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猪肚假江瑶
茅霜降回去时找不到祝陈愿, 心里着急,还是毛婆子稳住了她,让大家在周边找, 喊名字, 结果一无所获。
她面色沉沉,紧紧皱着眉头, 心里打着鼓, 到处找遍了都没有人后, 茅霜降努力压抑着对自己的怒气, 想回府让毛叔带人过来找。
结果在半路就看见了浑身狼狈的祝陈愿,全身沾满了泥土,衣裳上有多处血迹, 在几人眼里看来就是遭了大罪。
但祝陈愿倒是先自责道:“我本想就在周边看看的, 结果脚下一滑就摔了下去,爬不上去,只能绕到这里来等,还让你们担心受怕的。也没有什么事情, 就是手割破了一点。”
“也怪我, 之前经常下雨,路滑我都没有提醒小娘子”, 毛婆子皱着眉头说。
茅霜降声音低落,“还不如说我呢, 早知如此, 我就真该带你们去放纸鸢的。”
她心里自责得厉害, 头一次低眉顺眼, 自个儿心里就是不大舒服。
大家七嘴八舌地都说是自己的问题, 祝陈愿失笑, “等会儿换件衣服,手上涂点药就成,不如我们回去再说,顶着这身泥我也怪不好意思的。”
最后茅霜降扶着她回去,又请了个大夫看,毛婆子则去给她烧热水洗个澡,备身衣服,等全部弄好后,手上的帕子她给浸在冷水里搓洗干净,晒在房间的窗台上。
心里盘算着到底该怎么感谢裴恒昭,只是一想起自己那副狼狈的模样,只觉得好丢脸。
她在床上坐了一会儿,茅霜降就过来了,拿了一罐药膏过来。
“这个药膏涂上去之后不会留疤的,也怪我瞎出主意,本来在这园子逛逛就成的。”
茅霜降将墨色的药膏涂在她的手上,声音很是低沉。
“又说这种话,还不如说说晚间吃什么来得好。”
一提起这个,茅霜降又有了精神,凑近说道:“吃拨霞供,毛婶煮这个的手艺可好了,荼靡粥也给煮上了,小满拉着桃夭在那里看呢,还备了一些小菜。”
拨霞供冬日吃最好,尤其是下雪时,点起火盆,一家人围在锅子前共吃一盏。
不过现在虽是春日,可山间一到晚上就寒凉,吃个锅子也好暖暖身子。
“你先躺着歇会儿,到时候好了我上来叫你。”
茅霜降帮她涂完药膏就走出去,轻轻带上房门。
祝陈愿仰躺在床上,盯着床顶发呆,身子骨疼得睡不着,眼见外头天色黑了下来,索性下楼。
山里晚间风大,只穿单薄的春衫冷得人发抖,厅堂里点了好些灯烛,又生起了火盆,茅霜降几人围在边上。
褚小满看到她下来,连忙招手,“岁岁,过来这边坐。”
等她坐下,桃夭凑过来看她的手,轻声问道:“手好些了吗?”
“只是划破了皮,隔几天就能好。今日扰了大家的兴致,不如后日我做东,来食店里头吃一顿便饭,我给你们做间笋蒸鹅如何?”
祝陈愿伸出僵硬发冷的手放在火盆旁烤,转过头问大家,不然她这心里也实在是过意不去。
“你这手都还没好呢,就想着做饭了,还是先歇几天吧。”
“不妨事的。”
好说歹说,其余几人才同意,后头聊着聊着,就从吃食上说到了家里杂事上。
桃夭是书香门第,管教得不算严苛,家中只有她一个女儿,旁的都是儿子,自是从小受到较多的喜爱,养得她纯真可爱。
而褚小满是官宦人家,父亲是个小官,家里娘亲明理,又无妾室,养出了褚小满落落大方,毫不忌讳的性子。
褚小满说起自己家,拿木棒拨弄炭火,有些漫不经心,“家里有什么好说的,左右就是忙着张罗我哥的婚事,急得赤头白脸地也没用。”
许是想起祝陈愿还不知道她哥的事,想想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解释道:“我哥他信道信佛,年年都有段日子会住在寺院里头礼佛,到今日都还在寺院呢。到现在及冠了,还是守着那青灯古佛,我真以为他是效仿前人,做什么梅妻鹤子。”
祝陈愿听到这话凝眉,想起宋嘉盈说她娘带着她上寺院礼佛去了,真有这么巧的事情?
