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托掌面
两人聊到很晚, 以至于回去的时候,祝陈愿推门都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以免惊扰了边上已经入睡的雪蹄和橘团。
路过隔壁屋子时, 叶三姐的房里还透着微黄的亮光, 祝陈愿心下叹息,洗漱完擦着头发回到房间里时, 她坐在那里, 想着明日一早得先去叶大娘家里走一趟。
其实会答应带上叶三姐, 有很大一部分原因, 她与叶大娘有几分相似,哪怕瘦成这副模样,骨相在那里, 总没有变太多。
只是啊, 祝陈愿擦头发的手停住,旁人看见叶三姐的惨状都忍不住难受,又遑论叶大娘是她的骨肉至亲。
这也是祝陈愿在船上时一直犹豫的原因,如此想着, 在床上也翻来覆去睡不着, 最后还是顶着一头乱发起来,去敲叶三姐的房门。
屋内叶三姐根本睡不着, 听见敲门浑身一抖,心跳十分剧烈, 她安慰自己现在已经不是在沈家了, 裹紧衣裳步履蹒跚地打开门。
“叶娘子, 这么晚了还过来打扰你, 是有事要说, 我们进去相谈, 不用行礼。”
祝陈愿赶紧扶住她蹲下的身子,转头关上门。
屋子里烛光昏暗,两人就坐在床沿边上,叶三姐心中惴惴,绞着底下的衣衫。
“实不相瞒,我见到你第一面起,就知道你要寻亲的人是谁,一直拖着不说,是我还没有想好,毕竟娘子你现在的身子如此,难免两人见面以后,心潮起伏过大。
可我瞧你忧思过重,左右也想不明白,不如来问问你自己,看是明日我去请她来见面,还是择日再说。”
祝陈愿心里叹气,要不是知道她成夜成夜睡不着,又有顾虑,也不会现在就开口。
叶三姐的嘴唇上下抖动,想要伸出手抓住祝陈愿的衣角,又缩回来,不敢相信地问道:“真,真的?”
她的声音沙哑,可里面的激动却无法磨灭。
“真的,你大姐是不是十五岁从江南入宫,叫叶梅,眉心中间有颗红痣。”
“对,都对…”
叶三姐声音哽咽,她的泪水终于止不住落了下来,瘦弱的脊背上下起伏。
明明努力撑着就是为了见到大姐,可现在她看看自己狼狈的模样,又心生胆怯。
“我,我大姐过得好吗?”
过得好,她怕自己被认为是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过得不好,她又怕拖累大姐,心里煎熬。
“日子还算凑合,她二十五后出了宫,找了个手艺人嫁了,有个儿子,只是十年后她官人就没了,一个人靠揽点活计,养活儿子又帮着娶了媳妇,有了两个孙儿。你若说日子过得不好,也不尽然,可说着日子过得好,得她自己才知道。”
祝陈愿说到这里,她垂下眼皮,看着烛光打在青砖地上的光影,轻声说道:“不过,她很想江南,也很想你,她以前闲聊的时候说,三妹最爱美,家后面有很多凤仙花,你每年都会采来涂指甲。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尽早见见她吧,你们是姐妹,她又怎么会嫌弃你呢。”
叶三姐闻言泪痕已经湿了整张脸,她捂住自己的脸,抽噎地说不出话来。
等她缓过来才说:“明日,明日可以吗?”
“行,等明日一早我去叫她,叶娘子,你先歇下吧。”
祝陈愿安抚似地拍拍她的脊背,最后悄声出门去。
而叶三姐只是呆愣地坐在那里,久久未动。
夏日开始,天光便长了起来,天也亮得格外早。
祝陈愿心里有事,这晚也没有睡好,精神萎靡地起来了,拿巾子蘸冷水擦洗完脸后,吃完早食就沿着东安巷往前走。
叶大娘的家在巷头,走个半刻钟,也就到了她家门口。
门半掩着,她不好直接推门进去,在外面唤了几声,“叶大娘,叶大娘你在家吗?”
