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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七章 魔鬼的天平


  一阵潮湿的海风从海岸吹向这座亚历山大港边陲的小镇,哑女嗅到了海风带来的咸湿气味,皱了皱鼻子,她抬起头,终于做出了从汤姆看到她到现在第一个动作。

  那双空洞无神的大眼睛中仍然没有街景的任何倒影,丑陋的伤疤依旧如同枷具一般封锁着她渴望的感知,她也无法看到眼前堪称难得一见的景致——

  街道上的行人们定格在了这一刻,他们拥挤成一团,如同一只长满手臂的丑陋怪物一般,踩踏着邻居的躯体,竭力地将手探向街道中央已经在通红的色泽中缓缓融化的银币。

  它如同一块化水的冰一般失去原本精致的形状,缓缓地渗进沙砾铺成的路面之下,灼热的高温将沙子融化成粗糙的玻璃胚,融化的银和未经塑形的玻璃纠缠在一起,冒出焦黑的烟雾,烟雾在升腾中凝聚出魔鬼一般的形态,扭曲出一张乖张可怖的笑脸,它俏皮地分出一根爪子,和抓向它的镇民们一一握手,犹如一个业务繁忙的魔鬼,正在耐心高效地和每一位饥肠辘辘的客户签订满足它们的契约。

  目睹这一切的汤姆眼底闪过了一丝不忍,落到海尔波的眼中,被他视作了先知对于未曾见到的未来的迟疑,这让海尔波操纵它的手变得更加兴奋了,魔鬼的爪子拂过人们的指尖,为他们在重压下逸散的灵魂混入了一滴浑浊的黑墨。

  汤姆的心底陷入了迟疑,他不知道眼前的这一幕是否是历史的必然,也不知道自己的立场究竟是什么,在西西里岛时,他的任务是在海尔波的内部策应纳尔逊,天平的一端始终被来自同一时代的挚友当作秤砣牢牢压住,为此他可以轻易地估量所有选择的价值,并做出统一的决定。

  但此刻,纳尔逊并不在埃及,而海尔波已经陷入了惨败的阴影中,他要做的仅仅是拖延时间,但眼前的一幕却在不断地撕扯着他的神经,他们的死活与纳尔逊无关,也与自己无关。

  “我应该怎么做?”

  汤姆低下头,看向握魔杖的右手,他听过无数纳尔逊在游历世界时经历的故事,也听过他在每个故事的末尾都面临的挣扎与抉择,但是当这份抉择摆在他的面前时,一向作为倾听者的他第一次陷入了迷茫。

  他无法否认,在丢出银币的瞬间,他的心里涌现出了一种令他自己都感到恐惧的居高临下的快意,这和在霍格沃兹中让人去霸凌那些霸凌者的命令不同,更像是在挪威审判邓布利多的法官,也像是玩弄人心的魔头,汤姆想起了至今听说过的无数预言中唯一一个和自己有关的预言,做出预言家的西比尔·特里劳尼可能还没出生,那么他的命运是否已经确定了呢?那些在使用黑魔法时浮现在脑海中的幻影在回忆中变得愈发深刻,几乎和真正的记忆没有什么两样。

  “你在想什么?卡卡洛夫。”

  从银币中升起的魔鬼已经和所有人缔结了他们之间的契约,并没有什么复杂的魔法,只是一场简单的握手,融化的银汁流淌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形成一只首尾相衔的圆环,在海风中于人群中央凝聚成形,哑女灵敏地嗅到了这股焦糊的味道,抽动着鼻子向前方投来好奇。

  “你在想什么?卡卡洛夫?”

  海尔波又问了一遍,汤姆脑海中的碎片如遭受浪潮冲刷的沙堡一般分崩离析,他总算想起了自己从纳尔逊那里借来的化名,回过神来,答道:“我只是在思考您在干什么?”

