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那一瞬间,虞穗穗以为他是在看自己。
怎料谢容景只扫了一眼,就意兴阑珊地移开了视线。
在红月的光辉下,他的侧脸如精魅般妖冶。
……
虞穗穗跟着一群小魔族走过魔宫,走过灵田,停在喧嚷热闹的商业一条街前。
魔界其它环境都变差后,就显得商业街格外纸醉金迷。
月光照入灯红酒绿的软烟香土,空气中弥漫着婀旎的脂粉气。
“你就是那个新来的?”
有人和虞穗穗搭话:“人类,你现在是几重,可有什么特长?”
说话之人虞穗穗认识,是她曾经在天照门时期的某个属下。
这么久过去,对方早从小侍女变成了商业街上的小管理。
听对方的语气,倒像是对魔界很有归属感……甚至忽略了自己也是人类。
穗穗于是礼貌地表示自己现在三重,至于特长……好像也没什么特长。
“祛尘决会吗?”
小管理心下了然,“若是会的话,可以负责魔宫偏殿的日常除尘工作。每周上五休二,每月三百块灵石。”
说来这些诸如“上五休二”,“做六休一”的句式,最先还都是从虞穗穗嘴里说出去的。
连为数不多的演技也懒得再维持后,她就彻底放飞了自我,偶尔会冒出一些非常现代的词组——总归谢容景脑子比较好使,不会听不懂,他们可以无障碍交流。
如今看到整个魔界仍旧在学她讲话,便觉得……还挺新鲜。
在魔宫的话,定是能经常见到大反派。
虞穗穗对这个安排毫无异议:“好呀。”
小管理点点头,从储物袋中掏出一支笔:“那登记一下吧,你叫什么名字?”
穗穗犹豫了。
她在直接说出本名和再观察几天中选择了后者:“余小雨。”
小心驶得万年船,都到魔界了,也不差这一两天。
“余小雨……”
小管理面色一沉:“不行!”
她的样子很严肃,虞穗穗也紧张起来。
不是吧,难道余小雨这个名字是魔界一级通缉犯?……她不是才三重嘛。
好在没有她想得那么夸张,小管理正色道:“不能姓虞。”
穗穗:。
“为什么?”
“一时半会很难和你解释……”
小管理说:“我建议你改个姓,我们魔主大人见不得有人姓虞,同音字也不行。”
“……?”
连人家姓什么都要管,神经病啊。
不过想到那位魔主大人是谁,穗穗又奇迹般地理解了……也确实是神经病没错。
行吧,就当照顾病友。
虞穗穗脾气很好的决定给自己想个新姓。
“那就苏小雨吧。”
她实在想不出什么别的了,只能从看过的小说话本里找灵感——里面女角色最多的就是姓苏。
小管理用一种“你能理解真是太好了”的眼神看着她,还为她预支了半个月的灵石……想必是也知道自己魔主病得不轻。
虞穗穗来到魔界的第一个晚上,便陷入了人生中的一大难题。
她原以为从紫竹派顺走的那只烧鸡已经够难吃了,谁曾想魔界的伙食更差。
一定要比较的话,烧鸡打5分,魔界工作餐打1分。
她现在是三重,不吃东西肚子会饿,穗穗沉痛地望着桌上盐放多了的蛋炒饭,思考是饿一顿还是乖乖吃掉。
“咦,你不饿吗?”
身旁吃着工作餐的魔族侍女惊讶地问。
她面前的那碗饭已经干干净净,还准备去打第二碗。
穗穗比她更惊讶:“你不觉得它有点咸?”
这个‘有点’还是客气的说法,要直说的话,她非常怀疑厨子分不清盐和米。
“这么一说好像确实。”
魔族侍女无所谓地点点头:“不过比昨天和前天的饭要好吃多了。”
穗穗:……
吃惊。
实际上,在魔界这种地方,是很难很难找到手艺不错的厨子的。
虞穗穗之前吃的要么是谢容景亲手做的,要么正是那些顶尖厨子做的,根本不知道原来整个魔界的平均厨艺如此拉胯。
想通了这一点,她由衷地发出感慨。
“你们魔主做得东西这么好吃,怎么别的魔族不学着点。”
魔族侍女奇怪地看穗穗一眼。
这只女魔族出生在近百年内,她疑惑道:“你在想什么呢。”
“那可是魔主大人,他怎么可能会洗手做羹汤。”
穗穗:“……”
她来了几分兴致:“说说看,魔主平日里是个什么样的人?”