“哎!是小娘子吗,推门进来就行。”
叶大娘正在里面浆洗衣裳,腾不出手来,将手在盆里擦洗了两下,连忙站起身来。
“小娘子,真是你回来了,我和小叶都念叨过你好些回了,没你可真不成,这些日子收的银钱,我一笔笔都给记下了,只是这账,还得你自个儿算,我能写几个字,却不会算账。”
祝陈愿当即笑道:“你老当我是为这事来的,这账我晌午回去再说,还能信不过你们两个不成。来,大娘,我们还是坐下来说。”
她牵着叶大娘的手到石桌边上坐下,看到叶大娘有些花白的头发,半佝偻的背,一时真不知道如何开口。
“大娘,我今日来这里,是有件事情要跟你说,”她叹了口气,“你老也知晓,我这段日子去了明州。在那里,我见到了你上次说的三妹。”
“三妹?她看上去怎么样,日子过得还好不好,对对对,我记得她嫁给的是沈家里头的一个将士,在军营里做活应该还成。小娘子,你可有见到我三妹的孩子?我之前还给她寄了好些信,也没有回一封来。”
叶大娘连声问了好些话,殷切地等着祝陈愿回话,她想着三妹有孩子了,估计都也二十了,不知道是姑娘还是哥儿。
“我,我…”
祝陈愿真不知道如何将这件事情说下去,世上并非事事圆满,大多事与愿违。
可能是看到了她脸上表情不对,叶大娘毕竟在宫里待了那么些年,察言观色总没忘记,一点点收起笑。
沉重地问道:“我这老太婆,这辈子什么事情没见过,小娘子你尽管说,也好过让我一直糊涂下去。”
“人在我家里头呢,还是让她自个儿跟你老说吧。”
叶大娘心里发沉,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她也来不及换身衣服,急匆匆锁了门便跟祝陈愿出去了。
临进门前,叶大娘才理理头发,挺直脊背,告诉自己不能哭。
可等她跨进门槛,看到站在那里的女子时,眼泪便簌簌落了下来。
哪怕叶三姐现在面黄肌瘦,两颊凹陷,站在那里,就跟个空荡荡的木头桩子一般,她也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她的三妹啊。
叶三姐想走上前来,又止住脚步,眼眶通红,往后退了一步。
叶大娘疾步走过去,抱住她瘦骨嶙峋的身子,也不开口说话,眼泪一滴滴落到地上。
好半天才低低地说了一句,“这是受了多少苦啊。”
“大姐。”
叶三姐到现在才敢哭出声来,两个人哭做一团,哪怕是几十年不曾见过的姐妹,感情都还在那里。
哪管她什么模样,做大姐的又怎么会嫌弃呢,这是叶大娘在世上仅存的家人了。
眼看两人都要哭的背过气了,陈欢赶紧上来安抚,让两人坐在这里好好叙叙旧。
叶大娘不好意思地抹了抹眼泪,“让你们看笑话了,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哭。”
“笑话什么,你们姐妹俩说说话,我和岁岁就先进去了。”
陈欢可没有听别人家事的癖好,说完就想拉着祝陈愿进去。
被叶三姐拦了下来,“没什么不能听的,陈娘子,要不是你们好心,我也不能活着到汴京,若是不嫌污了你们的耳朵,便坐下来听听吧。”
她想了一个晚上,左右日子都过成了这样,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脸面不如活着重要。
所有的事情,都能用命苦两个字代替。
叶三姐当年在姐妹几个里面,嫁的还算是不错的,官人是将士,沈家那时还不算富贵和有权势,两家倒是相差不多。她在厨艺上还有几分天赋,娶个厨娘对沈家来说,那算是一件好事。
也给她谋了一份军营的做活差事,当时日子真的蜜里调油,官人体贴,婆母慈爱,她真的以为自己掉进福窝里,军营给的银钱一分不花上交给他们,回来后还忙里忙外。
直到她爹娘相继去世,又三年无子,叶三姐才彻底明白什么面苦心甜,什么是人间炼狱,活着开不了口,死了也无法安宁。
沈家官大起来后,越发会做表面功夫,在外面都对她特别好,嘘寒问暖。所以哪怕她之前跟所有人说,还拉开衣服将伤口暴露给大家看,他们都以为自己得了失心疯。
