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时值二月,春寒料峭,湿润寒冷的空气钻入地下,更是刺骨。几名狱卒暖了点酒,小口小口嘬着,暖暖身体,不敢喝大了,这诏狱里看守的都是要犯,可不敢在大事上马虎。
暖酒入喉,总要有点东西来佐酒才觉得有滋味,于是话匣子就打开了。从家中吃穿用度到狱中犯人,挨个闲扯了一通,也不知谁聊到了近日外面的传闻。
“听说了吗?前两日天灾异常,泰山摇动,轰声如雷,有人说这是天谴。”
此事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泰山晃动乃国运之兆,而新皇非嫡非长,母亲原是一个宫女,没有任何势力,最后却是他荣登大宝。登基不到一年,皇位还未坐稳,便出现此等天象,唯恐是上天不满。
“这事可不兴瞎说,小心传了出去,那可是掉脑袋的事。”一人小声谨慎地说。
“那皇上可有去祈福?”
这是惯例,每逢天象异动,天子便会登坛向上天祈福,以示诚意。
“怎么没有,昨儿才回朝。只是大动没有了,还有些余震,弄得外面人心惶惶的。”
“那皇上怎么就回朝了?”
“因为国师算了一卦,要解此难,需得——”那人说着压低了声音,其他几人迅速将脑袋凑过去,听见他讳莫如深地说道,“这事可太荒唐了,居然需要左相和燕大将军”
话未说完,外面守门的人突然跑进来通传:“左相来了。”
几人面色一紧,赶紧打住话题,眼疾手快地将酒壶藏起来,战战兢兢地看向黑暗的入口。
看守将门打开,一点光亮落在地面上,一双白靴踏着那点光走进来,没入黑暗里。
脚步声不轻不重,却无端让在场人都紧张了起来,生怕自己喘气的声音大了,惊着了这位殿前大红人。
左相赵夜阑,无人知其来历,待世人发现他的存在时,已到了争夺皇位的白热化阶段,几位皇子各显神通,而赵夜阑却隐在三皇子身后,助他斗垮前太子和其他皇子,其间的喋血细节已无从考究,但不顺应天命的皇位向来沾满鲜血,想来也知道这位在背后做了多少腌臜事。
新皇登基后,毫不掩饰对他的宠信,加官进爵,金银珠宝赏赐无数,已然是当朝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要说老百姓大多只是听闻赵夜阑的恶名,私下骂一骂而已,并没有什么机会可以目睹真容,但诏狱里的这些狱卒,却已经与他快是老相识了。
诏狱里的审讯手段繁多又阴狠,可谓是酷刑遍地,寻常人进来,光是踏进门就开始两股战战,偏偏这赵夜阑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对酷刑的了解甚至比他们这群看守的狱卒还要多,审讯时简直如同阎王在世,不死也叫人扒了几层皮。
人还未走近,潮湿阴冷的空气中就飘来馥郁的异香,狱卒们忍不住想勾鼻多嗅几下,又唯恐以下犯上,只好规规矩矩地候在原地。
少顷,一身锦衣的赵夜阑便立在他们身前,身姿倨傲地巡视着四周。
一个刚来不久的狱卒有些害怕,平时听不少人提过这赵夜阑干过的坏事,一数一箩筐,他既是畏惧,又是好奇,心惊胆战地抬头觑了一眼,整个人却愣在原地。
只见来人容貌昳丽,一双眼睛如同皎月,无端吸引人沉迷,却又藏着说不清的晦影,令人难以靠近。清冷孤高,赛雪欺霜般不似凡人,与这烛火微亮臭气熏天的牢房格格不入。
竟是比那京城第一公子还要好看,狱卒暗自腹诽道。
“赵大人,今日来又是想要审谁啊?”牢头见过他多次,毕恭毕敬地上前询问,脸上的肉笑得直打颤,僵硬得很。
赵夜阑眉头微蹙,从袖中取出一块手帕,掩住口鼻。
牢头立即明白过来,这位是又开始嫌弃环境湿臭了,以往每次来,身上都带着不同的奇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刚从窑子里出来呢。
他假意用手扇了扇周围的空气,迎着赵夜阑往里面走去:“不知赵大人可否带了令牌?”
话落,赵夜阑从怀中掏出皇上的令牌:“我去见见余钧良,你们在这候着。”
众人得了令,熟门熟路地领他过去,然后默默退下。
牢房里的人躺在地上,蓬头垢面,见着外面的人,倏地爬起来,双手抓着栏杆,咬牙切齿道:“赵夜阑,你害我!”
“余大人慎言,你我共事一场,我为何要害你?”
赵夜阑微微一笑,脸上看不出一丝痕迹,但余钧良就是恼他这副模样。
当初是赵夜阑来拉拢他,加入三皇子一党,许诺了荣华富贵,谁知现在连官位都不保,还被赵夜阑告了一个谋反的罪名。
“皇上呢,我要见皇上!我是冤枉的!”余钧良大声喊道,双手不断击打栏杆。
“余大人你这是何苦,明明大好前程摆在眼前,怎么就老糊涂,非要和前太子密谋呢?”赵夜阑说。
“我没有密谋!分明是你让我去别苑探望前太子的!”余钧良额头青筋直跳,恨不得冲出去撕烂他的嘴,“你这个小人,竟敢污蔑我!等我出去了,一定不会让你好死!”
