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争吵
是夜,裴朝露来李慕厢房给涵儿盥洗后,又抱着他哼了会童谣,直到见他上下眼皮打架,方塞回被子起身离开。
明明已经睡意朦胧的孩子,却伸出双手搂上她脖颈,在她两腮亲过,才缩回手,心满意足地拢好被褥,安安静静合了眼。
稚子乖巧,母亲慈爱。
李慕坐在一侧的案桌上,只一眼便入了尘世,忘记捻珠念经至何处。
他看得有些失神,神思便也想得多些。
譬如她与皇兄的婚姻确实恩爱和睦,否则如何能养出这般纯孝至善、清透如水的孩子?
这般一想,心下又有些遗憾,若是皇兄亦在,他们一家也算团圆。
孩子总是渴望双亲皆在的。
李慕有一瞬间想起自己的年少,父母安在,却从未与他三人同桌饮食,同屋闲话。
唯一的一次,是他成亲后第三朝,带着裴朝露入殿奉茶。
然彼时,君臣在前,情意在后。
或许,该让他们一家团聚。
他目光凝在俯身亲吻孩童的女子身上,她的侧颜轮廓安静柔和,眼角流泻出无限温柔情意。
同当年他躲在宫门外,看到阿娘凝视兄长的眼神,半点不差。
阿娘,是那样疼爱皇兄。
“六郎,阿昙于你不过一段姻缘,可是你皇兄,是要了他的命啊。他呀看着什么都有,可偏偏至爱处,比你慢了一步……”
“阿娘是偏心,可是若非你阿兄忧思成疾,生死档口阿娘何至于此?”
“阿娘保证,你皇兄会待她如珍似宝的,待她入宫,便再不会要旁人!”
同样是母亲的儿子,偏爱是这样明显。
甚至要他让出已成婚一年的妻子。
“你会愿意的。”苏贵妃擦了眼泪,换上一贯倾城又疏冷的笑。
一月后,他果然同意了。
并非为了兄长。
乃是生母一句话,击溃了他的心防,让他从云端跌落。
让他觉得,惶惶十九年的人生都是错乱而虚妄的。
自己根本配不上那座齐王府邸,更配不上司徒府里养出的人间富贵花。
“长嫂,往后有什么打算?”不知是先前裴朝露对彩绸之事的态度刺激了他,还是片刻的回忆再度提醒了他,李慕拦下正要离开的人,问道,“可是确定不告知皇兄你的下落,可是涵儿毕竟是他的骨血。”
“先前,你不是应了吗?”裴朝露甫闻这话,后背顿时生出一层冷汗。
“可是皇兄,他很想你……”
“那是他的事,同我有什么关系?”裴朝露打断他的话,“我若想回去,当日又何必不与他同行!”
“你可是因战事愧疚,皇兄宅心仁厚,定不会怪你。”李慕想起去岁接到的信,只尝试劝道,“不若待你伤好,我送你去蜀地。你们,也好一家团聚。”
“你放心,我会为你换好新的身份,办好户籍,你索性顺手推舟按着眼下苏姓冠名便可。”
“我姓裴,我不要冠他姓。”裴朝露低着头,面色开始发白,只轻声呢喃道。
“裴姓也无妨,左右我帮你办好便是。”李慕闻她轻了话语,只当她是不满回去的准备,便又道,“一切有我,不用你劳心的。退一万步讲,涵儿还小,总不能让他没有爹爹。”
“你、如今话倒是多了些!”裴朝露缓缓抬了头,笑道。
“我——”
“你是不是想逼死我?”未容他言语,裴朝露便已经将话落下。
她抬手将头上一支滚银发钗拔下塞在他手中,抓着他手腕将尖利钗头抵在自己颈口,声色陡厉,“我裴氏亡了你李家天下,李氏子孙人人得而诛之。你既然这么事事为你皇兄考虑,不若趁早杀了我,以告慰你父兄宗族,列祖列宗!
“顺便也好让李禹早日死了心,莫再肖想我。”顾着孩子,裴朝露压着声响,却已是哑声嘶吼。
她盛怒又惶恐,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抓在李慕剜上的手推着发钗抵入皮肉。两人尺寸的间距,血流滑下,血腥弥散。
李慕眸光变色,巧劲腾出手,甩开发钗,将人推在墙上,捂住了伤口。
伸手便是案头止血的药粉,李慕弹开瓶塞撒上,又撕开一截袖角袍布给她缠上。
伤在脖颈处,他给她上药敷带。一下子,两人贴得更紧了。
布袍绕过她后颈时,李慕看不清后头模样,不自觉又挪前一步。裴朝露本就已经抵在墙上,退无可退。
佛珠滚圆冰冷,硌裴朝露胸膛上,松木香在她鼻尖萦绕。
她以前不喜松木香,是因为每次闻到时都是他不开心的时候。
如今,她更讨厌这味道。
因为闻一次,便提醒着自己,当年慈心泛滥。
布袍已经从后头穿过来,裴朝露仰头靠着,由李慕清理。只是一双手抬指触上他垂挂的佛珠,欲要捏碎它。
如何捏得动!