女魔族摇摇头:“我从没和魔主大人说过话。”
穗穗:“随便聊聊嘛。”
“他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表情。”
女魔族试着表达自己的意思:“不笑也不说话,还喜欢一个人待着,没人敢靠近他。对了,他好像、好像一直很不开心。”
……
穗穗最终还是没委屈自己吃超级无敌咸的蛋炒饭。
几千万积分在手,她来到红月楼叫了最好的厨子,吃完东西准备回去睡觉时,被一只魔将叫住。
大兄弟正是让她搭顺风车的那位,他知道虞穗穗在魔宫任职后,双眼放光地交给她一份玉简。
“帮我一个忙,把这个放在魔主大人的桌案上。”
魔将不知想到什么,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记住,一定要等大人不在时偷偷放,千万别让他看见你。”
穗穗瞟了一眼玉简,上面隐约写着:“延徐庄”、“柳济市”、“溧白岛”等词语,应是一些地名。
她答应下来,魔将也随之松了一口气。
好险,逃过一劫。
一百多年前,魔主似乎终于接受了大小姐已经逝去的事实。
疯狂地血洗了紫阳派后,他开始找她的转世。
他搞出了转魂珠,复原了引魂曲——在那段时间里,魔主看上去无比的正常,甚至偶尔还会露出温和的微笑,和带着希冀的眼神。
魔族没有转世一说,他们死了就是死了,没有来生,不入轮回。
所以,他只在人界中找。
……可人界那么那么大,想找一个人犹如大海捞针,何其困难。
魔主大人的性情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发暴戾——最近几年更为明显,魔将们根本不敢向他汇报排查进度。
从前大小姐在的时候,魔主虽下手同样无情,可至少好好压抑了自己的本性,几乎从未迁怒过属下。
到了现在,他是真的会随时发难。
没有前摇,毫无征兆。
每个前去汇报的魔将都被魔主顺手打飞过,轻则趴上几周,重则躺上几年。
他仿佛心中有一根细细的弦,控制着自己不弄死属下——但每只魔都明白:这根弦已然极其脆弱。
要不了多久,恐怕便会彻底断掉。
对同类尚且如此,对被定义为“敌人”的人族修士们,就可想而知了。
一开始,魔界的敌人仅有带头攻打魔界的几个势力。
但打着打着,敌人便不够杀了。
于是,那些精神上支持攻打魔界的、派了一两个长老去魔界趁火打劫的、没来及参战只煽风点火的……也成了魔界的敌人。
倘若有人敢说大小姐这个曾和魔族混在一起的人类半句不好,尽管只是只言片语——那便恭喜你,荣获头衔:敌人中的敌人。
这些人被魔族发现后,都逃不过被刀掉的命运,甚至还会被运送到魔界,让魔主亲手来刀。
在如此高压下,哪怕有些门派对魔界颇有怨言,也不敢cue到虞穗穗这个连名字也不能提的女人。
穗穗拿着玉简走在空旷的魔宫中,对自己成了仙侠界伏地魔一无所知。
夜色已深,魔宫中并无几只侍奉着的魔族。
穗穗记得:这好像还是自己搞出来的规定。
作为一个现代人,她不太习惯看着一群侍女侍卫们从天亮忙到天黑。
她为他们设立了白班和夜班,而值夜班的魔族会少一些……总归她晚上要睡觉,人多也没什么活可干。
很显然,这条章程也仍旧延续至今。
魔将千叮咛万嘱咐,说送玉简时千万不要和谢容景打照面,言辞实在太情真意切,虞穗穗决定先按魔将说的做。
不如就现在去送吧。
据穗穗对大反派的了解,对方一般这个点都不在书房。
她小心翼翼推开书房的门,准备轻手轻脚溜进去时——正好看见大反派拔掉一颗脑袋,还将桌上的烛火塞进了脑袋的嘴里。
穗穗:……
嗯,好像来得不是时候。
她装作无事发生一样冷静地将门合上,却对上谢容景猝然睁大的眼瞳。
……
书房中不止一具尸体,地板被血水浸湿,只有门前少女所站之地干干净净。
谢容景脸颊沾血,指尖残留着红色的碎屑。
他突然笑了,眉眼舒展开来,一缕墨发垂至鬓旁,宛若簌簌风雪里压着的墨迹。
他将满是鲜血的那只手背在身后,神色里添了几分慌乱的怯意,仿佛怕惊扰了一只晶莹的蝶。
良久,他轻轻开口,语调温温柔柔。
“那些都是敌人。”
谢容景慢慢地组织着语言:“你先出去吧。”
……
离开书房时,虞穗穗还有些不真实感。
说实话,看到大反派起初的眼神,她差点以为就要来场感人肺腑的认亲大会。
怎料连怎么回答都想好了,对方却客客气气将她请了出来。
要不……主动去掀开马甲?
