吧,那我就不过去打扰您二位了。】

  打字聊天的功夫,两份水晶虾饺上桌。

  乔衡把笼屉往薛思婉那边推了推,温声问:“还有不舒服的感觉吗?”

  薛思婉放下手机,一时没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什么?”

  “我是想问,身体现在还有不舒服吗?”乔衡很耐心地解释一遍。                        

                            

  闻言,她瞳孔微张,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我不舒服?……职业洞察力?”

  乔衡抿一口茶,无奈地摇下头:“这个解酒汤我给你弄过好几次,每次都只是拿回去,今天等不及就喝掉,说明需要解酒汤的效力。”

  “……”

  短暂的沉默过后,薛思婉说:“你观察得好细致,谢谢你的解酒汤,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她跟乔衡好像就是那一种,认识很久,依旧礼貌客气。

  点的菜陆续上来,薛思婉跟乔衡的对话被打断,他们也默契地没再在有人进来的时候继续。

  薛思婉低着头看手机,继续回复刚刚夏歆的消息。

  【不是,我跟乔衡在一起,你过来吧。】

  这回手机安静了有一会儿才重新收到微/信消息。

  夏歆:【你又决定选乔衡了?】

  她是薛思婉见过讲话最直接的人,不过薛思婉倒是没觉得冒犯。

  只是发了消息说:【你想多了,只是见面有点事情,有些话觉得应该要说。】

  夏歆:【……】

  夏歆:【懂了,要发好人卡了。】

  薛思婉暗暗瞥一眼乔衡,莫名觉得对他抱歉。

  回复道:【别这样讲。】

  /

  最后一道上来的菜是虎皮凤爪。

  四四方方的双人桌子被各式餐盘笼屉挤满,菜肴上齐之前两个人谁也没有动筷,同样谁也没有讲话。

  最后一次服务生从他们的桌位旁离开。

  薛思婉在心里暗暗打一遍腹稿,乔衡隔着桌面将虾饺夹到她面前的时候,她终于开口说:“你那天说过帮我处理之后,薛思典没再找过我。”

  乔衡又夹了个奶黄包到薛思婉碗里,不动声色地点头:“嗯,那就好。”                        

                            

  然后没了后文。

  往常的时候,不管是出于礼貌还是出于客气,他总会说下次需要还找他帮忙。

  她就是在等这句话来接后面的话,可是他没有说,她顿了下,就只能说:

  “可以跟我讲讲是怎么处理的吗?我家里的问题不是一天两天的问题,这么多年我该用的办法都用过了,软硬兼施也没用,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处理的,如果你不介意,或许之后我可以如法炮制。”

  话音落下,坐在餐桌对面的男人仍在不疾不徐地吃东西。

  好像在他眼里,今天来这里的目的,仅仅是吃一顿早饭。

  可是薛思婉的话已经说到这儿,前面的话也收不回,她干脆把心一横,尽量用温和礼貌的语气:“还有就是,如果涉及到资金方面,请你一定要告诉我好吗?这个资金一定要我来支付。”

  乔衡还是低头,自顾自吃自己的东西,看起来像是完全没有听见她的话。

  他碗里最后一个虾饺吃完,乔衡慢条斯理放下筷子。

  “不涉及资金的问题,可是思婉,就算是资金的问题,你觉得我没办法处理吗?”

  薛思婉忙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就职于沪市第三人民医院,工资税后是两万浮动。父母家人会做一些生意,分给我市区的房子有大概八套,八位数存款,杂七杂八的股份分红我可以给你明细来看。”

  薛思婉一直知道乔衡家境很好,不过真正听到的时候还是不免有些惊讶。

  她不知道该开口说什么,安静听着。

  乔衡面容沉静,即便是说这些的时候,不见一点倨傲。

  很轻很淡,像是在说很平常的事情:“我说这些不是想炫耀什么,只是想要证明,你家人的事情,我愿意也有能力去处理。”                        

                            

  “思婉,一切交给我,你不会再有任何麻烦。”

  任何人面对这样的诱惑,巨额的财产,恳切的承诺,很难不为所动。

  可是仅仅半秒钟,薛思婉就给出了答案。

  “对不起。”

  “……”

  然后是良久的沉默。

  不久后乔衡打破沉默:“你可以考虑,不用这么快告诉我答案。”

  薛思婉还是坚持:“真的对不起。”

  “啪嗒——”

  一声。

  餐厅里有人不小心打破杯子,玻璃碎裂的声音四散,在沉默的小空间里听上去格外明晰。

  乔衡笑。

  杯子被人拾起。

  然后是扫把扫过玻璃碎片的声音。

  乔衡还是笑。

  银丝眼镜盖不住发红的眼圈。

  外面的声音消失尽净的时候,乔衡的笑声也止住。

  平静之后,只是很低声地说一句:“我知道了。”

  薛思婉坐在位子上百感交集,思绪纷乱半晌始终没说出最后一个“对不起”。

  再后面两个人沉默良久。

  跟那年在宜大医学院食堂说分手的时候一样,他只是温和优雅地吃东西,她只是垂头低声着说抱歉。

  没想到连这件事也要重演。

  结账出门的时候薛思婉还是坚持说感谢乔衡帮忙处理她家里的事情,以后她自己可以处理好一切,不会再麻烦他的。

  乔衡没说什么,笑笑不语。

  去取车之前,他说我带你出来,也应该送你回家。

  薛思婉回答之前,马路边的跑车降下车窗,夏歆从车窗探出头抬手招呼:“薛思婉,走啊!”

  说完又转向一边的乔衡,装作刚刚发现他:“乔帅哥,又见面了。”

  乔衡看过薛思婉,又笑一声,看向夏歆时收起笑意,淡声说:“夏小姐,我还有事,失陪了。”                        

                            

  薛思婉手里还拿着没喝完的解酒汤,被夏歆拉到车上之前说不出话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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