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68章
百花宴设在太液池畔的九曲回廊间。
十月金秋,丹桂飘香,玉兰如雪。虽比不得春日百花盛开,姹紫嫣红,但今日人比花娇。
名册上四十位高门女郎皆在此间,尤其是西北道上的二十位姑娘,个个琦年玉貌,姿容绝艳。
而原本染恙避宫的太子妃,亦严妆华服而来。
只是她来的有些晚,逾了小半时辰。
离她稍近的几位女郎看得稍仔细些,太子妃气色确实不大好,虽是面容精致,然双眼没有多少神采,脚步亦是虚浮。
虽说这是为太子和齐王设的百花宴,然太子出征未归,未免齐王一人尴尬,此间尚有其他宗室子弟一道赴宴。
初时是宴会,而后则各自玩乐。
宴会初,男女左右分桌而食,右侧皆是儿郎,首座坐着李慕。上首三座乃太子妃,苏贵妃和德妃。
李慕退了阴家婚约,复身子大安。各高门自是欢喜,个个都盯着齐王妃的位置。哪怕不是正妃,侧妃亦无妨。
当然也有人想入东宫,毕竟东宫之中皇长孙患哑疾,太子妃又身子羸弱,不是好生养之相。
“身子可好些了?”德妃起身扶过裴朝露,“要是不利索,坐坐便回去,这里有妾和贵妃娘娘。”
穆清顾念她身子是一回事,然此刻更在意她的心情。
这百花宴是为李慕而设,陛下却非要裴朝露掌宴。旁人看不明白,她却清楚,这是要裴朝露说服李慕成亲,为大郢开枝散叶,以添司天鉴说言的祥瑞。
“名册带了吗?本宫看看。”一旁的苏贵妃不咸不淡地开口。
裴朝露冲德妃笑了笑,抬首示意女官将名册奉上,““母妃请!”
两侧诸人,左处儿郎自无人关心名册勾选,左右都清楚是来陪衬的。偶尔两个同李慕说得上话的凑身言语了两句。
不过是玩笑问他可看中哪家姑娘,亦或是让他自个直接上去勾画了,自也无人会多言。
李慕一贯的冷漠疏离,眼下更无心应付。
他的一颗心全在裴朝露身上,却又无法这般众目睽睽看她,只留一抹余光落在她身上,却也不甚清晰。
唯有她发髻的步摇在秋阳下闪出一点温润光泽。
步摇轻晃,金钗忽颤,他总觉是她摇摇欲坠的一副身形。
承恩殿宫门紧闭后,她当是恨极了他,连着林昭都不放出宫门,他便也得不到东宫的一点消息。
只连着七夜,每夜乔装守在承恩殿外。
偶尔能看见她临窗倚坐的身影,或是由人扶着转入里间的模样。
李慕深吸了口气,到底还是望上座扫过一眼。上头有他生母与养母,看一眼亦无妨。
只是这样一眼,他还是觉得心惊。
大抵是落胎后畏寒,才十月,她已经披了狐裘,一张苍白的脸掩在风毛中,尤似娇花被雨淋,不甚堪折。
然这才七日,她如何经得起外间冷风。
这宴前些日子李慕本已回绝,陛下一时没有回应,他便当已经不了了之。
却不想,直到昨日却又提出,言是太子妃之意,其身不过微恙,宴可如常进行,请齐王殿下安心赴宴。
闻“安心”二字,李慕又觉她话里有话,一时理不清头绪,遂应宴而来。
“这名册如何干净如斯?”上座上,苏贵妃蹙眉问道。因讶异,一时声响有些大。
“太子妃便是染恙在身,看个名册的事,不至于都要这般耽搁吧。”
她将册子扔在桌案上,扫过左侧如花似玉的姑娘们,不耐地揉了揉眉心。
她之不耐自是要应付这般多人的择选,觉得委实麻烦。
流露的是对裴朝露的不满。
然,她那样一扫,眼风从诸女郎身上过,是个人都不自在,尤觉被人嫌恶。
一时间,左侧群芳大半人心中被堵了口气,自有对苏贵妃这般看人敢怒不敢言的。然大部分是对裴朝露不满。
是她的失职,惹得贵妃不快,使她们莫名被嫌弃。
而更重要的一点,诸人心中都知道这次择人的方式和掌权人。
因着苏贵妃伴驾鲜有闲暇,而德妃又才上高位,陛下遂把掌宴择人的权利全权给了太子妃。
方才,苏贵妃翻阅名册之际,女郎们便屏息翘首,想着自己已被首轮择中。结果,这太子妃竟是一个都不曾勾出。
让她们连对比、参照的机会都没有。
西北道高门的女郎,曾在敦煌郡守府,因裴朝露看管甚严之故,对她没有多少好感,这厢又经此一遭,更是将她视作了眼中钉。
只个个暗中眼风扫过,欲要联手将她拉下。
“不是母妃这个意思。”太子妃的声音缓缓而起,只含笑道,“是儿臣想着此乃齐王之终身大事,与其你我择选,万一有个疏漏没择中他心仪的,白的惹他不快,倒不如让他自个选。”
话至此处,裴朝露转首望向李慕,“齐王殿下,您说本宫说的可在理?”
