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年母将庖厨收拾干净后,原想问二儿子除了烤年糕之外,还想吃些甚么,因而轻轻地叩了叩二儿子的房门,由于并未得到二儿子的回应,她以为二儿子已然睡熟了,想为二儿子掖一掖棉被——她这二儿子自小便爱踢棉被,有一回更是因为半夜将棉被踢到了床榻底下,以致于险些被冻死。
然而,她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走到床榻前,却并未瞧见二儿子。
她又在家里找了一圈,不见二儿子的踪影。
显然二儿子偷溜出去了。
她不知晓二儿子往哪里去了,便在门口等着。
不过片刻,她竟见二儿子回来了,换成了一身男子装扮,手中还提着药包。
她方要细问,又见二儿子身后跟着傅北时,一下子慌了神。
二儿子莫不是已被傅北时拆穿了罢?
她只能佯作镇定,接着,二儿子扑入了她怀中,再接着,二儿子说了一席话。
二儿子大抵被傅北时逮了个正着,但傅北时应当被二儿子糊弄过去了。
自己这二儿子向来是最机灵的。
她顺着二儿子的话茬道:“下回勿要再偷溜出去了,你想去看大夫,告诉娘亲,娘亲陪着你去便是了。还有,你身为嫂嫂,切莫再在叔叔面前提及癸水,你得有分寸。”
“娘亲教训的是。”年知夏委屈巴巴地道,“但我若不将事情讲清楚,万一叔叔误会我图谋不轨该如何是好?娘亲,我已出嫁了,自是日日夜夜地盼着夫君好起来,亦想快些怀上夫君的孩子,为夫君绵延血脉。”
年母明白年知夏是故意说给傅北时听的,遂揉了揉年知夏的脑袋道:“大公子定会马上好起来的,娘亲等着抱你与大公子的大胖小子。”
——实际上,身为母亲,她自私地希望傅南晰再也好不起来了。
否则,她的二儿子便会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纵然这想法恶毒了些,总归是镇国侯府逼婚在先。
年知夏眉眼生红,垂首道:“娘亲怎知女儿第一胎定是大胖小子?”
“娘亲猜的,当然,你要是生了女娃娃,娘亲一般欢喜。”年母拍了拍年知夏的背脊,“好了,快些去将你的衣衫换回来,你现下像是个甚么样子,在二公子——在北时面前太失礼了,娘亲可不想被人诟病没将你教好。”
年知夏颔了颔首,将自己手中的药包递予娘亲:“娘亲,劳烦你帮我熬药。”
他又将大夫叮嘱的熬药的法子细细地同娘亲说了。
年母这才发现年知夏的掌心破了皮,一把扣住年知夏的手腕子细看。
傅北时陡见“年知秋”的掌心生了擦痕,擦痕正稍稍渗着血,心脏猛地一疼。
也是,那时候“年知秋”摔得很重,断没有毫发无伤的道理。
全数是他的过错,是他没能保护好“年知秋”。
“不打紧。”年知夏从娘亲手中抽出手来,径直往庖厨去了。
他舀了一瓢水,将双手冲洗干净,正欲回房,一转身,却见傅北时立于门外。
傅北时目含歉然:“嫂嫂,对不住。”
年知夏莞尔道:“叔叔有何对不住我的?又不是叔叔害得我摔跤的。”
傅北时以为年知夏不会理睬他,闻言,受宠若惊。
年知夏言罢,越过傅北时,突地被傅北时拦住了。
傅北时凝望着“年知秋”道:“嫂嫂,是不是很疼?”
年知夏失笑道:“小小的擦伤,岂会很疼?”
于你而言,或许是小小的擦伤,我却觉得定然很疼。
“嫂嫂,你想要我如何赔罪?”傅北时生怕自己逾矩,暗暗地握了握拳头。
年知夏摇首道:“我无需你向我赔罪,你没甚么罪可赔的。”
傅北时不信:“我真心实意地想向嫂嫂赔罪。”
“好罢。”年知夏想了想,道,“劳烦叔叔买五斤桂花糖炒栗子来可好?”
傅北时以为自己听岔了,确认道:“五斤桂花糖炒栗子?”
“对,五斤桂花糖炒栗子。”年知夏见傅北时走出两步,补充道,“五斤桂花糖炒栗子分开装,一斤装一袋。”
傅北时应承道:“我知晓了,我这便去。”
年知夏目送傅北时,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方才回了自己房间。
他换下出嫁前穿的粗布麻衣,换上了镇国侯夫人为阿妹做的襦裙。
他已能熟练地穿戴女子的衣物了,亦已习惯于做女子打扮了。
穿妥后,他用木梳将自己的发丝梳理了一番。
他依然不太会梳女子的发髻,譬如:堕马髻、惊鹄髻、双刀半翻髻、双环望仙髻……
所以他只是挽了个相对简单的椎髻,并插了一根珠钗,左右他现下在自己娘家,毋庸太正式。
他出得房间,到了院子里头,坐在竹编椅上,双手托腮,一面晒日头,一面等着傅北时。
四年前,他亦曾这样等过傅北时。
可惜,傅北时全然不记得了。
过了足足半个时辰,傅北时脚步匆匆地回来了。
年知夏仰首望向傅北时,不作声。
傅北时慌忙解释道:“今日买桂花糖炒栗子之人格外多。”
年知夏站起身来,默然地从傅北时手中抢走了五袋桂花糖炒栗子。
此刻爹爹与阿兄正在书房裱画,他分别给了他们一袋桂花糖炒栗子,娘亲正在庖厨为他熬调理癸水的汤药,他亦给了娘亲一袋桂花糖炒栗子。
他正要走,被娘亲唤住了:“知秋,你喝这药不会出事罢?”