她怀疑自己是魔怔了,收敛起心神,看着自己手背的药膏,准备回话时,却被毛婆子的声音打断了。
“锅子好了,小娘子几个可以来吃了。”
几个人站起来,洗干净手后到小饭桌前坐下,桌上的小风炉燃着炭火,上头的锅子冒热气,咕噜噜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响亮。
边上放了几盘肉,是腌制过的兔肉和羊肉,还摆了几盘炒的野菜,小砂锅里头是煮好的荼靡粥。
这桌只坐了她们四个人,毛婆子和其余人都是在外面吃的。
“我们都是平辈,不讲究谁先动筷,谁后动筷那一套,你们想吃什么自己夹。”
茅霜降说完后,侧过身问祝陈愿,“要我帮你涮点肉吗?”
“不用,我会自己动手的。”
像是为了验证自己的手没有废掉,她站起身,夹了块肉片不松手放到沸腾的锅子里,默数十来个数,肉片卷翘且变色后,她才伸回筷子。
毛婆子片的肉薄,只需烫会儿就能吃了,她并没有蘸酱料,肉已经腌过入味了,再蘸反而会有些咸。
兔肉不同于猪肉,它更有嚼劲,哪怕是薄片,肉香浓郁,且没有膻味,而羊肉在高汤里头滚了一圈,肉质十分细嫩,鲜弹的口感,比之兔肉又多了分肥厚。
要是吃完后,觉得有些油腻,还能吃点野菜清口,现在的荠菜也是长得正好的时候,吃起来一点苦意都没有,鲜嫩可口。
祝陈愿吃了几筷子肉,旁边桃夭给她盛了一碗荼靡粥,馥郁的香气直冲鼻头。
哪怕是从甘草水中焯过,荼靡与粳米一起煮,味道都是略带点苦涩在里头的,不过等苦意过去后嘴里就会回甘。
几人尝得尽兴,硬是将桌上的菜吃得精光才停手,胀得肚子都受不了,去院子溜达了好久才消食。
今日大家都累得不行,洗漱完后便早早歇下了,祝陈愿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她从小就这样,认床,歇息还成,可真到晚间要睡,就得好久才能睡过去。
她干脆坐起来,批了件外衣,点了盏灯笼走到外面去吹风,下意识往边上的观星台看去,居然有人站在那里。
观星台与回廊是齐高的,相隔并不算远,她已经对屡次碰见裴恒昭而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任由晚风吹拂自己的头发,抬头眺望远处的星空。
她余光瞟到旁边人开门进去,又走出来,站在那里良久,才抬高手臂用力扔了一包东西过来,啪的一声,落在她的脚边。
祝陈愿疑惑地捡起,里面应该是粉末,她拆开,有一张纸条落在她的手掌心,将纸凑近到灯笼下,苍劲有力的字迹,纸上写了两句话。
药粉,撒上好得快。
今日只是听见了声音。
她反复揣摩最后一句话,突然感觉脸上有热气冒出来,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果然还是看见了她是怎么摔下来的。
祝陈愿晃晃手里的药粉,向他表示感谢,随后遥望天上的繁星。
手里握着药粉,心里头却有股怪异感,晚间的风都吹不散她脸上的热气。
也许,春日真的太容易滋养那些刚埋到地里的种子,些微阳光雨露,就能冒出嫩芽,只待他日长成繁花。
后来,祝陈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只是晨起时,那包药粉连带洗干净的帕子,被她藏在袖子里,一同带回了汴京城。
跟几位姐妹告别后,她走回了自己家中,时间还早的,晌午都还没到,祝陈愿将自己洗干净的那件脏衣服晾到竹竿上。
雪蹄和橘团最近都被祝清和带到书铺去了,也没有在家,院子里冷冷清清的。
她将东西放在桌上,沾床就睡了过去,后面还是被陈欢给叫醒的。
天还没黑,陈欢进来一眼就看到她手上的伤,皱起眉头念叨了她好一会儿,帮她上了药粉,才止住这个话头。
“米师傅昨日来过一趟,他说明日时,曲融想过来食店感谢你。米师傅自个儿在那里嘀咕,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感谢你,不过还是想跟你说一声,好有个准备。”
陈欢一连串的话砸下来,祝陈愿的脑子还有点懵,曲融?感谢她?
揉揉额角,表示自己知道了,手被帕子包起来也不能动弹,她匆匆扒了两口饭,就回房了,看到那包被拆开的药粉,她给用线包了回去,至于帕子,祝陈愿想想,还是先随身带着,要是碰面了就还给他。
等到第二天的晌午,祝陈愿又被关心了一把,她拍拍夏小叶说道:“今日就烧之前做过的菜式,简单点的,你做我帮你看着。”
夏小叶进步速度很快,至少如果只是做酱菜是毫无问题的。
祝陈愿想自己真不能再拖着这件事了,趁叶大娘还没有来,让她先别动手,叫到楼上的隔间,在夏小叶不解的眼神中。
她十指交叉紧握,语气轻柔,“这件事我想了很久,从你到食店不久后就在想,不用紧张,其实我觉得是件好事。”
夏小叶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神情依旧紧绷,脊背挺得很直,咬着嘴唇。
祝陈愿并没有直接就说酱菜的事情,反而说到了别的东西上,“不管在食店又或是在国子监,能够赚到的银钱都是那么点,并且活计都很难长久。只是刚好能够养家糊口而已。我记得你说过,想要让休憩家里的房子,你还没有攒够银钱。但现在有一个机会。”
她停顿后继续说道:“你想不想学一门手艺?”