“皇嫂所言甚是。”李慕拱手致礼。
她给他结亲,彼此已经历过一回,总也不想再有第二次。
且此间诸人,她选与不选,选哪个,都得罪人。
若今日非要择出一人,李慕宁可自己来,也断不要再经她之手。
左侧女郎们闻此言,心中稍平了些。只是望向裴朝露的眼光仍旧多有不善。尤其是不知道李禹不能传承子嗣的高门女郎,多来对她不屑。
以往是被她母族威望荣光压着,只得仰视于她。
眼下她已是罪臣之女,却偏偏恩宠尤在,依旧压着她们一头。无论入东宫还是入齐王府,竟都需经得她来裁定。
她们焉能咽下这口气!
“既如此,诸位自便吧。”裴朝露玲珑剔透的心肠,如何领略不到此间诸人投来的目光只含笑道,“本宫用药的时辰到了,且失陪了。”
“太子妃,药已经送来偏殿了。”林昭开口道。
裴朝露颔首,盈盈起身离去。
未几,苏贵妃亦离席而去,高座上只剩的一贯低调的德妃。
诸人遂也不再拘束,左右闲聊,起身赏花,往来谈笑。
有女郎前来敬酒,李慕也未拒绝,只依礼饮下。周遭亦有同宗子弟,又有攀附者,见他难得好面色,遂亦来敬酒。
李慕一一饮过。
然,未几,齐王殿下便不胜酒力,酒水洒了衣襟,只得离席更衣。
*
偏殿中,裴朝露饮了药,却又倾数吐了出来。李慕进来时,正好看到这一幕。
她吐得两颊生汗,气喘吁吁,整个人模模糊糊。
李慕蹙了蹙眉,过来给她拍着背,见她吐得差不多,便从兰英手中接了清水给她漱口。
她合着眼怏怏喘息,只觉怀抱熟悉又温暖,便抓着衣襟靠上去。李慕给她擦过额角的汗,拂开黏在耳畔的碎发。
“殿下,这药还得让姑娘再用下。”林昭将药送来。
李慕接过药盏,盯了她一眼。
“安胎药!”林昭讪讪道。
李慕端药的手顿了顿,也没多话,只垂首望着怀里的人,低声道,“喝得下吗?”
裴朝露恢复了一点神思,点点头。
李慕便端来喂她。
药盏端来,她皱眉又想吐。
李慕正欲挪开碗盏,却被她拽住了广袖。
裴朝露深吸了口气,仰头将药灌了下去。喝完后,她捂着胸口直起身子,一个人缓了片刻,终于不再恶心,只抬手示意两个侍女下去。
殿门合上,这一处尚且隐蔽。
她坐在榻上前端,李慕坐得稍后,两人间仅隔了三寸的距离。她的披帛缠着他的袖角,她一转首便能靠上他胸膛,他往前倾一倾亦能将她在怀间。
然,时间有一刻是静止的。
两人谁也未动。
半晌,李慕先开了口,“才两月还没成形,往后再动手,就更伤身了。”
“落了他吧。”
若是这幅场景,他还有所疑虑。
那么林昭一句“安胎药”,总也说明了一切,七日前是未将孩子打掉。
裴朝露没出声。
“那我带你走,你想去哪都行。”
她是当朝太子妃,他是掌着大半军权的齐王殿下。然这一声“带她走”却说的格外自然而坚定。
如同只是一次皇家同行相邀的策马,一次宗室集体的狩猎。
只要她应下,他便可以随时启辰。
裴朝露眉眼弯弯,唇畔有隐约的笑意,须臾却只是挑了挑眉,自嘲地笑了声。
她,不会走。
“你想留在这也行,兵甲都在我手里,不过一步之遥罢了。”
“我上去,一样给裴氏证名,一样保护你们。”
李慕抬手握住她瘦削的肩膀,依旧没有得到她的回应。
“你不用多想,便是我在上头,你依旧是自由的。要是有一天你想走,也不要紧。山河万里我守着,你……”
“要是需要你上位,给我裴氏翻案,当日你直接兵变蜀地挟天子空群臣岂不更好?何必又迂回迎他回来!”裴朝露推开他握肩的手掌,终于转过身来,“我裴氏之冤屈,必须有当日定案者自己翻案,方算彻底清白。否则,以你我之关系,你上位翻案,天下人只会更觉裴氏狂妄,狐媚惑主。”
“我哪也不去,就在东宫。”裴朝露抬眸望李慕,低眉又看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我就以太子妃之名生下他。”
“阿昙,李禹不能生育,他自己是知道的,他……”李慕初闻大惊,然见她一脸从容又坚毅的神色,须臾亦反应过来,只盯着她小腹看了片刻。
吐出两字,“祥瑞?”
