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前尘若执(下) 云舒尘 番外
“我说啊。”
祭司大人抬着小姑娘的下巴, 有些心疼地看向她脸上的淤青和伤口,“唐无月那小屁孩,真是欠收拾得很。”
她的脸上贴了一层黏糊糊的伤药, 祭司大人调出来的玩意味道总是有些奇怪。不过见效还不错, 一敷上去,冰凉的感觉就覆过了那一层火辣。
“不过你也莫要太怨君上了。”祭司大人放下瓷碗, 揉了揉她的头发, “她不都是在跟你过不去, 实则更多的还是在和流云仙宗过不去。”
“她们姊妹二人, 自幼一起长大,情同手足。你的母亲死了,君上甚是难过,她本就是个偏执的性子, 一日不能报仇于流云仙宗, 一日便不得安生……其实你不知道吧?她以前是个开朗的人呢。”
“你和云芷烟太像了。”祭司大人打量着她, 叹了口气, “不笑的时候, 更像。她看着你估计很矛盾。”
“我的另一个母亲……真的杀了我的母上?”她仰起头,因为敷了药,嘴唇动得有些艰难。
“据我所知, ”祭司大人顿了顿,她对上那孩子的眼,“那一日,流云仙宗设下诛魔大阵, 她们俩在里头同归于尽。”
“好了。”祭司大人忍不住又揉了揉她的小脑袋,“都过去了,不要想了。”
云舒尘垂下眼睫。
她的血脉之中, 仙道的气息和魔道的气息不断对冲,因而躯体内耗严重,天生孱弱。她的存在本身而言,更像是双亲犯下的错。
一个诅咒。
大祭司瞧她神色不对,连忙岔开了话题。转而对云舒尘讲起唐迦若——也就是她的母亲,当年是如何率着女希氏一族,收服魔域九重天,建立伽罗殿统管其他部族的往事。
大祭司几言几语的勾勒之中,能征善战,多智果敢的初代女君形象活灵活现。
云舒尘的记忆中留下过“她”的身影,时而是她编的发式,时而是她哼的歌谣,只是面容终究是记不清楚了。
隔着大祭司的低声叙述,她得以短暂地享受拥有“她”的感觉。因此这些故事,云舒尘一贯是爱听的。
“祭司大人,有个自称是郁离的小孩儿求见。”门口传来一声通报。
“嗯?”祭司大人打住了讲故事,她笑道,“是来找尘儿的罢。让她直接进来就是。”
门口现出一个小姑娘的身影,她的马尾高高扎起。
郁离显然是得知了什么风声,一路小跑着,急急忙忙地进来,她一见云舒尘的脸,顿时眉毛倒竖,看向祭司大人,“大人,这是谁干的?我这就去讨个公道。”
“慢着。”大祭司说,“你这弯刀都挎上了,莫不是去打架的?”
郁离闻言,又扭过身来,点了点头。她的半边颈脖上,有青绿色的雀鸟纹样,旁人一看便知,她是郁大将军家的后人。
早年唐迦若与郁离的母亲有知遇之恩,因而这两个小辈来往密切。虽说一个是少君,一个是将臣之女,但由于年纪还小,相处起来并无间隙。
“别去了。”祭司叹了口气,“是唐无月。君上已经罚过她,你还能去打她不成?”
郁离一愣,顿了顿,没话可说,只好坐在了云舒尘身旁。她问道,“你没事吧?”
云舒尘摇了摇头。
郁离的眼光一直从她半边敷药的脸瞧到被布包缠的手腕。然后紧盯着那手腕,“祭司大人,我想不通。前任女君还没去世多久,她们就敢这么对她?那以后还得——”
“不得妄议君上。”祭司打断她,瞥了一眼,“半点不懂规矩的小家伙。”
郁离哦了一声。她腰间还挎着个布袋,里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她低头在里面掏出一只小花猫来,举在云舒尘面前,笑道,“你看,我把它抓回来了。”
那只花猫肉嘟嘟的爪垫,正在上下晃悠,很是可爱。
彼时小云的目光瞬时亮了起来。
这只花猫是唐迦若从外边买来,逗云舒尘玩的。
堪称得上是母亲留给她为数不多的,还能握在手里的回忆之一。
前几日莫名跑丢,她难过许久,今日竟然失而复得,可谓是幸运之至。
她用完好的那一只手拿过来,小心翼翼抱到怀里,摸着软软的猫毛,眸光微亮,“你是从哪里找的?”