根本逃不出去,每个人都是沈家的眼线,他们会牢牢盯住她的一举一动,那不是人过的日子,她却过了二十多年。
要不是祁秋霜握住了沈家的把柄,一直打压他们,又逼着沈家和离,她恐怕会死在柴房里。
“这杀千刀的沈家啊!你这么多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啊,怪不得我一封封信件送过去,你一封都没有回。”
叶大娘哭喊着,用手小心摸她的脸,又看看衣服底下至今还没有好的淤血,心痛如绞。
陈欢拿出帕子拭泪,这做女子的最怕就是碰上这样的人家,哪怕能和离,命也丢了半条。
所以也莫怪她在祝陈愿的婚事上这般谨慎。
叶三姐扯扯嘴角,面色如常说道:“沈家也遭报应了,他们克扣军营伙食银钱,又私吞米粮油盐,数十年数额巨大,我走后,他们一家便都入狱了。”
欣喜吗,当时狂笑过,可现在想起来,多可悲啊。
几人沉默,越是平淡的话语,越让人悲愤。
叶大娘一直在咒骂沈家,又心疼自己的妹妹,可她骂来骂去也只有那几句话,倒是哭得双眼通红。
叶三姐安抚她后,随即跪在地上,结结实实地给祝陈愿和陈欢磕了三个响头,一声比一声响,她们拉着也不肯起来。
神色坚韧地朝着她们说道:“我这条贱命,先是托了祁小娘子的福,后面又是仰仗两位娘子给救回来的,它不值钱。但我曾答应过祁娘子,若是谁救我出来,便给她当女使。可小娘子只要我打下手,当厨娘。那我叶三姐就在此立誓,若是日后生出了别的心思,背主弃义,便叫我不得好死,送我回明州。”
说完后,她又是连磕了好几个响头,额头泛起红色。
好说歹说,叶三姐才起来,以后这条命就不再是她自己的了。
“好了,别再发这样的毒誓了,脱离苦海后,好好活着就成。你不妨想想,是先在这里再住一段日子,还是如何?”
也并非陈欢要赶客,只是这件事还是早早地说开为好。
“跟我回家去,我家里还有屋子可以住,住多久都成,你别怕,没人会说嘴的。”
叶大娘掌家有方,儿子媳妇都明事理,不会挑理,更何况这是她的亲妹妹,之前不知道就罢了,知道怎么可能放着她不管。
还得帮她养身子呢,遭了这么多年的罪。
姐妹两个轮番道谢,又是行礼的,让祝陈愿都招架不住,收拾东西后,送她们出门。
等人走了以后,她松口气,拉扯来拉扯去,热的身上都出了一层汗。
晌午她和陈欢都不想吃热的,索性煮了一锅水饭,一人吃了一碗半。
“阿娘,你下午就在家里歇着吧,我现在得去食店看看。 ”
祝陈愿交代一声后,撑着油纸伞出门去了,总得去看看这些日子的进账。
等到了食店门口,她凝神细看,门板擦得锃亮,好像还重涂了一层漆,又退后几步,确定上面的春旗绝对有拿下来换洗过。
连门匾都擦得很干净,至于这是谁干的,她心里大概有个猜想。
夏小叶来得比她早,门是半掩着的,祝陈愿推门进去,院子里多了几株青竹,郁郁葱葱,越往里就越能发现,大致都有些变化。
她把这些变化看在眼里,走到厨房里,里面只有夏小叶一个人在忙活。
怕惊着她,刻意将脚步声加重,果不其然,夏小叶回过头来,从茫然的神色一下就变成了惊喜。
正在和面,也不好沾着满手的面过来,她只能十分兴奋地说:“小娘子你回来啦!可真是太好了,这一路上都还顺利吧。”
“一切都好,倒是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辛苦你们两个人了。”
夏小叶连忙摇摇头,一脸憨笑,“哪有什么辛苦的,倒是小娘子你不在,我们怕干不好,每天做的东西都不算特别多,一个账还得反复算。对了,账本放在账台那里了,我粗笨,请别家账房看的,刨除买菜的银钱,还剩下一百多贯,也不知道是多还是少。”
她们手艺没有祝陈愿那么好,又只能做些面食之类的,便有些束手束脚。
祝陈愿心里有杆秤,安慰道:“尽够了,这一个月多亏了你们,对了,我瞧外面桌椅门窗什么的都重新上了漆,可是你做的?”