也不是不可以,但要好好思考一下:怎么解释自己换了一个身体。
或许能用转世糊弄过去?
穗穗又觉得自己是个小天才了,她本来准备多观察谢容景两天,可刚刚见到他时,发现对方其实也并未变多少——至少笑起来时还是一样的好看。
于是,“观察两天”也就变成了“观察一天”。
就这么决定了,明天便去给大反派一个惊喜!
至于为什么是明天……纯属她的生物钟到了该睡觉的时间,若是大反派今天不急着认亲,那就正好明天睡醒再说。
从紫竹派到魔界,一路颠沛流离。
她几乎是头刚沾上枕头,便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虞穗穗在房间外发现了一群特殊的客人。
来者都是魔将,领头的还是曾经的熟人属下——那只叫小玉香的魔族。
“你就是苏小雨妹妹吧。”
小玉香亲亲热热拉过穗穗的手:“你觉得我们魔界怎么样?”
穗穗实话实说:“挺好的。”
小玉香满脸委屈:“苏姑娘来到魔界,就是我们自己人。你有所不知,外面那些人类对我们魔族恶意满满。”
“我们根本没做什么,他们就……就诋毁我们,还诬陷我们。”
“对啊对啊。”
魔将们也纷纷附和。
-“我们魔主可是个好人啊,他连只鸡都不敢杀,却被别人冤枉成心狠手辣的杀人狂魔。”
-“我们魔主善待俘虏,体恤下属,还有居心妥测之人讲他的坏话。”
-“不知苏姑娘有没有听过这些……可都是谣言啊!做不得数的!”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逐渐塑造出一个一心向善反被奸人所诬;温文尔雅却得不到世人理解的……正直善良小可怜魔主形象。
穗穗:“……”
说得很好,下次别说了。
要不是她知道大反派是个什么人,没准还真信了魔将们的鬼话。
按理来说,这些人都是不知道自己新马甲的,也不知道谢容景现在哪这么多奇奇怪怪的爱好,喜欢给新加入魔界的人类洗脑。
她憋笑憋得很艰难,魔将们和小玉香编得也很痛苦。
双方都感到非常的无助。
在一片“魔主大人真好啊”的赞誉声,穗穗默默下定决心:
找谢容景掀马甲,立刻,马上!
