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六十九章
不过是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黄昏便已至,斜阳西坠,一片昏黄笼罩了林子。
树木枝叶遮挡住了残弱夕阳, 整个林子也暗沉了下来。
寂静而危险。
百年大树,盘根错节, 树根紧紧缠绕住了地上的大石。
石头与树根错落之间形成了一个可藏匿一两人的洞穴, 洞口前有如帘子一样的厚重藤蔓一层叠着一层遮住了洞口,不仔细看还真的瞧不出来。
翁璟妩是被树枝绊倒后才发现这个藏匿之处的。
她现在已全然没了往日的端庄整洁,发髻凌乱间还有枯草树叶, 便是身上的华美衣裳也被树枝划破, 沾染上了血渍。
狼狈至极。
翁璟妩警惕的注意着外边的动静, 一动不动地躲藏在树根之下的石缝之中。
林中的贼寇发现了同党的尸体, 甚是惊愕。
但因都是在刀尖上舔血过日子的, 故而没有太多伤感,很快就缓了过来。
他们猜测是五当家因那永宁侯夫人是女子,又是那深闺妇人, 所以掉以轻心才会被那柔弱妇人反杀。
料想那妇人也没有逃远,得趁着在官兵找来之前把人找到。
二当家想要的人没抓到, 其怒火大家都承受不起。
林子很大, 数人只能分开来搜寻。
翁璟妩隐约听到了人走在树枝与枯叶上发出的细微声音,她霎时间紧绷了起来。
窸窸窣窣的声音越发的靠近, 这个地方虽然隐蔽,但只要靠近了就很容易被发现。
忽然几声鹰叫声响起,就在头顶之上。
翁璟妩觉得,她的藏身处十有八九被发现了!
这鹰叫声定是引其他贼人过来的信号, 若是现在跑出去, 肯定是跑不赢的。
只能在贼寇过来时, 一击。
她几乎屏住了呼吸,半点声响也不敢发出来。
忽然重物落地的声音传来,她愣了一瞬。
她从藤蔓的间隙望了出去,只见地上有一道影子逐渐靠近,她瞬间收紧握着匕首的双手,几乎所有的力气都花费在了双手上。
万分警惕。
在那影子越发靠近树洞的时候,她不再有任何的迟疑,影子靠近树枝盘缠的洞口之际,她不顾一切,用身体撞开藤蔓,举着匕首就往影子源头刺去。
只一眼,在逆光之中,她看不清那人的样貌,只瞧到的是一个粗布衣衫,像个贼寇打扮的高大男人。
匕首刺过去的下一瞬,瞬间被抓住了双手,手中匕首落了地,她惊骇失措的挣扎之间,蓦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是我。”
挣扎的动作一顿,再抬起头的时候,逐渐看清了眼前的人。
虽然下巴长出了胡茬子,就是向来高束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也随意绑在了腰后,但只这一眼她就认了出来。
——是谢玦!
目光一动,随而四目相对。
谢玦的眼神幽暗地望着狼狈的妻子,眼里有许多翁璟妩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她无暇去想他眼里的情绪,见到是他,浑身的力气都在这一下子被抽空了,双腿一软就要瘫下,好在谢玦的铁臂蓦然揽住了她的腰神,才不至于让她瘫软在地。
他余光看到了她脖子与衣服上的血渍,眼神倏然锐利寒凉,脸色也一息之间阴沉了下来。
他伸手去摸她的脖子,急声问“可是哪里受伤了?!”
翁璟妩攀在他的身上,尾声发颤“不是我的血,是贼寇……”
说到这个,她急道“林间埋伏有贼寇!”
