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李慕来过苦峪城,甚至很多时间都在这里,只是裴朝清不会说,李慕亦始终保持着距离,裴朝露自不会知道。
每回五石散药瘾发作,都将她折腾得精疲力尽。待清醒后,除了疲乏,发作那会的事大半她已经记不清。
她只是有些好奇,她这副身子,居然能撑这么许久。
虽是药瘾熬人,但用着医官的药,三两日后她总能恢复精神头。面色虽还是苍白泛黄,然喘息间明显平缓了些。
甚至,这日里她捧了本书打发时辰时,小半时辰过去,她合了合眼,似想起些什么又豁然睁开眼来,只静看握书的手。
片刻,有些不可思议地地扬了扬唇角。
——她的手竟然没有以往那般抖了。
二哥说他有药,她原以为是安慰她的,想着左右是些寻常补气修元的药,不曾想竟真的有效果。
她凝眸在握书的五指上,心酸又欢喜,这样她是不是能多些生的时日?
多些日子,让二哥陪着自己,让自己守着二哥。
她并不畏惧死亡,这一生欢喜苦痛也足够了。
可是,若连她都不在了,留二哥在这人世里,他往后的每一步,要走得多艰难多孤独!
甚至,多一分活着的希望,她还能多见一次涵儿。
手足与血脉,终究让她留恋人世间。
这样想着,她放下书卷,起身寻来针线。
即将中秋,给二哥绣条腰封作节庆礼。
裴朝清是这个时候进来的,领着会诊的医官。见她正低头绘线打样,不由怒从心起,“你便是一刻停不下来,眼睛也不要了是不是?”
他将腰封抽去,因速度快,裴朝露手中样笔不稳,一下划出一道细痕,哑光缎面顿时如玉裂缝。
“瞧,两盏茶的功夫,全白费了。”裴朝露递手给医官把脉,眼神却落在那腰封上,挑眉道,“一会我重新做,费的神便更多了。”
“敢!”
“那今岁中秋礼,兄长且莫怪阿昙两手空空。”
“这、是给我的?”
“那我还能给谁?”裴朝露伸出手,嗔道,“还有二十来日呢,哪里便费神了。”
裴朝清顿了顿,递回去,只轻声道,“那你慢慢做。”
裴朝露接过,瞪他一眼,遂满心欢喜地收了起来。
然裴朝清看着却有些心惊。
他方才夺走腰封,心疼胞妹费神是真,然还有一重,他以为是给李慕做的。
如今静下心来一想,自也是他想差了。
如此境地里,他了解自己的手足,不会再想着与其有纠缠。
只是那腰封边缘的暗纹纹路,她埋头一笔一划画下的,明明白白是如意双锦云纹,虽然他偶尔也用,但那纹路是李慕最喜欢的。
年少一场情爱,终是刻尽了骨子里。
即便是她神思清明,理智清醒,却也抵不住融进血里的习惯。
裴朝清叹了口气,也再未多言只接上她眼神,同她笑了笑。
医官把脉毕,说的倒是可喜的消息,言其如今身子有了些起色,可以转方进行第二步,将元气彻底恢复了。
兄妹二人听来皆是欣慰,时值歇晌的时辰,裴朝清待胞妹睡下后,又吩咐了云秀几句,遂阖门离去。
厅堂正殿中,主治的医官已经候身良久,见少主回来,方匆忙迎上。
“把话说全。”裴朝清坐在案前,饮了口茶。
“齐王殿下送来的那颗固本丹起了效果,郡主的身子确实在好转。但郡主亏空太多,久病成患,非一朝一夕能补回来的。那丹药分了数次服用,如今已经用完,且还需一颗调养,将这底子补回来。主要得快,否则断了药,郡主又有五石散催身,只怕恢复的一点元气又散了,届时功亏一篑。”
裴朝清闻言,眉间微蹙,“固本丹”乃梦泽泉府的圣药,便是这一颗也不知是那人如何得来的。要第二颗谈何容易!
“非这药不可吗?”裴朝清问。
医官拱手,“固本培元的方子原是有许多,但是郡主的身子候不起。若是那五石散药瘾再发作个几次,怕是……”
“先用温补的药续着,第二颗很快便到了。”李慕踏入殿来,对医官道,“至多十日,十日可等得起。”
“齐王殿下!”医官恭谨道,“十日自是无碍,但还是越快越好。”
李慕颔首,“且下去配药吧。”
医官拱手告退,李慕也未多言,转身离去。
“等等。”裴朝清将人拦下,狐疑道,“你怎么弄来第二颗的,发兵梦泽泉府了?”