“她怎么样了。”
“哦,因为修习的那些功法……她周身经络皆受伤颇重。君上,再这样下去,她绝对活不过几年的。”
大祭司挑眉看去,“敢问您到底有何深意?要大费周章地把自个累个半死,然后再是折磨死她么。”
“折磨?”唐迦叶转过身来,忽然笑了声,“兴许这词儿用得没错。折磨她,也折磨自己。”
大祭司微妙地察觉到她的态度有所松动,心中微喜,却被极好地掩了下去。她再度试探道,“君上若是不想再折磨自己,也放过那孩子。索性废了她的君位?而后封一块领土,让她安生度过一辈子。”
唐迦叶没有说话,大祭司又劝,“她自己无法自保,您这样立她,活就像个靶子一样,平空惹人妒忌……那小家伙太可怜了。”
言罢她轻叹一声,抚上心口,“若是她母亲知晓她现在的模样,想必会心疼得要死。”
这话让唐迦叶的眼神动了动,她拢在长袖下的手指悄然收紧。
“不行。”
大祭司心底刚一凉,却听那执拗的女人说:“纵然她不继承此位,也不能再这般丢人现眼下去。”
“您终于肯松口,让她另择别道了?”她双眸一抬,竟是愣住。
“再说。”
唐迦叶摇了摇头。
她这几日想了很多,白日多思,晚上亦不安生,哪怕是冥想进入浅眠,总能模糊地梦到一些往事。
如祭司所言,这样下去总不是个法子。
在尝试遍了几乎整个魔域的功法以后,唐迦叶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一路实在走不通。
但纵然她再厌恶云舒尘,再不喜那个女人的影子——她,她终究是阿姊的孩子,还是唯一的遗脉。
唐迦若,她是女希氏一族的骄傲,亦是整个魔域九重天的骄傲。
哪怕只是为了她,唐迦叶也绝对不愿将她的女儿养成废人,就这么碌碌无为一生。
可若是废了她的君位,再让她修仙道,纵是唐迦叶为此让步……各家仙门功法皆不外传,偌大的魔域九重天,也找不到任何能教她的人。
想到此处,唐迦叶不由得一阵烦躁。若要为了此事,她还得派人去各大仙宗求一趟?
这是不可能的事。
那片土地,念及都觉得恶心,除却征战,她绝不会再派人重踏一遍。况且仙门与魔道素不待见,他们仙宗一个个心气甚高,也大概不会松口。
演化到今日,几乎是一个无解的局面。
不多日,伽罗殿下令废位,另立新的少君。
云舒尘知道此事以后,面上无甚波澜,或是说,她心中隐约有些预料,自己无法修炼,君位是留不长久的。
君上历经种种尝试之后,不可能还会再选择她,或是在她身上耗费任何精力。
恨她么?
不若说是恨自己,在母亲留下的光辉中,却活得像个笑话。
她抱着怀中的小花猫,顺着背脊的毛摸来摸去。面前翻开的书页之中,记载着古朴而繁复的文字。
她无法修炼,便只能看看书。书中常会有母亲的事迹,这让她感觉不再是一个人。
外面隐约传来些响动,云舒尘抬头看去,门被一踢,瞬时大开。刺目的光照了进来,门外走进来几个人影。
为首的一人鲜衣华服,正是唐无月。
唐无月要来找自己麻烦,云舒尘并不意外,她心中顿时警惕起来,仔细打量来人,却是一愣——其中的一个很是熟悉,竟是郁离。
郁离脸色黑得像抹了灰,站在一旁不言不语。
君上放弃了云舒尘以后,按照长幼顺序,唐无月便很自然地当了这少君。
她此刻正是风光得意之时,不料昨日母亲却特地警告她,让她安安分分地待着,莫要干些仗势欺人的蠢事,甚是丢脸。
唐迦叶当然知道自己女儿的德性,想来心里也不是特别满意。
云舒尘虽不能修炼,但自小可窥见一斑,论到文韬或是治事,她更为聪慧,有时目光看得长远,放在这个年纪甚至称得上老谋深算。
但唐无月,虽然天资不错,修炼上没什么问题,平日却行事乖张,甚至脾气有些任性妄为。其余的,更是差了一截。
唐迦叶犹豫多年,亦有这个缘由在。
可这并非是凡间帝王,修炼与完全不能修炼,差别实在天上地下。
毫无修为的魔域君主,且不说寿命短暂,就算有人护卫左右,亦难以令人信服。君上终究还是取其重。对于唐无月,只能日后多加以管教,于是她从第一日开始就在警告这个逆女。
唐无月自然没想到这些,她只觉得荒谬,母上到了这个时候,还要维护她那个便宜表姊?