说到这里,夏小叶有些不好意思,她点点头,在盆里和面的手没停,侧过头来说:“是我请人来上漆的。小娘子,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不知道,你之前教我那么多酱菜方子,有赚头,我爹娘他们胆子也大,跑到很偏的地方收了不少的菜过来,租了间房子腌制,赚了不少银钱。
他们没日没夜地干活,我打烊后也回去一起帮忙,卖的酱菜多,也有银钱修缮屋子了,之前刚修好,以后再也不会漏雨了。”
这是夏小叶想了十几年的事情,终于成真了,她永远都不会忘记是谁在背后拉拔她的,这是一辈子的恩情。
“这是一件大好事啊,我真为你高兴。”
祝陈愿没想到,这个月居然发生了这么多好事。
“也全是因为小娘子你,我们家的日子才好过起来,暂时还没有什么能报答的,就把屋子全都又修整了。还有,你之前说给阿巧姑娘立的牌位,我和我娘也去求了一份,坟地我爹请工匠重新弄过了,还时常去拔杂草和供奉。”
这些事情,夏小叶一家不敢忘记,她说着就忍不住想哭,只是憋住了,又小心询问:“小娘子,我爹娘一直都特别想感谢你,你看若是你明日晌午有时间,能不能去我家吃顿饭。”
也好让他们一家聊表谢意。
“好啊,我光是听见这些事情就为你们一家欢喜,自然得去看看你们的新家,看看你妹妹小柳是不是长高了。”
祝陈愿欣然答应,怎么办,她好像也有点想哭,呼出一口气,转了话题,“哎,小叶你今日准备做什么?”
“是托掌面,我跟国子监的师傅学的,还算不错,小娘子你等会儿可要尝尝我的手艺。”
“可以啊,士别三日定当刮目相看,你做来我瞧瞧。”
她说完后,夏小叶的面也已经揉好了,放在一旁醒发一个时辰。
等醒发好了以后,只见她取了一根擀面杖出来,洗干净后,先揪一点面团出来,撒的粉得用米粉。
横卧擀面杖,在面剂子上有技巧地擀,不过几下,便出来一张圆饼,还特别薄。面团一点点被擀成薄饼,饼皮也越堆越多。
祝陈愿观她姿势,暗自点头,又拿起那饼皮,大小薄厚都相差不多,倒是真下了功夫在里头。
期间叶大娘也进来了,她哭得脸色通红,倒还不忘给叶三姐道谢,“小娘子,多余的话我便不说了,反正我都记在心里了。还有,我家三妹本来说今日就过来的,只是她伤还没好,我便劝住了,想让她晚几日过来。”
“等伤养好了再说,要是她待在那里无趣,也可让叶娘子到食店来待着,不用做活。”
“哎好好。”
她们两个说话的间隙,夏小叶之前烧的水也沸腾起来,她将几人份的拖掌面下到锅里去,等水变白冒泡后捞起。
放到做好的肉汁里泡上一会儿,再夹到碗里,放鸡丝、青瓜丝、捣碎的乳饼、蘑菇以及鸡蛋丝,淋上酱汁。
“来,小娘子和大娘都尝尝我做的托掌面。”
她将做好的面端给二人,祝陈愿连忙双手接过,先肯定她的手艺,再拿一双筷子把面上的汁和料拌匀。
托掌面的面皮很薄,吸溜进去,沾满了冷肉汁的那股咸香,顺滑的口感,在嘴里咀嚼的时候,酱汁的鲜甜又冒了出来。
不腻味,尤其配上爽口的青瓜丝、有韧劲的鸡丝、乳饼的香甜、蘑菇的爽滑还有鸡蛋丝的嫩,全部都裹在一张面皮里时,味道很是丰富。
她不住地点头,嘴里的咽下后立即说道:“假以时日,你这做面的手艺得胜过我去。再练练,都可以摆个摊子专卖这托掌面了。”
夏小叶得了她的夸奖,激动地满脸通红,嘴里语无伦次地说道:“当,当不得这样夸奖,我再去给你们做点。”
“这丫头还害羞了。”
祝陈愿笑她,叶大娘也忍不住跟着一起笑,最后三个人的笑声在厨房里响起来,连午后恼人的热意都消散了不少。
作者有话说:
托掌面的做法来自《事林广记》,大概是元朝的做法,这里有点改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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