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姜公子,我想起来了。◎
霍南疏半跪在床边,让她踩的脚在了自己的腿上,玄色衣袂上的绸缎刺绣凉滑,衬得宴音的脚越发小而白嫩。
迎着烛火,少年目色若琥珀一般,专注地瞧着她膝盖上的伤,宴音则在看他。
他话真的很少,可有些人就算不说话,偏偏宴音光看眼睛就能懂了他的意思,这真是神奇。
屋内安静了许久,只有蜡油燃烧的味道萦绕鼻尖,“有什么问题吗?”宴音见他盯了这么久也不动,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有,皮外伤。”霍南疏说完,反而是放下了裤脚,走到门那头去。
原来是小二的端了热水上来了。
裤脚重新被小心卷去,霍南疏拿沾了热水的帕子想帮她擦干净血迹,宴音不好意思让霍南疏再照顾自己。
“我来吧。”她要接过帕子,却没抽动,帕子的热气很快沾湿了手指。
抬头就见霍南疏在瞧着她,“怎,怎么了?”她干巴巴问道。
他只摇了摇头,说道:“这不是用来热敷的,只是要擦干净血迹,我来吧。”他的眼下之意识宴音现下眼神不好。
“嗯,哦。”她撒了手将头撇过一边去。
霍南疏复又拉起她的脚踝,让她将足踩上方才的位置。
巾帕轻轻点下,宴音轻颤了一下,霍南疏抬头看她反应,她忙却开口:“只是不习惯,你接着,接着擦就是。”
见宴音强撑的模样,他几不可察地勾起唇角。
“确实,疼的还在后面呢。”霍南疏轻声说道。
“啊?”宴音皱眉转过了头,就见他已经将帕子搭回了水盆边,伤口上的血迹也清理干净了。
霍南疏搓着手掌,将搓得暖热的手放在她的伤处,使了些力气揉按了下去。
“啊!”宴音猝不及防,痛得打直了腿,又一脚踹到了他的下巴。
霍南疏平常看着是个盘子稳的,今日却一踹就倒了,坐到了地上去,宴音更加慌了,着急伸手去拉,寻摸了个空。
“你又踹我。”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话中是淡淡的埋怨。
“是我错了,我没想到这么疼的。”她疼得眼里又泛上着泪花,有些着急,单脚跳了要去拉他起来。
霍南疏见她摇晃着起身了,忙道:“你莫再乱动。”
等他过来,又重新将手掌按在宴音膝盖上,低低的嗓音委屈说道:“可别再踹我了。”
宴音对他充满了歉意,脸颊虽烫得不行,还是拍了拍他的手臂道:“你放心按,我一定不乱动了。”
可再揉时还是痛,她咬着牙闭紧了眼睛,慢慢地吐着气。
霍南疏将她的脑袋按到了自己的肩头,叹气道:“实在熬不住就咬我吧。”
这怎么行,宴音不想再欺负他了,只是额头一下一下地撞着他的肩膀,没有使上力气。
待折腾完了,两碗阳春面送也上来了,宴音没有什么胃口,只喝了几口面汤就放下了。
“水还热着,你泡一下脚,晚上睡得好。”他边吃面边说。
“嗯。”宴音乖乖点头,霍南疏便搬了个凳子放在水盆前,又抱了她坐下,接着就坐回方桌边,背对她继续吃面。
宴音默默将一双玉足放进了温度适宜的热水里,满身的疲惫、紧张的精神都慢慢松缓了下来。
她还要来了纸笔,想着要如何给她阿爹写一封信时,她又想到了别的事。
宴音抬眸看了霍南疏吃面的背影,看反应他应该是没有重生的,梁意也没有,那姜负雪呢?