上次只不过断了她一只手,回去以后便被罚跪多日。唐无月现在想来尚还觉得膝盖疼痛,心气郁结——
行,她动不了云舒尘。
可也绝不能让她好过。
“这处,给我都砸了。”唐无月吩咐了一声左右,几个随侍的魔女相互看了一眼,似乎有些无奈,但是她们不敢忤逆这丫头的话。
“郁离?”
任她们一通乱砸,云舒尘并不在意,横竖这些外物里,也不剩多少留恋的东西。
她站起身来,看向郁离,不甚明白她为何会和唐无月站在一起。
郁离也看了她一眼,嘴唇颤了颤,似乎有话要说。
但唐无月一眼瞪过去,似是警告。
那高扎着马尾的小姑娘,手指骤然攥紧,抿着下唇,甚是用力地,一点点扭开了目光。
心念电转,只不过一瞬,云舒尘便明白了。讨好新立的少君——对于郁离满门而言,这显然是相当明智之举,显然不能被一时情谊所左右。
她低头笑了笑,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唐无月扬着下巴,见她仍是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忽然感觉很无趣。
她目光下挪,盯着云舒尘怀中紧紧抱着的那只小花猫,撇了撇嘴:“拿来。”
云舒尘骤然抬起眼睫。
唐无月推了一把郁离,“你,把那只猫给我拿来,也要一并摔了。”
郁离的胳膊紧绷着,她骤然回头,“不就是一只猫,死在这里也不好看。你……不,少君还是……”
“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郁离顿在原地,良久后,她只觉眼睫上压着千斤坠,为难地抬起,朝云舒尘看了一眼。
云舒尘的呼吸骤然缩紧,她微小地不断摇着头,步伐往后小退了一步。
郁离低着头朝她走来,“你……你还是给我吧。”
“此乃前任女君所赐,”云舒尘冷冷道,“你们摔了这猫,是不是大不敬?”
“你也说是上一任了。那都过去了。”唐无月哼道,“现如今是谁执政,你还不晓得?拿来。”
当郁离的手快要碰到小花猫时,云舒尘提前松了手,期盼着它能自己逃掉。花猫灵活地自她身上窜下,只留下一串影子,急急忙忙奔向生路——
唐无月似乎看出来她的心思,她双眼一眯,不知用了几分力,对着那影子稳准狠地踩了下去。
咔擦一声,传来细小骨骼的碎裂。
似乎还嫌不够,她将死猫捡起来,当着云舒尘的面一把摔得血肉模糊。而后嫌弃地擦了擦自己的手,“好了。走,这破地方真是一刻也不想待。”
鱼贯而入的人随着唐无月离开。
郁离特意跟在最后头,她顿了顿,自身上抽出一块手帕,递给云舒尘,“我……下次再给你捉一只来。”
手被啪地一下拍开,甩得老远。
“这是……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的。”
她的声音在颤,“能一样吗?!”
那一日,云舒尘的回忆一直都有些朦胧,她感觉自己似乎嗅了很久的血腥,先在麻木之中包裹着自我,流泻出疼意,怨恨。
她自己无能到这个地步,结果连母亲给她的最后一丁点,可以碰到的回忆也被人轻易毁去,毫无反手之力。
人在至为绝望之时,眼泪反而已经干涸。她缩在满是尘灰的屋子角落,时不时被卷起的烟尘呛一口,看着那天的黄昏在恍惚之中一点点落下,转至无边无沿的黑夜。
郁离不知什么时候走的,她好像说了很多话,但是云舒尘一句都记不得。
绝不是这一次的事。还有很多很多次。兴许小花猫的惨死是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疼痛与怨恨过去后,宛若剥皮抽筋,塑骨重生,云舒尘忍过这一阵子,骤然冷静下来。唐迦叶已经放弃了她,唐无月则视她为眼中钉,她不能继续寄望于别人的垂怜,也无法屈从于人脚下匍匐苟活。
一个相当大胆的想法也在此刻浮现,并且在不久之后,她果断到近乎决绝地迈出了第一步。
祭司大人不是说,她能修仙道么?
她不能在魔域成器,可她还有一半的仙家血脉。
在此刻几乎已经成了唯一的救赎,她像是走投无路,最终扑向火焰的一只飞蛾。
她要离开此处,要变强,要像母亲大人那样睥睨九州。会不会终有那么一日……她也尽可凭己心意,生杀予夺,将人揉捏于股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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