“什么手艺?”
夏小叶疑惑,难不成她现在努力学的都不算吗?
“是做酱菜的手艺,我是受人之托,酱菜方子也不是我的,我只是给她找个传承的,你学会了也不用感谢我,因为她还有旁的要求。你先听听。”
祝陈愿将以后如果她要开铺子,名字里头要带有阿巧两个字,除此之外,每年的寒食到清明又或是冬至,得去上坟的要求说了一遍。
后一条是祝陈愿私自加的,她想承了这么大一份情,做这样的事情合乎情理。
夏小叶并没有立即答应,她反而显得很犹豫,私心来说,有一门手艺就足以改变生活,可这么大的恩情,真的只是改个名字,又或是去上坟就能报答得了吗?
她很惶恐,明明知道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她却应不下来,而且,夏小叶知道自己,更想留在食店里头。
“小娘子,我知道这对于我来说是天大的好事,但我既没付银钱又没有做其他的事情,心里过意不去。总归是我占了天大的便宜,我,我还是不能接受。能不能让我回去跟家里商量一下,到底能给出什么东西来换。”
夏小叶从小就明白一个道理,人穷志不能穷,今日可以占这个便宜,来日她就敢占更大的便宜,人心都是这样一步一步被养大的。
这不在祝陈愿的意料之外,她了然道:“那你回去问问,什么时候商量好了,我们再来聊聊这件事。”
反正本来就没打算让夏小叶一口答应下来,还是得一步步来。
食店里头的饭交给夏小叶来做,祝陈愿帮她把关,自己则开始做猪肚假江瑶,准备等米师傅两人过来时,给他们两个吃。
猪肚假江瑶,是一道假菜,实则是用猪肚仿江瑶柱。
做这道菜得用猪肚里面的猪肚头,是最厚的地方,也是祝陈愿最喜欢吃的,这种猪肚头哪怕只是白灼都好吃。
将猪肚拿盐和面粉洗干净里面的粘液,在猪肚里头选出最好的部分,撕开上头的薄膜,她利落地下刀切成小块状,跟江瑶柱的大小差不多。
加调料进行腌制,开始起锅熬鸡汤,用去毛的老母鸡小火慢熬一个时辰。
等的时间里,她先是帮夏小叶看看做的晚饭怎么样,忙活来忙活去,后头烧了半锅水将猪肚粒焯至断生,捞起放到碗里。
鸡汤慢慢熬成米黄色,她淋了一点到猪肚上,自己先尝尝味道如何。
汴京人吃猪肚不爱吃熟透的,就爱那一股爽脆的口感,祝陈愿以前没这么尝过猪肚,来汴京后才爱上了这一口。
断生的猪肚尝起来很有韧劲,需要费点功夫嚼咽,放了胡椒和姜末,没有难闻的腥味,里面有咸味,而且尝起来鸡汤的味道是越发浓的,有点类似于江瑶柱的口感。
但祝陈愿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这猪肚比江瑶柱好吃,还是差得有些远,不过对于爱这口的人来说,属实是别有风味。
祝陈愿将猪肚焖在鸡汤上,等着曲融两人过来,不过直到店里人都走光了,眼见外头开始下起小雨,两人都没来,她心里纳闷,不会是明天才来吧?
不过就在她寻思的时候,门外进来两个人,她还没看清是谁,米师傅的大嗓门就先传过来,“小娘子,这么晚才来,属实是不好意思。你说这人,以前还挺大气的,现在越来越拧巴,说店里人太多,非要等人走完了才来。”
他连声道歉,而躲在他背影下的曲融却一声不吭,只有自己明白到底为什么要这么晚才肯出来,瞟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左手,下意识摸摸自己左眼上的罩子,最后漠然垂手。
“没事没事,知晓你们今日要来,我还特意做了一道猪肚假江瑶,你们先坐在这里等会儿,我给端上来。”
祝陈愿说着人就往后头走去,米师傅拒绝的话都没有说出口,他是陪着曲融过来道谢的,没想到又白混一顿饭。
等两人吃饱喝足,才开始说正事,米师傅推推曲融的身子,让他有什么要说的赶紧开口。
曲融好久没说过太长的句子,现在有些无法开口,他没有看别人的眼睛,只是低垂着头瞧桌上的碗碟。
良久,他粗砾且沙哑的声音才在食店里响起,“我,我今日是来感谢小娘子的。”
后头一时没了下文,让米师傅瞪大了眼睛,好生无语地瞟了他一眼。
嘴里喊着,“这就没了?”