应该也不是,他前世都害死了自己,明明对她都是虚情假意,今生又怎么会再来招惹她,但到底是隔世仇人,到底要试探一下才能甘心。
宴音打定了主意,提笔写信。
待水温降得差不多了,宴音的信也写好,才去拿帕子擦干了暖热起来的脚。
霍南疏听不见水声了,转过身来见宴音在慢慢挪向床榻。
他干脆过来将她抱上床榻,掖好了被子:“信我待会让人送回去,你先睡吧,明日大早我们接着赶路。”
她张口说道:“你也睡吧。”
他一路骑马,比自己更累。
霍南疏闻言不再说话,那双墨眸直看得她想把脸缩回被子里。
但宴音觉得自己不该被他照顾了一路,半夜还让他没地方睡,还是大着胆子重复了一遍。
霍南疏喉咙不自觉滚动了一下,视线落在了外头:“没事,我守着你。”
“太辛苦了,你上来睡吧。”见他转身要走,宴音又露出两只眼睛,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袂。
半晌,霍南疏才终于点了点头,快步又往方桌走去。
宴音偏头看向方桌,他收起了空空的两个海碗出门去,应该是在军中养出的习惯,霍南疏一点没有浪费,将她的那碗也吃光了。
等他又往床榻走来时,宴音捏紧了被角,想往里让穿一个位置,霍南疏却按住了她的被子。
“有人来了。”他耳力极好。
宴音整大的眼睛起身往外头看,像只警惕的小鹿,又很快被他塞回了被中去。
窗户被霍南疏打开了,风微微吹动烛光,有人影在窗口晃动,来人应该是他的手下,因为宴音听到了低低的说话声,霍南疏还把她刚写的信递了出去。
是盛京来消息了吗?宴音又有些心绪不定起来。
窗户再关上,霍南疏转身看了过来,面色晦暗不明,迟迟不开口说话。
宴音急得起身:“怎么了,可是宴府有事?”
“不是,”霍南疏深吐出一口气,“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婚宴已经结束了。”
他的话让宴音有些弄不明白,婚宴结束了为何会没事发生,她都抗旨出逃了,难道没人怪罪吗?
他坐到床沿边:“宴府和姜府的婚宴照常完成了,没人发现你跑了出来。”
宴音听完这话不禁呆滞了下来,什么意思,她都不在,婚宴如何就完成了?
“是谁和谁成了亲?”她抓着霍南疏的袖子着急地问。
霍南疏握紧了她的手,他的情绪也十分糟糕,暗暗咬牙道:“是宴音和姜负雪。”
怎,怎会如此?
宴音忽然觉得有些冷,婚宴照常进行,那她如今在天下人的眼中,不就是姜负雪的妻子吗?
她要怎么跑,顶着这个名字她能跑到哪里去?
看着宴音滚落的泪水,眼见她的情绪在慢慢崩溃,霍南疏暂时抛却了自己的情绪,试探着抬起手臂,将她圈抱进了怀里,一下一下地顺着她的背。
有了人安慰,有了人依赖,宴音只觉得心里的委屈更加收不住,只想把难过都哭出来。
她恨自己的有眼无珠,也恨自己被人拿捏摆布,半点也反抗不得,为什么,她付出这么多去喜欢的人,期盼的姻缘,成了这般局面。
她更对不起霍南疏,欠了他这么多,一再连累他,可他从来没有埋怨过自己,从来都是毫不犹豫地出手帮她。
“我,我要不回,回去吧。”她讨厌死自己了,白日哭到了晚上,到底还是走不了。
霍南疏根本听不得这话,那瞬间温柔褪去,那份乖张显现,他肆意说道:“你不用去任何地方,我杀了姜负雪就是。”
宴音被他这话吓了一大跳:“别!这也太……”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只是直觉这样两败俱伤的做法,实在是让她不寒而栗。
姜负雪前世负她害她,自己是有仇怨,可今生的姜负雪还未害到她,但宴音一朝被蛇咬,只想远远避开这个人,独自疗伤就是,将来他是权相还是布衣,都与自己无关。
霍南疏这话说完也觉不妥,他没问过她为何逃婚,为何突然这么害怕姜负雪,只以为她心上还有他,舍不得他死,这猜测只让人恼火。
但宴音他是绝不会再送回去了,如今唯有仔细安抚住她。
“你太累了,先睡一觉,明天再说好不好?”他放轻了声音哄道。
宴音摇头不要,结果拗不过霍南疏,被盖上了被子,她真的太累了,絮絮叨叨地说着“对不起”,真的就渐渐睡了过去。
霍南疏看着她终于平静下来的睡颜,轻轻拨开她被泪水粘在脸颊上的发丝。
一一吹熄灭了客栈里的烛火,他坐在床边陪着她。
宴音这一觉睡得极沉,像是浸在了漆黑的深海里,水一下一下将她推醒。
睁开眼睛,是没有烛火的栖灵宫,只有月色头跑了进来,宫内漆金的柱子反射着微光。
“爱妃,给朕一分体面。”
这话吓得她突然回头,就看见正厅上坐着个看奏折的男人。
她睁大了眼睛去看,哆嗦着嘴唇问:“是谁?你是谁!”