“对。你父皇不是盼着这还都复国后的祥瑞吗?此番刚刚好。”
“至于李禹,他没法不认下。”
李慕自然明白她说的话,然却依旧摇了摇头,“这些都是外在的形式,即便父皇不迷信祥瑞,即便李禹不认他,只要是你的心意,我都能给你达成,排除万难!”
“唯有一点,我无法代你,生育孩子,你的身子吃的消吗?”
“阿昙,汤思瀚早晚能抓到,裴氏也早晚能够翻案,你的族人、冤死的将士也总有一天能够清白昭雪。这个孩子我们不要了好吗,你已经有一个孩子了,你有涵儿,他很好……”
“那你呢?”
“我没有想过今生还会有子嗣。”李慕合了合眼,忽而留下泪来,他握上她肩膀哑声颤语,“我只求你好好的。待所有的事情结束,你走吧,去山里,去林间,去你喜欢的每一个地方……我不求你留下,也不奢望能见到你,我只求你活着。”
“你活着,无论你在这世间的任何一个地方,我都能感受到你。”
大抵从七岁初相识,她喂他一盏酪樱桃,让他人生尝到甜蜜,便开始带动了他心脏跳动的另一半频率。
年少初时,他从不敢妄想,唯一所想便是小郡主平安寿永。
他能看见她最好,看不见知晓她好,亦很好。
后来得了她完整而纯粹的爱,他方开始有所求。
求子嗣,求陪伴,求一生一世,求生生世世,求永远。
只是后来的后来,一步错,命运罚他回到最初时。
不可再妄想,他便又剩了唯一所求,她活着便很好。
“我要孩子,原也不是因为你。”裴朝露仰头接上他眸光,话语浅淡,却如雷劈下。
李慕闻言,有一刻心悸。
说是无所求的,却根本经不住这样一句锥心之语。
然而,同他咫尺之地明明柔弱地如同瓷器、仿若随时可能破碎的女子,话语却依旧清醒和智慧,“当今天子想要以新生为祥瑞,作为他复国后的福祉,想借此掩盖曾经的错过,从而麻痹所有人忘记那些冤死的亡魂。”
“他休想!”
“他逼我给你掌宴选妻妾,想让你诞下子嗣,以此为新生祥瑞。”裴朝露拉过李慕的手,覆在自己的小腹上,双目赤红道,“如今不正好吗?我给他一个祥瑞。”
“但凡祥瑞占着我裴氏的血,这世间,这世人,就都不会轻易忘记潼关阵前的七万亡魂。”
“我是罪臣之女又如何,今朝祥瑞从我腹中出。”
“你也不必担心,你父皇会因此舍了这祥瑞。”裴朝露顿了顿,面上多了两分嘲讽,“他一定会接受我的,且会好生供着我。”
“当年,父兄战死沙场,潼关破,长安落。陛下召空明问话,空明以为他会问敦煌的事宜,毕竟那处是大郢发祥地。又以为会让他给战死的将士超度。却不想,陛下所问,竟是如何得长生,如何修来世,如何名列神位或鬼雄。”
“不问苍生问鬼神!”
“既如此信鬼神,这寓意新生的祥瑞他如何敢毁之!”