“且看有没有这么一天呢。”赵夜阑笑着将一个卷轴扔进去,“看看吧,看完画个押。”
余钧良蹲下去,展开卷轴,上面细数了自己曾犯过的罪行,但都罪不至抄家灭族。
“这是何意?”
“你以为皇上对你的所作所为毫不知情吗?”赵夜阑道。
余钧良双手一颤,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罪行,诸如招妓行贿,连酒后说的胡话都被记录在册,面色大骇:“你、你们但我绝没有谋反!”
“可你确实去见了前太子,还在当晚回来念道‘宣和宫殿,冷烟衰草’,宣和殿如今是皇上的藏书阁,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那只是一时喝了酒,随口吟诗两首!你居然派人跟踪我到这个地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要见皇上!”
“皇上事务繁忙,没空来这里瞧你。你若现在签字画押,省了审讯之苦,我也会留你家人一条生路。毕竟,你犯得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赵夜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仔细欣赏着他痛苦挣扎的神情,嘴角缓缓绽放出一个笑容。
良久,余钧良才哑声道:“笔呢?”
“出来匆忙,没来得及带笔。”赵夜阑走到一旁,随手从墙上的刑具架上取下一柄短剑,再次扔了进去,“这个如何?”
余钧良颤抖着手,在指尖划出血痕,滴在罪状上。
“赵夜阑,我还有一事不解,你可否解我惑?”
“你说。”
“我自问和你和睦相处,你为何要害我?”
赵夜阑并不答,直到余钧良开始不耐烦,一双充血的眼睛看向他时,犹如逼急的疯狗,却又被囚困在笼子里,徒劳挣扎。
见他这副模样,赵夜阑才稍稍满意,启唇:“先皇在世时,曾以谋反的罪名,诛安庆侯满门,牵涉两万余人。你,便是刽子手之一。”
余钧良心神一震:“你是安定侯的后人?”
“并不是。”赵夜阑摇摇头,走近道,“我是你爹。”
余钧良静默片片刻,勃然大怒,冲着他一通辱骂,赵夜阑闲散地听着,好似在听曲一般,勾了勾嘴角,在他嗓子嘶哑后,提醒道:“时间不多了,没想到余大人最后一程居然一直在念着我,实在是荣幸之至。”
“赵夜阑,你不得好死!”
“那我一定会带着尊夫人和稚子幼女一起去黄泉下面探望你的。”
余钧良哑火了。
在外等候的狱卒们,听见里面的大呼小叫,想要进去看看情况,又怕误了事,降罪下来,可不是他们能担得起的。
惶惶之际,里面的声音终于停下来了,随后听见赵夜阑说了声“来人”,他们才有序地进去,看见余钧良已自尽于牢房中,脖子处血流汨汨。
牢头琢磨着这赵大人的功夫越来越厉害了,连专门负责审讯的人都不用召唤,直接隔着牢门就把人给弄死了,真是高。
狱卒把门打开后,赵夜阑走进去,捡起沾了血的罪状,手帕捂鼻,头也不回地往外面走去:“把这收拾了。”
新来的狱卒看了眼他的背影,心惊肉跳的,可惜那么漂亮一双手,真是杀人于无形啊。
外面不比下面暖和多少,赵夜阑一走出来,就有太监上前来为他披衣:“赵大人身子骨弱,可千万别着凉了。”
“无事。”赵夜阑咳嗽了两声,将罪状交给他,“拿去交给皇上吧。”
“皇上在偏殿,召您去见一见呢。”
“我先回府换身衣裳吧,冲撞了龙体可就不好了。”
太监见他鞋面上几滴红点,手也从罪状上沾了些未干的血,正低头随意地擦拭着,有种诡异的美感,他尖声笑了笑:“成,那就劳烦赵大人多跑一趟了。”
赵夜阑淡然一笑,坐上轿后,仅有的一点笑容立即消散不见,闭目养神了一会,才回到府中。
虽然已出年关,但天气并没有转暖,加之他畏寒,回房净手后,便坐在炭火炉旁烘手。
下人进来换新炭,取他换下的衣物去浆洗,脚步声不断,赵夜阑却仿佛入定了,呆坐着不动,看微弱的火焰挣扎着冒出来,余钧良临终之言还言犹在耳——
“赵夜阑,你难道就不怕吗?狡兔死,走狗烹,我不过才为陛下办几件事,就落得如此下场。你替他干了多少事?手上沾了多少血?你以为你可以高枕无忧地活下去吗?”
高枕无忧?
赵夜阑自嘲般轻轻一笑,起身走到桌边,抬手抚了放置在上面的金蚕丝制品,金光灿灿,独一无二,这是一道圣旨。
荒唐的圣旨。
一炷香后,天色渐晚,他才换身衣服,准备出门,恰巧碰上刚回来的仆从小高,手里挎着个篮子,装的是采摘的新鲜梨子,急急忙忙道:“大人您回来啦,方才您外出的时候,将军府的人来过了,说要和您谈谈成亲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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