哼——!一声轻笑,隐在奏折后面的人显露真容,竟是姜负雪的脸!
“你就干干净净地走吧。”
一句话,让宴音周围景色如冰面碎裂,她跌落下去。
等在看到东西,又不知自己为何站在了绣凳之上,握着白绫摇摇欲坠。
她四下看去,那些现在底下等她自缢的宫人,无一不是姜负雪的脸,声声催促着她。
“娘娘,请上路吧。”
甚至拖她出去的禁军,甬道上窃窃私语的宫人们,一个一个,全都围了上来,成了姜负雪的脸。
宴音吓坏了,终于控制不住尖叫了起来。
“滚开!滚开!”她挥动着手,无助地挥着,想将那一张张脸挥散。
霍南疏握紧她的手腕,“怎么了?”他话中不掩着急。
宴音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灯呢,灯在哪里?”
“你才睡了半个时辰,做噩梦了吗?”
听见霍南疏清淡的嗓音,宴音脑子渐渐清醒过来,胸口恢复了平缓。
霍南疏想起身点亮蜡烛,可宴音不敢让他离开,另一只手拉了上来:“别去,你陪着我就好。”
“嗯,做什么噩梦了?”他碰了碰宴音的额头,有些潮湿。
她不知道怎么说,在黑暗中沉默了下来,良久,疲惫的声音响起:“我怕姜负雪,碍因,我怕他。”
霍南疏没料到她会这么说,察觉到她微凉的手指,他轻轻拢住,安慰道:“我能护住你,我们不会再见到他的。”
必要的时候,他也能不动声色地杀了他。
宴音“嗯”了一声,侧身不再说话,只有呼吸声表明她还没有睡觉。
“才睡了一个时辰,再睡一会儿吧。”霍南疏尝试着拉了拉她的手。
宴音回握住,委屈地说道:“我怕再做噩梦……”她是真的不想再在梦里看到姜负雪。
说完这句她就看到眼前的影子晃动,微冷的铁器放在了她手里。
霍南疏收拢起她的手,两个人一起握住了那把唐刀的刀柄。
“安心睡吧,就算是梦里我也会保护你。”
宴音察觉到他温暖的手心,和自己掌中唐刀凹凸的纹理,心也落到了实处。
“碍因,你给我讲故事好不好。”她还是撑着睁开眼睛。
霍南疏没有拒绝,他安静地想了想,张口慢慢说了起来,是在隆安寺时大师父说起的那些佛谒故事。
宴音找他玩的时候会在一边等着,她也听过一些,有了些模糊的印象,偶尔也能接一两句。
两个人就这么说这话,气氛安详。
忽然,外头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霍南疏皱紧了眉头,姜负雪到底是追了来。
这么大的动静宴音自然也听到了,不自觉抓紧了他的手:“是谁来了吗?”