他知晓娘亲唤他“知秋”是以防隔墙有耳,并不是将他与阿妹弄错了,毕竟傅北时就在年家。
是以,他并不纠正,只道:“不会,都是些补药,最多没有效果罢了。”
这些补药假使能使他变作女子,能来癸水该有多好?
他压下了自己的痴心妄想,对娘亲道:“这桂花糖炒栗子还烫着,娘亲快些吃罢。”
年母惴惴不安地端望着年知夏,唇瓣微颤,末了,吐出了一句:“委屈你了。”
“我不觉得委屈。”以免娘亲过于自责,伤了身体,年知夏撒谎道,“告诉娘亲一个秘密,我心悦于傅南晰,所以不觉得委屈。”
“你……”年母想问清楚年知夏所言是真是假,若是真的,年知夏是何时断袖的,所幸,她未及问出口,一抬眼,便看见了正在庖厨走来的傅北时。
告诉娘亲一个秘密,我心悦于傅南晰,所以不觉得委屈……
“年知秋”的音量不大,但傅北时耳力过人,已足够他将每一个字听仔细了。
怪不得这“年知秋”急着找大夫看癸水,是当真想为兄长繁衍子嗣。
“年知秋”是何时心悦于兄长的?
不过这个答案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年知秋”心悦之人不是他傅北时。
“年知秋”所嫁之人是傅南晰,心悦之人当然不可能是他傅北时。
年知夏发现娘亲怔了怔,循着娘亲的视线望去,傅北时猝然映入了他的眼帘。
这傅北时听到了多少?
傅北时心口滴血,面上佯作一个字都没有听到,朝着年母道:“伯母,请为我沏一盏茶。”
“稍待。”年母立刻烧水去了。
傅北时立在原地不走。
年知夏看着汤药的火候,不搭理傅北时。
傅北时直觉得脖颈被一只利爪死死掐住了,吐息不能,遂不得不出去了。
年知夏瞟了傅北时一眼,有些想哭。
傅北时应该听到了他的谎言,却没有对此做出丁点儿他所希冀的反应。
可是这才是正常的罢。
他是傅北时的嫂嫂,不是傅北时心悦之人。
年母将水烧开后,冲了一盏时令的桂花乌龙。
“好香。”年知夏抱了抱娘亲,撒娇道,“娘亲也为我冲一盏罢。”
年母抬指轻点着年知夏的额头道:“真爱撒娇。”
“就撒娇,就撒娇。”年知夏皱了皱鼻子,“娘亲能奈我何?”
年母忍俊不禁:“为娘的如何奈何得了你?”
她当即又为年知夏冲了一盏桂花乌龙。
年知夏将两盏桂花乌龙放入了食案中,又将余下的两袋桂花糖炒栗子放入了食案中,才端起了食案。
年母发问道:“手疼不疼?要不要娘亲来端?”
年知夏婉拒道:“不疼,我自小上蹿下跳,区区小伤,何足挂齿。”
“你自小确实是上蹿下跳,但你可是磕破了皮就要抱着娘亲哭的娇气鬼。”年母回忆道,“有一回,你为了偷鸟蛋,不慎从树上掉了下来,先抱着娘亲哭,又抱着爹爹哭,接着抱着知春哭,最后抱着‘知夏’哭,还将‘知夏’吓哭了。娘亲见你与‘知夏’哭成一团,还以为出甚么大事了。”
“娘亲不许再说我的丑事了。”年知夏正色道,“那年我才四岁,而今我已一十又六了。”
年母反驳道:“这对于娘亲来说,可不是甚么丑事,而是趣事。”
自己的二儿子已一十又六了,若是女子,便已及笄了。
然而,天降横祸,镇国侯府的婚事逼得自己的小女儿逃婚了,又害得自己的二儿子出嫁了。
倘使二儿子真心心悦于傅南晰,这一出替嫁不算太委屈二儿子。
年知夏料到了娘亲所想,强调道:“是真的。”
年母叹息一声,神色复杂。
假若二儿子在出嫁前,告诉她,他断了袖,她定会对他敦敦教诲,望其能回头是岸,然而,二儿子业已出嫁了,且嫁给了心上人。
她这个当娘亲的,只能希望二儿子的心上人亦为其断了袖,且能快些好起来,与其白首偕老。
“娘亲,对不住。”年知夏端着食案出去了,堪堪踏出庖厨,便闻得娘亲道:“是娘亲对不住你才是。”
他回过首去:“娘亲可没甚么对不住我的。”
而后,他端着食案去寻傅北时了。
傅北时坐于院子中,他适才坐过的那把竹编椅上。
一听见动静,傅北时便抬起了首来,果不其然见到了“年知秋”。
年知夏坐在了另一把竹编椅上,并将食案放在了一旁的矮凳上,其后,他将一袋子桂花糖炒栗子塞到了傅北时怀中,又递了一盏桂花乌龙给傅北时。
傅北时瞧着自己怀中的那袋子桂花糖炒栗子,道:“这袋是给我的?”
“不然呢?”年知夏理所当然地道,“爹爹、娘亲、阿兄,加上我统共才四人,四袋足够了,之所以让你买五袋,便是因为有一袋子是给你的。”
“多谢。”傅北时放下桂花乌龙,从袋子里取出一颗桂花糖炒栗子,剥了开来,送入口中,登时满口生甜,但再甜都无法抵消他口中的苦涩。
四年前,年知夏同傅北时一道吃过一次桂花糖炒栗子,当时他懒病犯了,对傅北时百般撒娇,缠着傅北时给他剥,如今已不可能了,毕竟哪里有叔叔给嫂嫂剥桂花糖炒栗子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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