“梦泽泉府说是行医济世,却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按在大郢和龟兹的边境线上,墙头草一般晃着。”李慕捻着佛珠,眉宇间却全是肃杀之色,“我奉守边陲,本就是要解决他们的。夺药不过顺手罢了。”
“只是劳你再等几日。”话毕,人便走了。
“顺手!”裴朝清望着远去的人,重重呼出一口气。
*
七月流火过去,转眼八月金桂飘香。
说是十日便可得到第二颗丹药,如今已是半月过去,阳关外的梦泽泉府没有传来半点信息,李慕派去的人亦不曾回来复命。
这日,八月初十,裴朝露做好了那副腰封,正拉着兄长在院中试用。
庭院中,裴朝清张开双臂由有云秀服侍佩戴,裴朝露坐在一侧的石桌旁统算城中族人的用度。
自换了药方,她便又开始虚弱起来。期间药瘾发作了两回,头一回直熬到晕了过去,榻上一躺便是三日方能起身。第二回实在生熬不了,唯恐她药瘾未除先散了元气,医官只得给她安神的汤药中加了点五石散,饮鸩止渴。转头,催促那颗丹药快些送来。
譬如此时,裴朝露只觉周身一阵刺痛,转瞬便是痛晕目眩,原本握笔的手不止不住战栗。她控制着自己,将桌上一盏凉透的茶水灌下,目光凝在不远处兄长的身上,勉励压制胸腔中那一股又疼又灼地渴望。
“去给我将安神汤送来。”她冲着身边奉茶的侍女,难得厉声,“快。”
汤中有药,她只要一点点。
侍女来去也快,将汤奉在面前。她从来克制,便是如此药物上身,也不过饮了一口,待心绪稍有平复便将剩余汤药整个泼去了。
李慕牵着涵儿站在院门外,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阿娘怎么了?”涵儿打着手势。
“茶凉了。”李慕轻声道。
“你这手艺到底生了。”裴朝清扣好腰封,走向裴朝露,笑道,“这边缘都毛了,你做什么的,来来回回地拆。”
“暗纹错了。”裴朝露撑着力气起身,缓步走向兄长身边,将腰封抚平,“当时绘了如意双锦云纹,到了十中之一,发现画错了,您最喜欢的是滚边祥云。”
“阿昙……”
“没什么。”裴朝露面上一派云淡风轻,开口亦是自然,“多年习惯难改再正常不过。但是总不能将错就错,送给二哥的礼物,总得按着二哥的心意。”
站在院门外的人,心头被扎了一刀。
他宁可她永不提起当年种种,便还能当作她是在意而刻意尘封。他便能觉得至少她保留着年少情意。
至少,她还是喜欢那个少年郎的。
却不想,是这般往事如烟散。
她走出来,他该高兴的。李慕这样安慰自己。
“嗯——嗯——”涵儿已近月余未见母亲,如今哪里还等得及,只挣脱了李慕手掌,奔入院中,紧紧攥住裴朝露袖角,仰头眨着一双水雾迷蒙地眼睛。
他说不了话,就这样踮足仰首望着裴朝露。只一眼,裴朝露便被击溃了心防,俯身一把将他揽着怀中。
“阿娘没有不要你,是阿娘还没治好病。”她抚他后脑,又吻他面颊,“阿娘想着待好一些便来接你的。”
寻常的病也罢了,偏偏是五石散的药瘾,随时随地皆有可能发作。
她实在不能接受让孩子看见,便一拖再拖,不想这日李慕竟带他来了苦峪城。裴朝露心头有过一刻恼怒,却也转瞬消散了,是她自己的孩子,如今二哥亦在,实在没有常日放在他身边的道理。
“我需离开敦煌一段时日,托给侍者总也不放心,方送了过来。待我回来,我再来接孩子,你安心养病。”
李慕一急,语速便快,明明是同她说话,眼睛却从不敢看她。
何况,这是她唯一托付给他的一点事了,亦是两人间唯一的一丝牵绊。她说了的,涵儿养在他膝下,逢初一和十五便回大悲寺看他。
“不必了。”裴朝露抱着孩子起身,身形晃了晃。
“小心。”李慕抬起手,转瞬又放下了,只往后退了步。
因为裴朝露先让过,一侧的裴朝清扶住了她。
“如今二哥云秀都在,这里亦有侍者奴仆,殿下尚有军务在身,又是一男子,带着个孩子多有不易。”她说的平和又认真,甚至到最后还带着一点歉意,“当初本就是权宜之计,不得法才麻烦的您,眼下总也不必了。”
半点反驳的理由都没有。
李慕觉得最后一缕丝线亦被斩断了。
不仅如此,让他闷堵的还有那一声“殿下”。
她以前不是没喊过,但都是揶揄他时,唤来嬉闹嘲讽的。今日这般恭谨又按着礼数的当属第一次。
“叫舅父,还记得吗?”李慕还在神思中,裴朝露已经侧身逗起了孩子,“是你二舅父。可要舅父抱抱?”