她合上眼,死死握着珠串,似发泄又似抓着依靠。
“无碍了。”李慕松下一口气。
“既是不想我死,以后就不要说送我回去的话。”
“若是嫌我扰了你清修,我也可以走。”
裴朝缓缓睁开了眼,低眉看着落在衣衫的血迹,“再难走的路,我一个人也走过来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过想着皇兄……”
“别再提他!”裴朝露终于控制不住自己,握在佛珠上手两处拉扯,一百零八颗松木珠渐次落地,在寂寥冬夜里发出细小又沉闷的声响。
两人四目相视,有一个瞬间,裴朝露觉得自己看到了李禹,只匆忙推开面前人,夺门而去。
“阿——长嫂……”
“别提他,我不要听到他。”裴朝露被李慕拦在身前,只退身摇头,抗拒那个名字。
“为何?”眼见她就要被身后石阶绊倒,李慕一把扶住她,“皇兄在蜀地,相思成疾,这些年你们不是一直很好吗……”
“我让你闭嘴,闭嘴别提他,他就是个畜生!”裴朝露的理智终于如同没有引线的佛珠,崩溃四下跌落,“你知道这些年,他都对我做些什么?”
“你说,他到底做了什么,值得你这般恶言相向?”李慕怒呵道,“裴氏百年礼仪,你看看如今你还留了多少?”
“我告诉你,他对我做了些什么,他——”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一地惨白月光,如冰似雪寒凉。
裴朝露突然止了话语,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人。
他居然,这般盛怒。
身体里一股热流滑下,扯着小腹阵阵胀痛。
如果不是李禹,她如何会是这般残破模样。
甚至为世人唾弃,无家可归。
如今面对着年少恋人,她原该倾诉全部的委屈与恐惧,然而话到此处,却觉得没有必要了。
说什么呢?
说了,他又能信几分?
她的伤口在哪里?
李禹摧残她的伤口在哪里?
他不信她,他竟然怒斥她。
那么,就算剥光了衣衫,他也看不到,她也说不清啊。
裴朝露看了他片刻,挪近一步,抬手抚过他剑眉星目,抚上他挺直的鼻梁,凉薄的唇角,低声失笑,“自相识,十余年了,你还从未这般与我说话。”
“如此疾言厉色,当是第一次。”
素指抚上他鬓边耳际,三千烦恼丝都没有了。
可当年,也曾结发为夫妻。
“到底,情意相交也抵不过你兄弟手足情深。”
“你,为了他,这样与我说话。”
裴朝露收回手,亦拨开他的手,自嘲走在黑夜中。
“裴氏亡了,我父兄族人都死了,我还要裴氏的百年礼仪做什么?”
唯一挽发的簪子已经掉了,夜风拂面,吹乱她一头早已失了光泽的长发。
李慕望着那袭孤弱背影,突然便想上去抱她一抱。
然而,当年苏贵妃之语萦绕耳畔,五年里信上文字顿现,李慕终究顿了脚步,冷了神情。
一夜无眠,全是她的话语和身影。翌日晨起,他送出了第二只雪鹄。
雪鹄往西南蜀地而去,只带了一句话。
——五年里,太子待太子妃如何?
以往,他从未这般问过。若实在想她,想知晓她消息,他只会写,问父皇母妃安,问皇兄安。
提及皇兄,对方便明了他的意思,会将裴朝露近况描述与他。
便是眼下,案上放着的七封信。
封封皆是太子厚恩裴氏女的信息。
让他越发笃定,皇兄,是她的良人。
亦让他心安,当年的决定,不过痛她一时,未曾误她一世。
一窗之隔,裴朝露亦看见了南去的雪鹄,目光定在李慕处。
往日情境再浮现。
李慕疾步推门进来,“我不曾泄露你踪迹,雪鹄是去办别的事。”
裴朝露没有接话,历过昨日争吵,她恍觉,对他已经无话可说。
只笑了笑,低头继续打起璎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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