费了半天劲过来,就这样扭扭捏捏说这么一句话,米师傅都觉得自己不敢看费心招待两人的小娘子。
“小娘子之举,我铭记在心,只是现在不知如何报答。”
一听这话,米师傅更加来气了,都想指着他脑袋问他是不是驴,踢一脚才走一步的那种犟驴。
不过米师傅再气,还是帮着打了圆场,“小娘子,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想感谢你什么,不过他这人从小就别扭,让他说点好话跟要了他的命一样。但他重情重义,现在是还没有缓过来,等他想通了,慢慢变好了,他不感谢你,我都得给你置办谢礼。你别跟他这个犟种一般见识。”
祝陈愿笑着摆手,她做好事又不是为了报答,而且这信又不是她写的,“无需感谢我,这些信件都是一个叫阿巧的小娘子写的。”
她简单讲述了阿巧是谁以及她的事情,最后说道:“若是真想感谢,清明给她烧点纸钱就成。”
曲融听了这话愣神,他才知道那些信的来历,听着外头越下越大的雨,他的心里也跟遭了水灾一般。
失神中,他听见雨幕之下,来自门口的动静,有人在使劲拍打门,力道很小却很急促。
“门口,有人在敲门,好像是个小孩。”
他的耳朵在军营里都是数一数二的,根本不可能听错,笃定地向两人说道。
祝陈愿听见小孩两个字,脑中顿时就浮现出小乞丐的脸来,她急匆匆地在门口找了把伞,边走边撑开。
她知道如果门口真的是小乞丐的话,那他一定碰到了难事,心里陡然沉甸甸的,踏着水洼就直奔门口,连裙摆全都被溅湿了也没搭理。
大雨越下越大,时不时还响起几声惊雷。
她打开半掩的门,呼啸而过的风吹得檐下的灯笼摇晃,不甚明亮的烛光下,她看见门口小乞丐糊满了雨水和血水的脸,浑身湿漉漉的,破烂的衣衫紧贴着身子,越发瘦弱。
膝盖上的衣裳料子都没了,一片血红。
他背上还背着一个同样瘦小的孩子,难受地发出□□。
小乞丐一见祝陈愿就想跪下,可背上的妹妹却让他不能弯曲膝盖,他只能双眼含泪,哀求她,
“小娘子,我妹妹病了,一直在说胡话,你能不能救救她。只要,只要你救活她,我以后给你当牛做马,干什么都行,求求你救救我妹妹。”
他的声音充满了悲伤,像是动物失去至亲时的嘶鸣。
祝陈愿感觉自己的心好像被揪了起来一般,她无法想象两个孩子是怎么过来的,又遭了多大的罪。
“你别哭,来,把妹妹给我,我们先去里面看看,我会让大夫医好她的,你别慌。”
祝陈愿感觉自己都要语无伦次了,她从小乞丐背上抱过那个小孩,一入手发现膈得慌,没有肉只有骨头。
她来不及多想,赶紧撑着伞,让小乞丐先进来,将昏迷不醒的孩子抱进屋子里头,至少给她换件衣服。
湿哒哒的小乞丐一进屋,还在屋里的大人全都围了过来。
祝清和看着那遮不住身形的衣裳,立马说道:“勉哥儿,你之前还有几件忘记带走的衣裳,赶紧拿过来,带弟弟去换上。”
这身形矮小的,祝清和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弟弟,小乞丐一直看着自己的妹妹,不肯移步。
“你先去换衣服,我也要先给你妹妹换个衣服。叶大娘,你去把里头的热水倒进桶里,给这孩子先洗个澡。”
祝陈愿安排下去,她能感受到手里的孩子身体打颤,脸却烧得通红烫手。
等给孩子洗完澡,换上衣服后,烛光下能看到她那张小脸,瘦弱到皮包着骨头,没有睁开的眼睛都显得格外大,脸上却没有伤痕。
叶大娘看着她,嘴里直呼,“真是造孽。”
祝陈愿越发难过起来,听见孩子极为难受的低吟,赶紧用勉哥儿的衣服给她包起来。
得立马去医馆,再烧下去,人都要烧傻掉。
可没等她抱着孩子走出去,祝程勉慌张的声音传来,“阿姐,里头那个弟弟晕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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