话落,她隐约看见了前边有一双脚,她脑袋偏过谢玦,看到了地上躺了个人,那人的脖子后边还有一根短箭。
谢玦听闻不是她的血,仔细看了眼她的脖子和衣服上的划痕,都没有明显的伤口,眼底之下的杀气才渐敛。
他道“其他贼人有人去解决了,其他的将士也快到了。”
闻言,她立即用力的拽住了他袖子,情绪慌急“阿爹、阿爹也被贼寇抓走了。”
谢玦安抚她“岳父已经平安无事,也没有受伤,细节等回去我再与你说。”
听到父亲已经平安无事了,翁璟妩心头的大石才算落了地。
度过了大半日的惊惶不安,终于安全了,她眼眶泛酸,逐渐湿了眼,紧紧地撰着谢玦的衣服。
哪怕他身上的味道有些不怎么好闻,她也还是埋在了他的胸膛中,低声啜泣。
谢玦轻拍了拍她后背,低声安抚道“无事了。”
翁璟妩那紧绷了许久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
片刻后,她情绪缓得很快,从他怀中抬头,哑声道“我没事了。”
谢玦不语,松开了她,然后解开了身上的薄披,一扬,直接披在了她的身上。
翁璟妩看了眼披在了身上的薄披,虽然都是尘土,但现在也没有半点嫌弃,反倒觉得越发的安心。
谢玦在她的面前蹲下身体,道“我背你出去。”
翁璟妩看了眼男人宽阔的背,然后缓缓趴了上去。
谢玦双臂托住了她,然后往林子外走出去。
“哒哒哒”的马蹄声从林子外传来。
不一会,随着谢玦去邕州的三人也快速的寻了过来,翁璟妩有些不好意思,把脸埋在了谢玦的颈窝处。
谢玦以为她惊魂未定,便轻轻拍了拍她的腿,然后看向那几人。
三人纷纷禀告“我这边解决了三人。”
其他两人分别解决了两人。
而谢玦则也解决了三人。
另一人说“来的是在周家庄将士。”
翁璟妩情绪已然缓了过来,她低声的在谢玦耳边说道“我缓过来了,可以下地自己走了。”
谢玦低声道“无事,我背得动。”
“不是你背不背得动,而是太丢人了,我好歹是侯府的主母……”她低声说道。
“他们不敢乱说。”谢玦把她往上颠了颠,并没有把她放下来的打算。
翁璟妩琢磨了一下,到底没有强硬要下来,只继续把脸埋在了他的颈窝处,低声道“你很臭。”
谢玦背着她往林子外走去,其他几人戒备以免还有贼寇偷袭。
他说道“匆匆赶回来,顾不得干净。”
以前与父亲在军中,执行军务的时候,半个月不洗澡也是常有的事情。
“再有避开眼线,所以才做浪子的打扮。”
翁璟妩想起方才看见他的样子,与以往全然不一样。
仔细想想,倒还有几分狂傲不羁的英俊。
夫妻二人静默了片刻后,他低声道“你今日受惊了。”
翁璟妩搂紧了他肩颈,用只有他听得到的声音说“我杀了人,我现在有些害怕。”
谢玦在林子中看见了那具女尸,脸色微敛,随而道“该杀之人,不用害怕。”
想了想,他又说“你做得很好。”
她“嗯”了一声,小声嘀咕“我好歹也做了那么多年的主母,撑起了侯府,自然不差。”
听到那句做了‘多年主母,撑起了侯府’的话,谢玦眸色微敛,薄唇微微一抿。
未出林子,便有数十将士警戒的入了林子,看见了谢玦,纷纷兵器碰地,单膝跪下“侯爷!”
谢玦背着妻子,朝着将士下令。
让他们把尸体都给找出来,暂且先带回周家庄。
另外再派人快马加鞭赶回庄子,让其把夫人平安无事的消息告知岳父岳母,再有就是驱赶马车过来。
妻子自然不能以这模样回庄子的。
出了林子,下属牵来了马。
谢玦放下妻子,扶着她上了马后也翻身上了马,坐在她的身后。
两臂圈住了她,低声道了声“坐稳了。”然后便拉着缰绳挥着马鞭,往周家庄的方向而去。
为了照顾她,马速不是很快。
被挟持时,到这林子也只约莫花费了一刻,但现在一刻才只走了一半的路。
天逐渐黑了下来,天色已是幽深的暗蓝。若是天色全黑了,路便不好走了。
回云县还要花费些时辰,夜路不好走,更别说还有贼寇埋伏的可能,所以只能先在周家庄歇一宿,明早再回城了。
快到周家庄的时候,马车也已经驱赶来了,从庄子那边隐隐传来狗吠声。
谢玦先下了马,再而把她从马上抱下,扶着她上了马车。
谢玦正要下马车,却被她拽住了衣袖。
抬眸望去,只见妻子目光游移,低声问“不能与我一同坐马车回庄子吗?”
谢玦没有说话,而是入了车厢,坐在了她身旁,然后拉起了她拽着袖子的手,握在了手中。
翁璟妩低头看了眼那被握住的手,冰封的心底似有一角在悄悄融化。
收起了目光,她想起了现在的狼狈样,轻抽了抽手。
谢玦转头望向她“怎了?”