  “我在试图测试一种普世的道德标准。”

  海尔波轻笑一声,伸出被烧伤覆盖的手指,轻轻地指向了已经凝固的环状图案,融化又重新凝聚的白银已经镶进了地面,恐怕拿着凿子也抠不下来。

  “我一直很好奇,这些脑子里空空如也的凡人究竟在想什么,”海尔波笑了笑,指着再次低下头的哑女,轻快地说道,“说真的,他们脑子里的东西去除那些无聊的琐事和不属于他们的忧虑外,比那个脑袋空空的小东西多不了多少,他们从不会想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也不会去想他们的未来要怎样过,命运、智慧、力量、权力……这些对我们而言唾手可得的东西对他们而言却如同存在于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镜中世界一般,那个小东西被屏蔽了光影与声音,他们能看到能听到也能说话,但愚昧之外的一切也对他们关上了门。”

  汤姆也无法反驳,对于这个依旧依托于农奴才能存续的时代而言,文明的脆弱被隐藏在愚昧勾勒出的繁荣表象之下,他只能点点头,表示对海尔波说法的认可。

  “他们的暴行被自己当作习以为常,而我的恩典却被倒行逆施的人视为异端,”海尔波嗤笑一声,望向汤姆,问道,“卡卡洛夫,你认为对这个小东西的迫害是合理的吗?”

  “并不合理,”汤姆斩钉截铁地说道,“它没有缘由,也没有道理。”

  “但是人心中的恶本就是没有缘由,也没有道理的,卡卡洛夫。”

  海尔波大手一挥,全身上下被挣开的伤口涌出了足以让任何人因失血而昏厥的暗红的、爬行动物一般冰冷的血,他整个人也沐浴在冷血中狰狞可怖,但这些血液很快凝成一层血痂,随着海尔波的动作迸开一道道裂缝,这些裂缝愈发密集,在蔓延中宛若一条条蠕动的蛇。

  汤姆藏起眼底的惊骇,海尔波毫无掩饰的强大气势已经比在泰克蒙吞噬无数灵魂时还要夸张,汤姆不知道海尔波的身上究竟发生了怎样的蜕变,但很明显,现在的海尔波相比初来希腊时见到的那个空有一身魔力却卑劣、偏执、胆小的黑巫师,更像是两千年后他看到的,从死亡的长眠中醒来的魔王。

  那些覆盖在海尔波身上的蛇影愈发密集,终于,在忽然变大的狂风中,它们从海尔波的身上剥离,露出了新生的、惨白的、强韧的、鲜活的皮肤。

  “他们知道这个小东西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吗?”海尔波抛出了问题,又自己给出了解答,“他们不知道,塑造肯特坦卡悲剧的人大多已经在几年的时间里迅速衰老死去,只有这个苟延残喘的老东西还在阴沟里窥视自己的杰作,他们并没有被王妃需要献祭的谎言威胁,也没有被那个已经无从考证的诅咒伤害,但他们却丝毫不吝啬自己的恶意,为什么?不就是因为她听不到,也看不见吗?她不会用魔咒杀死侮辱自己的人,不会向他们挥拳头,没有办法骂他们,她甚至都不知道他们在取笑她,侮辱她,也许最开始只有这个老家伙这样做,但他们追随她的速度甚至比爱力量的人追随我的速度还要快,这样拙劣的恶还能称之为恶吗?”

  “他们可以获得什么吗?”海尔波激动到来不及换气,接着如竹筒倒豆子一般说道,“伤害别人带来的快感?那只是一个没有任何反馈的人,和木桩子有什么区别吗?你会因殴打一根木桩而感到快乐吗?他们的生活有什么改善吗?除了多了一个取乐的对象,他们猪猡一样的生活有什么变化吗?无论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他们一无所获,但依旧乐此不疲,这就是恶,卡卡洛夫,没有缘由,没有道理的恶!”

  “恶……”

  “我从很久之前就在思考这个问题,直到从十三年的沉沦中惊醒,我从明白了这个道理,”海尔波扭动着脖子,发出舒畅的呻吟声,僵硬的关节随着他的活动发出一阵阵爆响,犹如一条从冬眠中醒来的蛇,“我不介意告诉你我那可悲的、作为奴隶供人展览的过去,卡卡洛夫,我不为它自豪,也不会为它羞耻,那段岁月给了我仅次于前十三年的伟大教育,当我驱使着蛇群咬断曾经主人的喉咙后,我依旧享受着让它们分食他尸体的快感,从那是我就明白,我就是一条蛇,一条比起它们多了手脚,多了魔力,会说人话的蛇,仅此而已。”

  “……”