堆砌着尸块的书房早已被清扫干净,魔主站在桌案前,手中拿着一根细细的玉简。
原来大小姐的这一世,叫作余小雨。
而玉简上密密麻麻,都是她的生平。
最近的一百年里,他偶尔会看见大小姐。
有时是在吃东西,有时躺在椅子上休息,还有时则会出现在魔界的大街上……更有时,会笑盈盈地站在他面前,用清澈而温暖的眼神望着自己。
刚开始,他是欣喜若狂的,心脏快要从胸腔中跳出。
……好可惜。
都是幻觉呢。
经历过成百上千次由希望到绝望的大起大落后,本就摇摇欲坠的精神更加逐渐溃不成军。就像流沙聚成的堡垒,每时每刻都在朝着倾倒与崩塌的方向走去,不可逆转。
……
但现在不一样。
他找到了。
终于找到了。
大小姐前十几年长在紫阳派,谢容景想:应该给她时间,让她慢慢接受魔界,再让她恢复记忆。
他那所剩无几的理智慢慢回笼,几乎是下意识地做出了最适合的判断。
等了三百年,不差这几个月。
他对自己说。
这似乎已成了刻在谢容景身体里的本能反应,又好像是某种天赋——就像他很会杀人一样,他也同样很会照顾虞穗穗。
笃笃笃——
书房的门被敲了三下。
梳着马尾的少女言笑晏晏,笑得眼睛也微微弯起。
“你在这里呀。”
……
谢容景定定地看着她。
仍是那个温暖的、眼睛像猫咪的、会跑会跳会笑的大小姐。
不是冷冰冰的尸体。
也不是虚无缥缈的幻觉。
……
她是活生生的。
就站在自己面前。
只要一伸手。
一伸手就能拉住。
……
所有的计划顷刻间化为齑粉。
谢容景不想再等下去哪怕是一秒,他用力地抱着大小姐,指尖发白,全身都在微微发抖。
他的身体是冷的,只有温热的液体流进她的颈窝。
诶?
穗穗惊讶地愣在原地。
原先以为自己是来主动脱马甲的,怎料对方先一步抱住了她。
好紧哦,穗穗想。
比在幻境中的那天还要紧。
她的脑袋里乱成一锅粥,一会儿想要不要哄哄大反派,一会儿又想这人是怎么认出自己的……明明都换了一张脸呀。
要想的东西太多,穗穗的双眼愈发迷离。
恍惚间,她感觉到谢容景轻轻动了一下,接着,耳畔传来一阵悠远空灵的笛声。
……
穗穗知道谢容景会吹笛子,作为一名全能型大反派,他在音修一道也有一定的造诣。
只是,这笛声好像有些奇怪。
穗穗本人也是个音修,这首曲子,她却从未听到过。
她眼睁睁看着谢容景放开自己,一边吹笛,一边从贴身的衣物中拿出一颗闪着蓝色幽光的珠子。
穗穗不知对方此举何意,只保持着和善的目光看着他。
谁知看着看着,大反派的眼神逐渐不对劲起来。
……
被引魂曲唤醒前世记忆时,人是会陷入沉睡的。
可面前的少女没有。
她茫然地睁着眼,还轻快地开口问道:“这是什么珠子?好漂亮。”
“……”
没有睡着,也就说明:她有着从前的记忆。
原来是这样啊。
谢容景恍然。
他笑了。
睫毛上带着潮湿的水迹,连嗓音也闷闷的,像是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大小姐,原来你一直都记得的吗。”
“难怪我找了这么久都没找到……原来如此,原来……”
原来是在故意躲着我呢。
躲着我,不让我找到你。
他一边说,一边还轻轻捏着虞穗穗的后脖颈。
“为什么这么久才出现。”
谢容景的嘴唇擦着她的耳畔,语调一点点降低,温柔而又缱绻。
“害怕我,对吗?”
穗穗和大反派朝夕相处了这么久,此时立刻明白过来——他这个样子,是要发病的前兆。
她下意识地采用先前的顺毛三部曲:摸摸头,安抚,再岔开话题。
“没有,我不怕你。”
穗穗一下一下地摸着大反派的毛,认真道:“你最好了。”
谢容景笑出声。
这个笑与从前的温和清疏都不同,带着昭然若揭的戏谑。
他本就生的好看,此时眼尾带泪,嘴角扬起,更是漂亮到摄人心魄。
“是不是我怎么样,大小姐都能接受,都觉得我很好?”
……
问题好熟悉,好像在哪儿听过。
想起来了。
不久前的幻境里,对方也曾这么问过她。
穗穗肯定地点点头,画面与那个冬天重叠,而谢容景的脸贴着她的脸颊,修长的手指挑起她的下颌,拖腔拿调地噢了一声。
“怎样都能接受吗?”
他的尾音渐小,轻轻覆上大小姐的嘴唇。
“那这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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