她说“我想理一下发髻。”
谢玦闻言,看了眼她那凌乱的发髻,随而松开了手,抬起双手,动作轻细的帮她整理凌乱的发髻。
马车缓缓入了庄子,狗吠声也越来越响亮。
翁璟妩掀开一角帘子瞧了眼,发现庄子周边都有将士与衙差把守。
谢玦道“那山上必然蛰伏着贼寇,为了避免他们下山再次作乱,所以都让人守着庄子,庄子里的每一户都已经严查,不会再有贼人匿藏。”
翁璟妩这才安心地放下了帷帘。
马车入了里长的院子,翁家夫妇,还有被救出来的明月繁星都伸长了脖子,眼神急切的往马车望去。
而里长一家则恭恭敬敬地提着烛灯在院子的周边候着。
看着马车中走出了一个糙汉子,都不禁一愣,随而那糙汉子朝着车厢内伸手,不一会,一只白皙柔荑便搭在了他那手中。
接着,披着一件黑袍的永宁侯夫人便从车中走了出来,由那糙汉子扶着下了马车。
柳大娘子和翁知府急切地走了过来。
柳大娘子颤颤巍巍的抬手摸上了女儿的脸颊,哽咽的喊“我的阿妩。”
翁璟妩从马车上下来,看向平安无事的阿爹,心头所有的担忧在这一瞬才算真正的落了地。
里长安排了两间屋子,再让自家的姑娘和儿媳送去热水和吃食,还有干净的衣裳。
谢玦让人提了两桶凉水入了简略的澡间冲洗。
翁璟妩在屋中,柳大娘子和两个婢女都哭得稀里哗啦,反倒衬托得她镇定。
翁璟妩拿着帕子擦了擦阿娘的眼泪,安抚她们道“我真的无事,你们别哭。”
一日之间,先是传来丈夫被掳走的消息,再而是女儿被掠,柳大娘子直接晕厥了过去,待看到丈夫平安回来,再听到女婿去救女儿了,她才没有再倒下去。
柳大娘子哽咽道“那些贼寇太胆大包天了,连你都敢劫走。”
翁璟妩轻拍了拍阿娘,道“阿爹与女儿现在也平安无事了,如今夫君也回来了,自是不会再让那些人如愿的。”
安抚了一会阿娘,便让繁星扶着她下去休息了。
不一会,里长的女儿送来了热水,明月忙抹了眼尾的眼泪,然后去把水给提了进来。
帮主子脱去衣裳,发现手臂和身上一块青一块紫的淤青,明月的眼泪再次控制不住的流了下来“都怪奴婢没用,不仅没护住娘子,还让娘子给救了……”
翁璟妩看了眼身上的淤青,再看向她,温声道“你与繁星都没错,遇上那等贼寇若是以命相搏,也只是白白牺牲了。”
明月轻泣不语地给主子擦洗。
许久后,穿上了里长女儿的干净整洁的旧衣,明月才端着水出去了。
她出去前,翁璟妩特意嘱咐了不能把她身上有淤青的事情告诉阿爹阿娘,免得他们担心。
明月出去,谢玦才入了屋中。
翁璟妩坐在床上梳着发,抬眸望去,见他头发略淌水,而身上穿的是里长儿子的旧衣,倒也合身。
因胡茬子没有刮,再配上这粗布麻衣,依旧有几分粗犷的英俊。
她浅浅一笑,说“这衣裳还真配侯爷。”
谢玦瞧得出来她的疲惫与勉强,他走到了她身旁坐了下来,看了眼她的手腕。
她手腕上有淤青。
谢玦把手上的两个小罐放下,与她说“让我看看你身上的淤青。”
行军有各种伤药,不需要头特别寻找,只需要差人去问一问便好。
今日从马上摔下,翁璟妩手臂与身体都疼得厉害,只是一直在隐忍,不敢让阿爹阿娘担心。
她放下了梳子,然后去解衣裳,只是有一只手不大方便,解得有些僵硬。
谢玦伸手过去,低声道“我来吧。”
他把她身上的衣裳解开剥下,看到了她身上半条手臂的淤青,眼神一沉。
便是大腿上也有一大片的淤青。
在她白皙柔嫩皮肤的衬托之下,大片的青紫淤青显得格外的触目惊心。
谢玦双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暗自深呼吸了一口气才缓去心下的戾气。
翁璟妩也没在谢玦面前隐忍,她轻嘶了一声,说“可疼了。”
谢玦望着那些淤青,沉默了许久,才开口“今日掠走你的那伙人,我会让他们锉骨扬灰。”
翁璟妩问他“你知道是什么人吗?”
