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7 恶鬼
“哦?猫儿来了——”刚喝罢药,靠在榻中闭目养神的永阳长公主睁开了一双笑眼,坐直了些身子,道:“外头下着雨呢,快让她进来。”
灰蓝夜色初染开,天地间雨雾濛濛。
屋外廊下,伴随在衡玉身侧替她撑伞的长公主府女使,将伞收起之际,奇怪地看了眼那道往室内走去的少女身影。
一贯爱说爱笑的衡娘子入府这一路上都不曾说过半字……这是怎么了?
雾蓝杏花襦裙上笼了层雨水潮气的少女走进了内室,不见喜怒的眉眼间似亦沾上了几分凉意。
她走进来,在离永阳长公主尚有五步远的仕女图屏风旁站定,未再上前,未见行礼,未曾开口。
“都退下吧,我与我家这只许久不见的猫儿单独说说话。”永阳长公主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宠溺亲昵。
其蓁应“是”,看了衡玉一眼,带着室内女使退了出去。
“怎瘦了这么多?”看着站在那里的少女,永阳长公主满眼心疼:“气色也这样差,直是像变了个人儿似的……枉你从前整日念叨我,怎如今也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了?”
说着,和往常一样对衡玉招手:“快过来让我仔细瞧瞧。”
衡玉动也未动,静静地看着那人,问:“竟还要演吗?”
见她如此,永阳长公主慢慢将手收回,看着衡玉,声音虚弱缓慢:“从前我固然是瞒了你一些事,可我待你的疼爱向来发自内心……难道在你眼中,这些尽是假的不成?”
“疼爱。”衡玉嘴角微勾了一下,伸出右手摊开,示出手心里的那枚玉令:“殿下所指,便是这般疼爱吗?”
“我此前去往北地,殿下赠我玉令——”衡玉看着永阳长公主,道:“你手眼通天,想必早就知道了那昔日仇敌延鲁带领奚族旧部就在北地一带活动,对吗?”
永阳长公主未答话,也未否认,神色无波动。
“且你于北地征战多年,行军手段一贯狠厉,得罪过的人,恐怕还不止是那些奚人。”衡玉眼底的寒意平静到了极致,如冬日结了冰的湖面:“这玉令,于我便犹如催命符。我竟能活着回京,还真是天大幸事。”
此前她险些命丧那些奚人之手,之所以能保住一条命,一则是她早有察觉欲引蛇出洞,二则是因萧牧及时出现相救——
而仍有不知多少危险,曾与她擦肩而过。
“我无意害你,我怎会害你呢?”永阳长公主摇了摇头:“我若有心要你性命,这些年来,又何苦要留你在身边事事过问照料?”
她看向少女手中的玉令,笑了笑:“不过只是小小考验罢了……果然,你聪明警醒,胆大心细,从不让我失望。”
衡玉也笑了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只觉荒谬:“若我死在你所谓的考验之下,便是蠢笨该死,死便死了,对吗?”
永阳长公主含笑看着她,像是看着一个任性的孩子,眼神无奈而包容。
“诸如此类的试探与考验,这些年来,在我所不知道的时刻与地点,究竟出现过多少次?”衡玉眼底微红:“你如同掌控我生杀大权的造物神一般,予我凝视考验,也是基于所谓的疼爱吗?”
“阿衡。”永阳长公主轻叹气:“你不该以如此浅薄平庸的目光来看待此事……我予你之疼爱,是为磨炼于你,使你日后足担大任,可与我共站在至高处。”
衡玉只觉听到了一个极荒唐而疯狂的笑话:“所以,我当感激你这般抬爱吗?”
