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曾有情人
陆家妻妻在望秋山玩得正好, 不周山的道侍前来,得知岳母身在梅山附近的道观,陆漾抱着女儿和桃鸢一同下山。
“阿娘怎会去了道观?”
道侍谨守山主言, 不敢多嘴多舌。
在她这问不出所不然,桃鸢脚步匆匆, 走出几步她忽然看向陆漾, 陆漾被她看得莫名其妙“怎么了,鸢姐姐?”
“今日是重阳。”
“是啊,九九重阳嘛。”
正因是重阳, 她们才会登山望远, 共度佳节。
桃鸢看了眼走在前面的道侍, 低声为陆漾解惑“重阳,是阿娘故人的祭日, 若我猜得不错,阿娘是去看望此人了,说不准还喝了酒。
“阿娘酒量勉勉强强不是很好, 若是醉倒被国师发现, 送去就近的道观似乎也还说得通。”
她头脑一贯灵活, 陆漾深信不疑, 点头道“鸢姐姐说得有道理。不过我很好奇, 岳母那位故人, 是……”
桃鸢眼神微变“先走罢。”
为人女儿不好议论长者是非,但这些年看过来, 能令阿娘足不出户日夜焚琴祭之的人,定是在她心里有极大分量。
据她所知, 洛阳世家权贵的后院, 没几位夫人是不豢养面首的, 或是放在明面,或是放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家族联姻,男女各玩各的互不干涉,已经成为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否则春柔坊也不会成为大周最大的红尘地。
她猜测那位故人,多半与阿娘有私。
世家联姻说是男女各玩各的,可细究起来仍是女子处在劣势,男子玩乐,随兴所至尚可将钟意的女子纳为妾,便可称之为恪守教条、谨守夫道。
至于女子……
桃鸢眼神划过淡淡的嘲讽。
女子豢养面首、与他人婚内有私,是不够磊落、不可张扬的事,大周的这片土壤没那般偏激,但倒退多少年,浸猪笼还算轻的。
世家要脸,世家的男子要脸,却总做着不要脸的事要求女子要脸,或许他们深知此举不好,于是早早有了男人们挂在嘴边的“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这叫什么?
不正是倒打一耙?
站在人间至理的肩膀以至理抢先‘声张正义’,于是那被指责的成了“婊、子”,指责人的立于不败之地。
这样的人,照桃鸢来说,谈何顶天立地?
她笑了笑。
陆漾问道“在笑什么?”
桃鸢坦坦荡荡“我在想,我或许真的对这世间大部分的男儿存在一种有失公允的偏见。”
“偏见?”陆漾眉毛上挑“有偏见才是正常,世人为人,非圣人,不过是相看两相厌罢了。”
“相看两相厌?”
“对。”
她侃侃而谈“就拿我来说,不服我的众多,酸我的、仇我的、恨我的,嫉妒我的,比比皆是。倘我是男子,那些人就不会以女儿身如何如何来攻讦我。
“但我转念又想,若是男子,这些人还是会找到其他角度批判我、辱骂我,只是批判、辱骂里会少去很多来自性别的蔑视。
“道理是不能给狗吃的,狗吃肉、吃骨头、吃屎,假使你执意喂它道理,它会消化不良,会吐出来,反而污了你的身。”
陆漾比不得桃鸢读万卷书,亦是行过千里路“浩渺天地,说白了,就是一个争字。男人争更多金钱、权势、女人,女人争一个容身之地,有了容身之地,争取自由,有了自由,方可吐纳新鲜的空气。”
说到这儿她桃花眼漫开打趣人的笑“他们又不是我,不讨姐姐喜欢是应当的。”
她的话自有一番为人处事历练来的道理,桃鸢沉吟良久,直到坐上轿,一句话问懵抱孩子的陆漾“那你说,若阿娘另有心仪之人呢?”
陆漾愣在那,不懂她话题怎就转到岳母身上,不过想自家岳母实在难以接近的模样,她心肝颤了颤,老实道“这好难想象。”
桃鸢是冒着冷气暗藏锋芒的大冰块,那么崔玥必定是外表裹蜜糖,里面裹砒霜的狠人。
几次照面,对这个岳母,陆漾委实不敢放肆,脑筋转了转“你是说,阿娘那个‘故人’?”
“嗯。”
这等关乎长辈的私密事她也只能和眼前人商量一二“打我记事起阿娘好似心如止水,万事万物搅动不了她的心,便是我遭桃筝暗害失身那回,她听后反应平淡。
“世家女子视为性命的贞洁,她并不当一回事。”
桃禛生前女人不断,唯独去焚琴院的次数少,男欢女爱实乃夫妻寻常相处之道,可她压根没法去想阿娘委身于人的画面。
“阿娘不大看得起已故的桃家主。”
陆漾暗道鸢姐姐嘴里的“不大看得起”,料想应该是非常看不起。
她两个做小辈的肩挨肩揣测上一辈的恩怨情仇,末了面上都有点挂不住,随意岔开话题。
梅山,无为观。
道侍恭敬领人进门。
房间内,道贞国师坐于蒲团潜心打坐,崔玥不知何时凑过来,看看她的眉眼,再看看她身上所披的流云道袍。
“夫人。”
道贞无奈开口,眼睛依旧闭合。
崔玥歪过头轻咳一声,直起身“国师勿怪,实则国师与我昔日情人太过肖似。”
情人……
当年她愧疚难当,自觉误了老实人的道途,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对景幼承认她是她的情人,今日竟大大方方地说出来。
道贞睁开眼“夫人,人有相似,物有相同。”
“我也是这般想的,国师怎会是她呢?国师是大周鼎鼎有名的护国国师,我那情人,不过是道袍都没几件的穷酸小道长,尸身都埋在黄土不见天光。”
她声音怅惋,道贞稀奇道“往事已矣,夫人对旧情人还念念不忘?”
