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春日集宴7
《凤求凰》难弹,并非因为曲调多么曲高和寡、幽深难懂,而是因为变换丰富,对指法要求极高。
《凤求凰》一共四段曲子,据说每一段都至少有二十多种曲调变化,最经典的一段《凤鸣》,甚至能达到三十余种。《凤求凰》相传是齐国段侯思念爱人所做,倾注了他所有心血,曲中既有爱人相识相守的欢娱,又有与爱人分别时肝肠寸断的痛苦哀鸣,寻常琴曲可能只是曲调节拍的组合,《凤求凰》却是一段辗转反复的幽曲心肠。以前曾有心性不坚者,试图弹奏此曲,最后竟吐血疯魔。
还有人因听《凤求凰》而大哭三日不止,最后和心上人一起投河殉情的。
总之,由于曲调变幻复杂,且附有种种荒诞传说,天下间真正能习得《凤求凰》的人极少。唯一得了真传的,就是段侯之子,齐国公子齐子期。
没错,《凤求凰》虽然是个悲伤的曲调,但段侯本人的经历极传奇,在年少痛失爱人后,他入齐都,受到烈王赏识,成为位高权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段侯,并机缘巧合的和昔日爱人重聚,孕育了共同的孩子,齐国公子齐子期。
烈王虽性情暴虐,段侯在齐国百姓间的口碑却极好,如今齐国军政大事,几乎全部掌控在这位段侯之手。
堪称励志榜样。
虽然齐侯本人也已经很少再弹《凤求凰》,但这并不妨碍《凤求凰》成为乐师们争相学习的当世名曲。
只是《凤求凰》毕竟难弹,平常没事儿时私下学习练习也就罢了,比赛时弹奏,极容易出现失误。
春日宴举办了这么多年,乐类比试时都无人敢弹奏此曲。
太子府派来的这位乐师,第一次参加春日宴,竟然就敢直接挑战这种超高难度的曲子,不免让人震惊意外。
玉台上,泠泠琴音流水般响起。
众人不禁耳目一明,因这就是《凤求凰》的第一段《高山流水》,诉说的是恋人志趣相投,在高山流水间相对而奏的美好场景,曲调悠闲静好。
“好正宗的调子。”
“太子府这回是真请来了高人呀……”
底下已经有人忍不住赞叹。
洛凤君也转过身,抱着琴回到赛场内,在一株柳树下缓缓坐下。
《凤求凰》是极赏心悦目的曲调,随着琴音渐入佳境,越老越多的人被吸引到这边观赛。
江蕴也抬起头,打量着那被黑纱遮掩的乐师身影。
微风拂过,不时掀起黑纱一角,江蕴看到一截下巴,但始终没能看到乐师真正面容。
江蕴便又去打量乐师的手。
那是一双白皙细腻,宛如凝脂的手,手指关节十分灵敏,所以能极好的适应《凤求凰》曲调变幻,迅速变换指法。
不懂行的人看来,十指如飞,几成幻影。
十方见江蕴瞧得认真,不由好奇问:“公子在看什么?”
江蕴便指着问他:“你猜这乐师是男是女。”
十方看了片刻,道:“像是女子。”
江蕴摇头:“我猜是男子。”
“男子?”
十方困惑:“男子怎么生了双那样的手。”
而且,记一个大男人为何要大白天捂着层黑纱,有什么不能见人的。
莫非因为太丑?
“寻常男子自然不会,但他不是普通男子。”
“我猜,他是一名坤君。”
江蕴替他答疑。
十方露出惊诧色。
“公子如何得知的?”
江蕴便道:“他肌骨虽柔软细腻,手指却比普通女子长出许多,身高也远高普通女子,应是长期服用药物的缘故,才能养出这样的手指。”
十方原也觉得这女子过于高大了,听江蕴如此说,才恍然大悟。
台上曲调已经进入到《凤求凰》的高潮《凤鸣》,原本欢快的琴音急转而下,转为一段如泣如诉的哀鸣。
众人仿佛听见昆山玉碎,凤凰泣血之声,心绪控制不住的随着曲调漾起一股难言的悲伤,一些甚至掉下眼泪。
“妙,妙啊。”
“这就是真正的《凤求凰》啊!”
有人红着眼站起,激动高呼。
弄弦奏乐的,大都有几分痴相,这人一起头,立刻引起一大片击掌高呼。
连洛凤君都露出几分诧异色。
一曲毕,余响不绝,台上乐师缓缓起身,向众人行礼,欲退下时,忽有人问:“高人可否露出真容一看?”