这些因果,大概便是在这沉默的七日间,理顺的。
裴朝露松开李慕的手,起身至窗户,望楼下艳艳群芳,眉宇里没有了方才的愤怒和激动,只多处两出萧瑟和不忍,却也很快敛尽了,“只是委屈你,不能娶妻生子了。”
祥瑞之所以被称为祥瑞,乃是因为稀少。
此子诞生,东宫亦只会有此一子,而齐王府无后院,便也无从言说“子嗣”二字。
当日为回长安,她让他同别人结亲。
如今为安抚帝心,她不许他再娶妻生子。
百年世家的女儿,从来清正高洁,隐在人性里唯一的一点卑劣,全部针对了他。
然而,对面相识半生的男子,终究是懂她的。
他往前走了两步,却也不曾走近她。只隐在窗后,亦是在她的身后,“你好好养着,我会撤掉所有对汤思瀚的搜捕,不再追查。”
裴朝露转身看他,眼中有晶莹的泪珠滚动。
“放心,外围还有阴庄华和你二哥,他们会接我人手进行围补的。”
她用这个孩子牵制了天子以新生掩旧错的念头,他自然需要配合放下追捕,让天子觉得他们已经服软,一切皆如他所愿朝前走去。
这是在此间局势中,唯一既可以名正言顺保下孩子,又继续抓捕汤思瀚的办法。
如此,他们与天子间,形成了一道微妙的平衡。
十月初三的这场百花宴,从西北道到长安各高门,无一贵女摘得半点喜气。最大的喜悦者,是东宫太子妃。
她用药归来,身形尤自不稳,足下失力险些跌倒。
后传太医诊脉,竟是有孕两月有余。
一时间,合宫皆惊,又喜。
司天鉴掐指算来,自是贵不可言。
太子妃在东宫多年,从来敦厚随和,难得这厢向陛下提出承恩殿中多往事,住之锥心难忘,想要挪宫。
陛下道,“往事不可追,你若愿真心往前走,挪宫自是小事。”
彼时裴朝露身形初显,只浅浅笑道,“舅父,既得新生,阿昙便也想换个新生。”
陛下颔首,只是尚且遗憾,那小儿子还那般执念,然左右多番禁军叹来消息,自得太子妃有孕,齐王殿下消沉许久,手下多有松懈。
李济安遂也稍稍松下口气。
再是痴情,一个男人总也受不住心爱之人,为他□□,且接二连三给旁人诞育子嗣。
他望一下外甥女还没隆起的胎腹,道“果真祥瑞”。
遂也准了挪宫。
裴朝露挪去的是蓬莱殿,在宫城西北角上,由贵妃和德妃一同照料。
挪宫这日,是十月底,正值李禹得胜归来。
天空淅淅沥沥下着秋雨,地上积水亦滑,她将将被人搀着要走出殿外上马车,便同李禹迎面撞上。
打了胜仗的太子莫说面上没有半点欢愉,根本就是阴沉着一张脸。
“殿下可是赶着回来送妾身的?”裴朝露笑意盈盈道。
李禹胸口起伏,一把拽过她。
“殿下!”裴朝露紧紧抓住他,不让自己跌倒,“您小心些,会伤到孩子的。”
李禹双眸涌起滔天大火,死死盯着她尚且平坦的小腹。
裴朝露退开半步,站稳身形,垂眸抚着胎腹,轻声道,“殿下应该高兴的,唯有妾身有孕,方能证明您身子无漾尚能传承子嗣。您亦不必费神,成日给宫里的妹妹们按上各种不能生养的名头。”
“妾身说得可对?”她抬头追问,笑意温和又刺目。
“对!”李禹终于吐出一个字来,面上浮起一贯的温润神色。
“那么,劳殿下送妾身一程吧。”裴朝露从侍女手中接过伞,递给李禹。
当年他诓她入了东宫,百般折辱。
终于到了今日,她亦让他屈辱万分,有口难言。
李禹顿了片刻,接过伞撑开,扶着她,一步步送她出东宫。
裴朝露拂开他的手,同他并肩走着,“地上虽滑,妾身尚可自己走,只要殿下莫起邪心。”
“妾身若有个闪失,陛下怕会不高兴。”
李禹无话,只冷哼一声,直到送她上马车,入了蓬莱殿,他方又变了脸色。
可以说是面沉如水。
看守蓬莱殿的禁军首领,竟然是封珩。
是李慕的人。
他亦未再多言,只甩袖去了宣政殿。
裴朝露合了合眼,仰头望向已经雨停的日空,这此间平衡,至此算是将将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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