“你幼时,我便是极喜欢的。”永阳长公主叹息着说起往事:“你十三岁归家,我既讶异又欣慰,那般小的一个小女郎啊,流落在外多年,既能护得住自己,又凭自己的本领回到了家中,且半点不见瑟缩沉郁,反倒愈发开阔不凡了……这样的孩子,我怎能不喜欢呢。”
“我此一生,最厌恶的便是蠢笨懦弱之人,只欣赏心志强大之人。”她看着衡玉,像是在看着一件平生最满意的作品:“我怜你爱你,将你留在身边用心教养磨砺,为的便是使你不被这不公世俗埋没……而你的确从未令我失望过。”
衡玉眼眶红极地看着她:“可你,十分令我失望——”
永阳长公主一怔之后,不禁笑出了声来。
衡玉道:“所以,那奚人延鲁所言,都是真的——当初他们已拟好议和文书,是你麾下之人挑衅他们在先,他们反抗在后,你以此为借口再次出兵,将他们悉数赶尽杀绝。”
“他蠢且不知所谓,竟敢于议和文书之上提出条件让我下嫁。”永阳长公主嗤笑一声:“如此龌龊心思的废物,不该死么。”
“你为自身而虑,对错轮不到我来评价。”衡玉看着眼前几近陌生之人,字字清晰:“我只是觉得自己蠢罢了,以往从未看清过你竟是个只看得到自己、视世人万物于蝼蚁玩物,只活在自己的意愿与妄想中的恶鬼。”
“恶鬼么,应当是吧。”永阳长公主往后靠回了榻中,半侧着身子,以手撑着半边下颌,随着她的动作,轻薄春衫衣袖滑落,露出了半截久不见日光的白皙手臂,那手臂之上,有着几道颜色深浅不一的旧时疤痕——
“自幼时起,我便发现自己与常人不太一样了。”她拿闲谈的语气说道:“幼时在母后宫中的园子里,有只野猫抓伤了我的手,自此后,我便日日带着食物去喂那只猫儿,时日久了,它便与我亲近了,有一日我试着抱起它,它竟亲昵地蹭我的手……于是,我便将它按在软枕里闷死了,并将它抓过我的那只爪子砍了下来,丢进了火盆里。”
“有个小宫娥瞧见了,竟吓得惊叫连连,看待我的眼神,便像是在看待一只恶鬼。我不明白她在怕什么,更不觉得自己究竟哪里错了,分明是猫儿先抓了我,我不过是以牙还牙罢了……但从那后,我隐约明白,日后不该在人前如此了。”
“再到后来,我得以和皇兄还有时大哥他们一同读书,父皇当真是用心替皇兄择了位好老师,老师待我与皇兄,从无半点不公,从不曾因男女之分,便忽视敷衍于我。有老师在,我学会了分辨世人眼中的对错善恶,慢慢地,我觉得心中那只恶鬼,已被我杀掉了。”
永阳长公主回忆着往事,眼神有些悠远:“得老师悉心教导,有挚友相伴,那段在崇文馆内读书的日子,当真令人怀念……”
听她以这般语气提到阿翁,衡玉眼中终究不复平静:“可你杀了他——”
她一字一顿地问:“九年前,阿翁使人送回的那封亲笔密信,是写给你的,对吗?”
“是啊。”永阳长公主点了头,眼神微黯:“从前我总认为老师非是轻视女子之人,是那封信才叫我看清,老师骨子里,还是看不起女郎的……”
她说着,讽刺地笑道:“他察觉到有人欲对时大哥下手,怕信送不到时大哥手中……他该传给姜家阿兄才对,可老师十分谨慎敏锐,他恐姜家阿兄与此事脱不了干系,于是,他只能传信给我这个女郎……”
“老师若是怀疑我一二,我是要欣慰的,定不忍也舍不得杀他……”永阳长公主无比失望地喟叹道:“可惜老师哪里都好,却到底还是迂腐守旧……为何在他心中,女郎便不能有手段,有野心呢?”
“你为何不曾想,他传信于你,是因信任你!”衡玉红透的眼眶中有泪欲坠,既觉悲哀又觉怒极:“我亦是女郎,我何时看不起过女郎?我此前遭你蒙蔽,难道竟因你是女郎之故?你将他人一腔真心信任视作对你的轻视,以此等狭隘可笑的理由对他下死手,到头来竟还要悉数将错处归咎于他吗!”
她朝永阳长公主缓缓走近两步,定声问:“你如此自欺欺人,心中当真无愧吗?”