  “人不过就是多了层虚伪衣裳的动物,繁衍、生存,把那些林林总总的欲念化简,我们生存的欲望和动物有什么差别吗?”海尔波狂笑着,乌云的漩涡在亚历山大港的上空酝酿,“人的恶是什么?违反那些自称为哲人、却只会用巧言令色的演说愚弄愚民的演说家们拍屁股想出来的道德?还是破坏那些被刻在可笑的石板上,第一条和第二条冲突、第三条和第四条矛盾的法律?这种无聊的恶只不过是他们生造出的概念,仅仅为了掩饰在每个人的心底躁动的、他们无法面对的兽性,我渴望破坏,渴望杀戮,渴望支配,渴望恐惧,这不会为我带来任何东西,但我仍然乐此不疲,这才是真正的恶,卡卡洛夫,我的力量正是来源于此,我遵从了我内心的呼唤,把那些暴烈的欲望用咒语念出声,用手指的动作挥洒出去,它们裹挟着破坏的雷霆,带给我无上的快感,跪服在我脚下的人用套子把自己装起来,只敢剩下恐惧,而我也能够借由这些恐惧变得更加强大!”

  汤姆目瞪口呆,看着仿佛换了个人一般的海尔波,一时之间想不出回应。

  好在海尔波并不在意他的回应,他只需要一个分享喜悦的听众,一个膜拜神迹的观众,乌云中垂下的蛇影咬住了人群中每个人的脖子,但他并没有从中掠夺什么,反倒是将某些东西注入了它们的灵魂中,汤姆恍惚间听到了密集而躁动的破碎声,它们萦绕在耳边,如同节日的爆竹,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气。

  “你觉得他们不合理,没缘由,也没道理,是吗?”

  海尔波抬起胳膊,屋中飞出几节碎裂的白骨,在他的手中迅速凝成了那根他亲手制作的、取自反对者臂骨的白骨魔杖,他高举魔杖,用力地向下劈去,一道水桶粗的狂暴雷霆从天而降,狠狠地砸在了被银环圈出的地面。

  当烟尘散去,一切风平浪静,空气沉闷得可怕,有种山雨欲来的紧迫感,一架银白色的天平安静地伫立在银环正中,它精致美丽,相比黑巫师的造物,它更像是一件神明的宝具。

  “我不会伤害她,甚至不会动她的一根手指头,”海尔波瞥了一眼街对面的哑女,忍不住笑了,在刚刚的狂风中,她出于对父亲渔获的担忧扑在了那张肮脏不堪的凉席上,她看不到鱼都在哪儿,只能用这种笨办法压在它们上面,丝毫没有意识到动作的可笑与卑微,“我知道你的观点是什么,卡卡洛夫,恶会受到惩罚,善会得到赞扬,他们的选择会成为天平上的砝码,对她的善意会让他们获得应用的报答,而恶会和那个女孩将得到的东西配平,我很期待,当她恢复光明,了解到一切的那天,这里究竟会发生什么有趣的故事。”

  海尔波抬起头,望向不远处的海岸,在阴云的边缘,几个长着鸟头的人正在缓缓起飞,向汤姆所处的小镇靠近,海尔波不屑地摇了摇头,转身回到了土屋中,密集的雷网瞬间吞没了天边的身影。

  “拜谒我,只能步行。”

  门在汤姆身后关上,海尔波的声音回荡在汤姆耳边。

  人群悠悠转醒,他们很快衔接上被中断的行为,哄抢着已经不存在的银币,完全看到不到被簇拥在中间的天平,在注意到天色后,也没有深究究竟是哪个幸运儿得到了这笔财富,逃也似地离开了街道。

  汤姆已经来到了街对面,站在趴在地上的女孩面前,以免她因踩踏受伤,密集脚步的震颤令她有些疑惑,汤姆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哑女仿佛有所感应似的,缓缓地抬起了头,空洞的目光和汤姆的相撞。

  汤姆伸出手,探向一动不动的肯特坦卡,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她被鱼鳞划伤的额头时,一种触电一般的痛楚从他的指尖袭向身体,转瞬即逝的剧烈痛苦让汤眼前一黑,飞快地收回了手。

  他在女孩本该美丽的双眼中看到了一道隐晦的、虚弱的、坚韧的魔咒,他瞪大眼睛,惊疑不定地看向手掌,这个他从未见过的魔咒给他一种令他恐惧的熟悉感,仿佛它曾经、或是在混沌的未来中会给他足以带来死亡的致命一击。

  女孩眼中残破的魔文缓缓消散,汤姆把手举在面前,没有哪怕一点儿痕迹。

  “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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