乐师静默片刻,笑道:“在下家训,弹琴时不可露出容貌,望兄台海涵。”
竟是一道雌雄莫辨的男子声音。
十方向江蕴投去钦佩的眼神。
江蕴仍专注望着台上身影。
这时又有人问:“不知高人在何处定居?身怀如此绝技,为何从未展示过?”
乐师道:“在下只是一个普通伶人而已,上一回弹奏这曲《凤求凰》,已是七年以前,近来技艺生疏,让诸位见笑了。”
技艺生疏,还能弹奏出如此水平!
只是七年前……
忽有人道:“传言那江国太子十一岁时,为营造名声,曾花费重金找人替他代弹《凤求凰》,莫非那高人就是足下?!”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因关于江国太子是否会弹奏《凤求凰》之事,真真假假,甚嚣尘下,一直是个争论不休且没有明确结论的话题。
但随着不久前流觞宴上,江国太子亲口承认自己并不会弹奏任何乐曲之后,代弹之事,几乎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可代弹者身份,一直是个未解之谜。
毕竟想要将此事做的天衣无缝,找的替身不能与江国太子年岁相差太多,十一岁代弹出《凤求凰》那样的曲子,该是何等音乐天才,恐怕连乐公子洛凤君都要甘拜下风。
而眼下这乐师,无论年龄还是经历,似乎都能契合上。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凝注在这乐师身上。
洛凤君更是直接抱琴站了起来。
因一直以来,作为音乐天才的他,一直自视甚高,看不起寻常庸才,也不屑于与那些庸才比试,唯独对十一岁能弹奏出《凤求凰》的江容与耿耿于心,一直想找机会与其比试一番,分个高下。不料上回流觞宴,他当众挑战,对方却避而不战,反而当着一干下属国的面主动向他认输。
他心有不甘,却无计可施。
可若那桩传闻为真,他过去数年的执念,岂不是也笑话一记场。
洛凤君盯着那乐师,咬牙,扬声问:“七年前,当真是你为江国太子代弹?”
场下已喧闹一片。
有人激愤道:“高人不必顾忌,如今江国已是强弩之末,高人只管大胆说出真相,不必担心那江容与报复。”
“没错,太子殿下已在陈都建招贤台,搜集江容与伪造德名的罪证,高人若真敢勇敢站出来揭露,说不准还能获得殿下赏识和重金赏赐。”
乐师没说话,似在犹疑,还一会儿,方婉婉道:“在下只是一介布衣而已,诸位就不要为难于我了。”
这话虽未直接言明,但几乎已是变相认同了。
众人倒吸口凉气,继而是无边的愤怒与唾骂。
“没想到那江容与当真是个沽名钓誉之徒!”
“什么《凤求凰》,《江都赋》,如今看来都是假的!那所谓的德名,多半也是编造出来的,可恨你我眼瞎,被他蒙蔽这么多年!”
洛凤君则怔然立在原地,紧接着,眸底浮起怒火。
乐师唇角轻轻一勾,携起琴,准备退下,喧嚣中忽传来一道清澈明润声音:“足下留步。”
乐师抬头,就见玉台之下,站着一道青色身影。
江蕴静静看着他,道:“你的《凤求凰》,弹的有几处错误。”
乐师一惊,黑纱下,双目轻轻一缩,下意识攥紧袖口。
正愤怒讨伐的众人也愕然闭嘴,不明白这又是什么情况。
错误?
那般正宗的曲调,竟还有错误?
怎么可能?!
他们怎么没听出来!
乐师已迅速恢复常色,施施然问:“公子说我弹错,可有证据?”
他的确有几处失误,可《凤求凰》变幻太多了,除非段侯本人,或是那个据说得了真传的齐子期,否则根本不可能有人能看出来。
乐师一瞬慌乱之后,立刻找回自信。
江蕴道:“你第一段第三节,缺了一下勾抹,第二段第四节,多了一次剔弦,且剔弦时下指太深,第三段《凤鸣》一节,至少缺了三次叠涓。我说的可对?”