永阳长公主未答,只静静看着面前的少女,片刻后忽而问:“你便不好奇,我为何会这般想,又为何有如此转变么……当初在崇文馆内,我也是信了那些所谓的善恶对错之说的。”
“我为何要好奇?”少女倔强的眼底满是冰冷恨意:“不管你经历过什么,都不是你对我阿翁、对时家,对无数无辜者下手的理由——他们究竟何错之有!你我之间有着血海深仇,我为何要听自己的仇人诉说自己的过往与所谓苦衷?”
永阳长公主笑了笑:“也是,也无甚可拿来说的……我不怜爱世人,自也无需世人理解。”
“但是阿衡,你于我而言,总归是与世人不一样。”她看着如此模样的衡玉,眼神怜悯:“心中很不好受,对吗?你原本是不必知晓这些的……为何非要去一再深查呢?”
“敬之那孩子也是一样不听话,我将路给他铺得这样好,他本也可以站在本宫身边,拿回属于他们时家的东西……但他如何也不肯去走本宫为他安排好的那条路,迟迟不反且罢了,到头来竟还要来京师求和……他如何都不愿意帮我成事,我便只能自己动手,提前了结这一切了。”
“那日见你二人走到了一起,我便知道,有些事不能等了,否则你们定要给我捅出篓子来的……”
永阳长公主眼神遗憾:“至于那些旧事,你们知道便知道了,于我倒是无甚大妨碍,只是你们这些孩子啊……非要执意去寻那些并无意义,且早已改变不了的所谓真相,得知了这真相,却又看不破世间人与人之间的迷障,反被所困,又是何必?”
她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神明,在看待着那些被世俗所困的可怜人,又带着一丝希冀:“阿衡,我相信有朝一日,你总会想通的。所谓深仇大恨,本无意义,唯自身强大,才是最实际的。”
见少女的神态逐渐平静了下来,她复往下说道:“这些年来,你也该看得明白了,你欲为天下女子谋出路,可常常四处受阻碰壁,遭人议论误解。纵只是为了一件小事,也常要在公堂之上钻尽律法之漏洞,倾尽所能,才能勉强争来些许所谓公正——”
“可若是你站在至高之处,又何须如此费力?”永阳长公主笑着道:“谁人质疑,谁人阻你,杀了便是,何须同那些令人嫌恶的愚蠢嘴脸多言?”
“欲站在至高之处无错,错的是手段。”衡玉看着她,缓声道:“动辄嗜杀之人,永远都不配坐在那个位置上。”
“配与不配,我先坐了又何妨?”永阳长公主笑了笑:“你若觉得我所行不妥,何不自己亲自去做呢?与我站在一处,你即可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甘露殿内,我已为你设下书房,军国大事,你若愿意,日后皆可参与。”
“你说得对,我当然会自己去做——”
“阿衡,我从来不吝于予你一切,你想要做什么,我都会成全你。”
衡玉看着她:“此言当真吗?”
“自然。”永阳长公主含笑朝她伸出一只手。
衡玉慢慢走过去。
而后——
她毫不犹豫地举起袖中藏着的匕首,朝永阳长公主心口处刺去。
匕首刚要接触到春衫下肌肤的一瞬间,永阳长公主已然变了面色,战场上对敌的本能早已刻进了骨子里,她极快地躲开那致命一击,匕首只勉强划破她的肩头。
而此时,暗处忽然闪身出了一名着黑衣的女暗卫,反抓着未出鞘的剑攻向衡玉,随后一掌击在其心口处——
“哐!”地一声巨响,衡玉倒地,重重撞在屏风前,嘴角溢出血丝。
“噌——”
女暗卫抽出了手中利剑,指向那倒在屏风前的少女。
“放肆!谁允许你伤的她!”永阳长公主冷声呵斥道。
暗卫面色一变,立时收剑跪地请罪:“属下见其欲伤殿下性命,这才——”
永阳长公主一步步走向衡玉,缓声道:“我说的事事皆可成全于你,可不包括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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