“舅父!”孩子趴在她肩头,打了个手语。只是没有想要裴朝清抱的意思,只重新抱紧了母亲。
“云秀,去端点饭食来。”裴朝露未再理会庭院中人,只拍轻着孩子满目慈爱地回了屋内。
案桌边陪着涵儿用膳,未几,她抬头望去,庭院里两人并肩走了出去,二哥还正同李慕耳语着什么。
“二公子说,总有一天,会让他们重新立于天光之下的。”
膳毕,到底大半日车马劳顿,孩子没多久就歇晌睡了过去。裴朝露抚着他背脊,耳畔萦绕起那夜云秀说的话。
她靠在床榻上,重新拣起方才那叠名册看着,上头清晰统算着族人数目一万三千三百人。
万余裴氏族人,无一不想回家去。
*
李慕西出阳关,去了梦泽泉府。
那颗丹药取得不顺遂,只得他亲去。
梦泽泉府离苦峪城并不算远,二百里不到,若是李慕顺利取得,往来三日足矣。然这日已经中秋佳节,阳关处,将军未归。
而这五日间,裴朝露又发作了两次,直到今日才将将能下榻。
“二哥,晚间我们去城中逛逛吧。”裴朝露面色苍白,但因被药吊着,总算攒出了一点精神头,“涵儿也爱热闹。”
裴朝清心中想着在梦泽泉福府的那人,又看着眼前似要随时破碎开去的胞妹,不由阵阵心悸。
“好!”他压下起伏的心绪,揉了揉涵儿脑袋,抬眸对裴朝露嘱咐道,“披件披风,入秋了,晚间还是凉的。”
月明星稀,清风过岗。
苦峪城城门大开,裴朝清背着胞妹从城门走出来,涵儿被云秀牵在手中。
“二哥,你要是有力气使不完,还是背涵儿吧。”裴朝露将脸埋在兄长肩头,儿子还在身边,她却被背着。
实在是没脸见儿子。
“马车太颠簸,你又力气不济。”裴朝清这夜不太想和她说话,时间每过去一厘,他都觉得恐慌。
怕那人拿不回丹药,怕胞妹就此离去,怕他出了意外,怕自己一人无法兑现对族人的承诺。
出城门,入古镇,转长街。
裴朝露带着帷帽,却还是看清了周遭的情境。
从城中至四镇,皆有她裴氏族人,她熟悉的,陌生的,见过的,能唤出名字的,从未谋面却有着明显体征的,他们的面容上都带着哀伤与期待。
在这个团圆的日子,他们不在家中,他们都是异乡人。
而从城楼到街道,皆有侍卫戍守,卫兵往来换班。尤其是城楼之上,百十弓箭手,永远整装待发。
“二哥,苦峪城中可有战马?”
“当然。”
“阿娘可留下钱财?”
“很多。”
“那我们有兵甲吗?”
“……有。”
裴朝露戳了戳兄长脖颈,直起身来,“你骗人。”
“我们哪来的兵甲,七万将士都战死了。”
裴朝清顿下脚步,背上人轻的几乎没有分量,柔弱无骨。他要用力才能感受到她的体温。
而前路幽深苍茫,没有马蹄声,没有故人来。
“不要你操心这个。”他有些恼怒,拔了小贩两根糖葫芦,一根递给外甥,一根递给胞妹,“吃糖,把嘴黏住。”
裴朝露同儿子对视了一眼,老老实实啃着糖葫芦。
月上中天,人群渐散,裴朝露吃完一串糖葫芦,趴在兄长身上有了些睡意。
“二哥,我困了。”
“再等等,阿昙。”他望着极西之地,乞求道,“再等等。”
裴朝露叹了口气,撑着重新直起身,截下儿子的半串糖葫芦,“那我……再吃一会糖。”
她吃完一颗,拨了一颗喂给兄长。
“甜的,哥哥。”
“回去吧,我困了。”
裴朝清吃完那颗糖葫芦,终于转身,一步步往城中走去。
不知走出多远,或许也没多远,他的每一步都如灌了铅,连着地,挪不开步伐。
突然间,马蹄声由远而近,疾驰而来。
他匆忙转身,看见近在咫尺的人,终于松下一口气。
“这是第二颗固本丹。”封珩衣袍血染,喘息递上。
“阿昙,你有药了。”裴朝清放下胞妹,接过锦盒,“以后你都能好好的了。”
裴朝露拿过药,却发现锦盒一片濡湿。
借着月光,她看清盒子也是沾血的。
“你家殿下呢?”裴朝清拉过封珩压着声问。
“殿下……”封珩气息急喘,又从怀中掏出一物,“我们遇到龟兹军队,殿下被困在库车道,只命我将此物交给公子。”
是一方令牌,上面写着一个“僧”字。
“公子,殿下这是起了死志,将僧武卒交给您掌管,可是卑职斗胆,还望公子……”
“你去吧。”裴朝露走上前,举目未散的人群,回首城楼亦是那人的将领,只笑道,“我们要带族人回家,总需盟友。”
“一支军队,也不是一枚令牌便能掌控的。”
“阿昙,那你……”裴朝清望着病弱的胞妹,终是放心不下。
“不是有药了吗?”裴朝露望着手中锦盒,神色坚毅而从容,“这城,和族人,阿昙守。”
“我不要哥哥带我回家。我要和哥哥一起,带他们回家。”
夜风呼啸,将军夜奔出阳关。
然而,苍茫天际里,并未有人注意到,信鸽从沙镇起飞,传信给了百里外敦煌古城中的人。
“裴朝清西出营救齐王,太子妃独守苦峪城。”
那人接了信,一张同胞弟相似的面容上浮起一贯伪装的温和笑意,只反复低喃着两个字,“阿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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