乐师面色倏一变。
只因隐在黑纱下,无人能窥见。
但他依旧淡定道:“纸上谈兵谁不会?我乐已奏完,公子非要空口白牙诬陷于我,自然公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围观众人和几名评审官也都怀疑地看着江蕴。
因就他们亲耳所听来说,方才那曲《凤求凰》的确弹得很成功,无可挑剔。《凤求凰》变调太快,指法变幻太多,会的人又少,眼前乐师已是超高水准,江蕴挑出的这些毛病,并没有多少信服力。
“当然,这些技法上的疏漏,并非你最大问题。”
“你最大的问题在于,根本没有理解《凤求凰》的精髓。”
众人一片震惊目光中,江蕴再度开口,他声音不大,甚至很温和,却让人无法忽略。
“《凤求凰》并非哀怨之曲。”
江蕴道。
这简直更离谱了,《凤求凰》是齐国段侯思念爱人而作,因为太过悲伤,都有人因为听了这曲子殉情去了,他竟然说不是哀怨之曲。
“不是哀怨,难道还能是欢喜之曲不成?”
“就是嘛,简直荒唐!”
十方站在后面,有些担心小郎君眼下的处境。虽然他记对江蕴无条件信任,可对方人多势众,又显然很认同方才那名乐师,小郎君只靠说,恐怕很难服众。
而且,这还是陈军师招揽来的人,代表的是太子府。
小郎君此举,不是和殿下对着干么?
最重要的是,小郎君看着柔弱,而这些乐人看起来都很凶。
十方发愁的时候,就见江蕴伸出手,朝那名乐师道:“可否借琴一用?”
乐师皱眉。
一道清冷声音忽响起:“我可以借你。”
竟是洛凤君。
这一会儿功夫,洛凤君已经将断裂的琴弦换掉修好。
江蕴道了声多谢,从洛凤君手中接过琴,步上玉阶,施施然在高台上落座。
一位评审官忍不住道:“这……”
其他几人同时:“无妨,让他弹!”
十方见局面已非自己能控制,忙跟上去,护在江蕴身后。
江蕴垂眸,拨响琴弦。
当那熟悉又陌生,淙淙如流水的琴音倏然响起时,所有人神魂都禁不住为之一清一荡,露出惊艳色。
虽然同是《高山流水》一节,此一节高山流水却不仅让人感受到了恋人相对而弹的美好场景,更让围绕在两人周围的松风、明月、清泉、山石,甚至是上下嬉游的鱼儿,优雅展翅的鸟儿,甚至是烂漫开在山石间的野花,都活灵活现,跃然眼前。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恋人手挽着手,踏溪而行。
待进行到《凤鸣》一节,曲调并未转为悲伤沉郁,而是陡然昂扬而起,嘈嘈切切,密密如雨,仿若鹤唳九天,于悲伤中透着一股撕心裂肺的呐喊与昂扬之力,让人几乎透不过气。
铮——
当曲调达到一声恐怖的尖锐高度时,又突然自尖锐中涌出一股杏花春雨般的宁静平和。
曲毕,全场静寂无音。
不知过了多久,一名头发花白的评审官方起身拊掌。
“好琴,好曲。”
“听君一曲《凤求凰》,老夫此生无憾。”
江蕴并未说什么,收起琴,望向仍僵立在原地的乐师:“你可服?”
乐师面色已经惨白如纸,不可思议的望着江蕴。
“你怎会……”
他喃喃,不敢相信。
江蕴没再看他,将琴交还给洛凤君。
洛凤君眸光发亮,想说什么,江蕴已轻施一礼,转身离开。
十方忙跟上。
“师父,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凤求凰》么?”
赵衍陪即墨清雨一道立在人群之外,不掩惊艳的问。
即墨清雨捋须含笑,显然仍沉浸在那绝世曲调中无法自拔。
好一会儿,他问:“你说什么?”
赵衍:“……”
赵衍于是换了个话题:“师父还打算收他为弟子么?”
“怎么?不成么?”
“可他毕竟是……”
“是什么,太子的人?呵。”
赵衍:?
师父什么意思,难道还打算和太子抢人?!
“小郎君要去哪里?”
见江蕴走得有些急,十方紧跟着问。
江蕴停下,转过头,温和的道:“我去河边洗洗手,你在此等我便可。”
记不等十方回答,江蕴便走开了。
等走到河边一处空地,江蕴方蹙眉,吐了一口乌血出来。
他跪坐下去,洗了洗手指,掏出巾帕,擦干净嘴角,忽觉后方有人窥视。
扭过头,就见樊七鬼鬼祟祟的站在一颗柳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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