谢玦道“方才带着尸体的将士回报,在女尸的身上搜到了属于瀚云寨的令牌。”
翁璟妩闻言,脸色一变“瀚云寨,邕州一十八寨之首?!”
谢玦点头。
他把一瓶祛瘀膏打开,挖了一块,然后轻点在了她的身上,说“摸开会疼,忍一忍。”
翁璟妩哪里顾得疼,她低声追问“那你这次去邕州,有什么收获?”
谢玦低垂的眼神中异色一闪而过,不紧不慢的回她“了解龙虎山和其他地方的地形,若是再战,伤亡会降到最低而取得全胜。”
翁璟妩微微点头,手臂上的疼痛让她倒抽了一口气。
谢玦已经在她那些淤青的肌肤上揉搓了起来。
疼得她眼睛都红了。
谢玦的力道不禁放轻了些,为了分散她的注意,继续道“我从邕州赶回之时,发现有几十人也往云县而去,那些人身上有遮掩不住的匪气,所以我便留了心眼,跟在了他们的身后,紧盯着他们的举动。”
她忍着疼,问他“所以你便跟着来了周家庄?”
谢玦点头,继而道“有一部分的人潜伏在那林子,其他人则去了周家庄,到了周家庄的时候,岳父已然被绑走了。对方人多势众,我便与其他三人暗中循着其中的人入了山中,找准机会再救出岳父。”
谢玦虽然说着,但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顿。
“那些人很快便分开行事,只余十人左右留在山间看守,我便趁此机会把岳父救了出来,但在救岳父之前,我窃听到贼寇说最终目的是你。”
“在救下岳父准备赶下山的时候,在山上便看到有人挟持了你往那林子的方向而去,故而把岳父交到了刚碰上面的金校尉,就带着几人追了过去。”
翁璟妩看向他“他们是想把我抓走来威胁你?”
谢玦的动作一顿,略为沉默。
翁璟妩瞧出了他的不对劲,眉眼露出了疑惑,问“难道不是想要威胁,而是有另外的目的?”
谢玦沉默了片刻后,抬眸望向她。
用力地捏着瓶子,手背青筋凸显。
翁璟妩从他那漆黑深沉的眸中看出了他似乎在克制,她缓缓开了口“你说吧,我扛得住。”
谢玦看着她那坚定的神色,才语速缓慢的说“他们的二当家看上了你,要抢你去做夫人。”
想过多种可能,却唯独没有想过这种可能,翁璟妩瞪大了双目,惊愕道“抢我去做夫人?!”
谢玦手中的瓷瓶发出“刺啦”的一声响,翁璟妩回神,低头看向他手中的瓷瓶。
瓷瓶被他捏得破裂了,他的手背也是青筋。
翁璟妩静默一息,然后抬手放在了他的手腕上。
谢玦怒意渐缓,深呼吸了一口气。
“你可还记得与我们同一间客栈,且在乞巧节投靶子摊子遇上的那个男人?”
翁璟妩不傻,略一琢磨也就反应了过来。
“你是说,那人可能就是贼寇口中的二当家?”
谢玦眸色沉戾的“嗯”了一声,说“他佩戴着腰刀,且明知我身份不简单,可瞧你的眼神却依旧肆无忌惮,不对劲。”
他想了想,又说“回到云县后,我立即让人出画像,在邕州与蛮州下通缉令。”
听到是那一个男人,翁璟妩略显失神,喃喃自语道“可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见过他,更不记得怎么招惹上的这么一个人?”
谢玦放下了祛瘀膏,拿来帕子擦了手,再而把衣服披在了她的身上“不必纠结这个原因,贼寇便是杀人都没有什么太大的理由,有可能只是一时兴起。”
说到这,他抬起手把她拉入怀中,低声道“今晚什么都不想,好好睡一觉。”
翁璟妩愣了一下,感受到他胸膛的肌肉起伏,感受到了他那沉稳有力的心跳,莫名安心,所以这回倒是没有再推开他。
今日,她虽然看着镇定,但心下到底还是恐惧惊惶的。
便是有惊无险,她也身心俱疲。
只今晚,她允许自己在他的面前露出心底最脆弱的一面。
思及此,她放松身体偎在他的胸膛中,双臂渐渐搂住了他劲瘦的腰腹。
闭上眼,心神安宁,低声应了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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