霍南疏连着被子将她抱起:“今晚只怕不能安生了。”
看这架势,只怕姜负雪真的追来了。
宴音的心也纠紧了,她不知道怎么面对姜负雪,要质问些什么,可那已是前世的事了……今生,他好像没做错什么。
月色朦朦,姜负雪追了一路,因为霍南疏的人频频拦路,又将他引到别路去,才会这么晚到了成鹰道。
他让人盯住客栈,又派了人进去闹出响动,只在外头引蛇出洞。
果不其然,二楼的一个房间有人影破窗而出,火把烈烈,全都围了那处而去,姜负雪按住腰间长剑,面容黑沉如水。
霍南疏带着宴音跳下窗户,果不其然就看见了拿着火把的追兵,他抽出唐刀,刀鞘留在了她手中。
来的人并不多,想来是分了人去留住白潜青鸦,霍南疏应付轻松,一路往马厩而去。
只横出一剑甚为惊险,霍南疏想去拉马也不得不退一步。
那剑来如流星,铛铛铛间两人过了数招,霍南疏的马也被殃及,长嘶一声。
宴音突然看到姜负雪的面容,呼吸一窒,慌忙避开他的眼睛,思绪凌乱,她从不知他竟会武。
霍南疏将宴音缓缓放下,这才正视了姜负雪,两个手执兵器的人皆是杀意滔天。
姜负雪抬手:“请小侯爷将某的妻子还来。”
霍南疏挡住了宴音:“你们二人并未拜堂。”
“夫人,为夫哪里惹夫人生气了,且随我回家分说,为夫一定认错。”姜负雪这话是对他背后的宴音说的。
岂料宴音听了,竟更往霍南疏背后躲了躲。
姜负雪如何也不敢信自己的眼睛,气息几乎有些稳不住,清隽如美玉般的面容在火光中扭曲如恶鬼。
可他仍保持着一丝理智,循循善诱:“夫人,你可知道,我们是圣上赐婚,可否让我知道,你为何会跑到这里来,可是他劫持了你?为夫信你。”
霍南疏早不耐得听他的循循善诱,唐刀蠢蠢欲动欲取他性命。
可他绷紧的手臂被轻轻压了一下,是宴音,她深吸了一口气,她走出一步,抬头看姜负雪。
姜负雪想上前,却被霍南疏的唐刀指着,他根本不在乎,只直直盯着宴音。
“姜公子,”宴音往日眼中对他的情愫再寻不见,“我想起来了。”
这话谁听来都莫名其妙,姜负雪不自觉握紧了剑柄,全副心神都在等着她说下一句。
宴音也在紧盯着他的反应,她强迫已经冷静下来,一字一句地说:“是你将我害死在栖灵宫的。”
只简简单单一句话,让姜负雪如坠冰窟,怎么会?
他如何也不敢信,宴音竟也想起来了,可她从前明明全无异样!
莫非,是今日才想起来的?
可前世他做那事,宴音已经……死了,她不该真相才对。
姜负雪牙关紧咬,他开始害怕慌张起来,宴音知道了自己害她的真相,那她能放下,重新和自己在一起吗?
看眼下的情况,显然是不能,她居然连个怕起了今生的他,在大婚之日逃走。
不!绝不能让宴音发觉自己就是前世的他,姜负雪稳住思绪,有些着急和不解地开口道:
“我不知道你说的栖灵宫是什么,你又为何会死,我何时害死了你?宴音,我们成亲了,有什么事我们回去说好不好?”
姜负雪浸淫朝堂多年,装起糊涂来也是驾轻就熟,夜色又实在掩盖住了他刚开始的些许紧张。
宴音听着,一时也察觉不出,他的模样确实无辜可怜,可真要跟他回去,绝对不行。
就算他不知道前世之事,但底下的凉薄无情也绝对没变,宴音一想起前世他也是如此温柔深情的模样,又能毫不留情地捅刀子,就再也无法信任他。
“姜负雪,就当我死了吧,你做你的丞相,当我又一次死了吧。”
她从未没想过有一天会对姜负雪说这样的话,到底是认认真真喜欢过这个人,喜欢没有那么容易消散,宴音做不到全然地恨他。
说罢她拉了拉霍南疏的手:“我们别打了,走吧。”
姜负雪只觉得痛彻心扉,看着宴音一心要走的模样,眼神里都是藏不住的心痛跟哀伤。
明明昨日还是两心相照的爱人,他们就要成亲,那些白头到老,子孙满堂都能实现。
偏偏就是今日!为何偏偏是今日!
可就算知道真相又如何,她要跟别人走,弃他如敝屣,姜负雪决计也不会答应!
作者有话说:
姜负雪这个男人心思很深很深的,又能演,他的爱用了一层一层的谎言包裹,后面还会接着骗宴音。
四舍五入是六千,没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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