“怎么敢忘。”
崔玥轻声道“国师不知,我那情人气性大,醋劲也大,知我二十几年便忘记她,灵魂到了九泉之下都不会安生。我负她良多,一朝悔悟,自是要千依百顺,不敢有违。”
“又何必呢?你当她是旧情人,置桃老家主于何地?”
“死人而已,早多少年前他就该死了。”
“……”
“山主,陆少主与少夫人携手而至。”
门外道侍的声音来得及时,道贞并未起身,重新闭上眼“夫人自去罢,梅山乃荒山,往后夫人切莫在外醉酒,这世道,说不准何时会跳出坏人来。”
崔玥心中一动,俯身行礼“多谢国师。”
门扉掩好,斯人离去,那抹冷香悄然散尽,道贞怔然望向虚空“来人。”
“山主。”
“梅山有处坟墓,你去……”
心口蓦的传来一阵尖锐的疼,她蹙着眉,前尘情孽滚滚而来,死抓着她不肯要她做个干脆的了断。
“山主?”
道贞疲惫轻叹“罢了。”
……
“阿娘?”
“鸢儿,阿漾,你们随我来。”
陆漾和桃鸢一头雾水,担心她栽倒,一左一右搀扶着她。
“阿娘,慢点。”
崔玥却慢不了,种种试探在她心头漂浮起杂乱的水藻,缠绕她的心,缠得密密麻麻,逼着她去弄个明白。
兜兜转转,她又回到梅山,回到那座坟墓前。
陆漾定睛一看,见墓碑刻着“爱人景幼”、“未亡人”的字样,心神一震!
来前甜果果还与她猜测岳母心中有人,这……竟到“未亡人”的地步了么?
桃鸢细细咀嚼“景幼”二字,深觉这名字起得好,景有天地自然之美,一个幼字,可窥其简单、纯澈。
景幼。
这便是阿娘念想了二十多载的心上人?
崔玥站在墓碑前将近两刻钟的时间。
她来此摆明揣着心事,陆漾不敢扰她,和桃鸢安安静静守在一侧。
此地有残存的酒香,能看出祭拜过的痕迹,想来祭拜之人,正是她的好岳母。
大周世家延续了太多年,外表光鲜,骨子里生了腐朽,洛阳城数得上名号的‘恩爱夫妻’背地里大都养着一些‘玩意’,唯有少数一生一世一双人。
陆漾想起祖母在她少时耳提面命的教诲,头一条便是不准乱搞女女关系,她摸摸鼻子,和桃鸢悄悄地打眉眼官司。
两妻妻以眼波做交流,这一头,崔玥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幼幼,我无意搅扰你的安眠,我只想看看,你在不在。”
山风拂来。
深秋的意味在这凉风里愈发浓沉。
“阿漾。”
陆漾一个激灵“小婿在!”
崔玥紧紧盯着那墓碑,盯得眼睛发红,声音颤抖“你帮我、帮我把人挖出来,我要开棺。”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开馆?”她吃了一惊,再看崔玥怅然忍悲的神情,赶忙道“是、是,小婿这就去办……”
好不容易抓到在岳母面前表现的机会,竟是掘人坟墓挖人棺材的事。
说不上不情愿,陆漾对着那墓主拜了拜,嘴里振振有词,等基本的流程行过,她按动长靴一侧的机关,取出一把削金断玉的短匕。
碍于里面埋着的人可能是岳母心尖上的存在,她不敢支使随从,免得有人冒冒失失对前辈不敬。
挖坟开棺是实打实的力气活,整整忙活小半个时辰棺材刨出来。
费了些功夫拔去上面的长钉,陆漾累出一身汗,喘口气,见桃鸢在旁惊讶地看她,她心想就是累死在这都不能教甜果果小瞧。
强撑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去推棺材盖。
手背上的青筋绷了出来。
桃鸢不放心地想帮把手,见她朝这边走来,陆漾狠了狠心,棺材盖被推开。
呼!
陆少主一屁股坐在地上面子保住了。
擦擦脑门上的汗,低头看去,不敢相信地眨眨眼“岳、岳母……”
听到她的喊声,崔玥迟疑地迈开步,过往如流水在心尖淌过。
这是一场孽缘。
若她性子再和软点,不至于伤人自伤,后悔的余地都没有。
……
棺材是空的。
随景幼一起下葬的一缕青丝也跟着消失不见。
“是她……”
她笑起来极美,有着万千春色融于眉梢的惊艳。
从前陆漾便在想,能生出鸢姐姐如此美貌的女子,年轻时定也是一位不可方物的俏佳人。
刚要语言,一滴泪从崔玥眼眶垂落,晶莹的泪珠滑过下颌,碎在黄土,荡起些微的尘。
笑时便已美不胜收,此番落泪,更有惊心动魄的流离破碎感。
怎么哭了?
陆漾摸不着头脑,无措地看向桃鸢,指望甜果果安慰她受伤的娘亲。
沉默须臾,桃鸢小幅度地摇摇头。
她初识情滋味,知情甜情暖,独不尝情苦。而看阿娘的样子,显然用情已深。
情深者,劝不得,不可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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