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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戏法


宣平郡王府的别庄坐落在城外二十里的栖凤山下,  庄内亭台楼阁景致秀美,庄后栖凤山西南的整面山林皆是郡王府猎场,队伍沿着官道一路往南,  过玉关河,再往西南渡溧水河,  因是车马慢行,少说要走半个多时辰。

        李芳蕤说要同乘,  便真让白鸳与沁霜同行,自己与秦缨、陆柔嘉二人同坐临川侯府马车,  行在半途,陆柔嘉将昨夜进展向秦缨禀明。

        李芳蕤听完陆柔嘉所言,  惊道:“没想到你当真医术高明,  你和县主皆有技艺傍身,  只有我什么都不会——”

        秦缨笑道:“是谁说今日要一展身手?”

        李芳蕤苦叹,  “我也只有这等时候才能一展身手了,不过今日有我哥哥他们,我到底没法和男子相比,  自从十五岁之后,母亲便不许我日日习武了。”

        李芳蕤叹了两句,又掀帘朝外看,眼见近了溧水河,  兴致到底高昂了两分,  “双喜班是前日便住进庄子的,  为的便是今日给咱们演上两场,稍后到了庄子上,  咱们先去摘摘果子赏赏花,  再看看戏法杂耍,  等他们都到了,便一同上山去。”

        秦缨不由道:“前次便听你说你哥哥专门请了厉害的师父,便是这个双喜班?”

        李芳蕤看向陆柔嘉,“柔嘉可知双喜班?”

        陆柔嘉笑着应是,李芳蕤便戏谑地看着秦缨,“连柔嘉都知道,县主竟不知?”她又眨了眨眼道:“我可是听说你从前还拜过京中妙音楼的戏伶素音师父为师——”

        秦缨做为堂堂若县主,却认了戏伶做师父,彼时此事闹得京城人尽皆知,若陆柔嘉与长清侯府还有亲事,李芳蕤绝不敢说此言,但如今她二人与崔氏都无干系,她便尽情打趣起来,陆柔嘉掩唇失笑,秦缨无奈道:“那是年少不知事,我如今肠子都悔青了。”

        李芳蕤道:“说起来这个双喜班,与你当日拜的素音师父还有几分渊源。”

        秦缨一脸愿闻其详,李芳蕤便道:“妙音楼那位素音师父,年轻时候是入梨园的,而双喜班的当家班主玲珑师父,年轻时则入了云韶府,虽差了年岁,但都是在岱宗永泰年间入的宫,当年在宫内颇得圣上和娘娘们青眼,听说当今太后,当年最喜欢玲珑师傅杆伎。”

        秦缨微讶,她虽不知此般内情,却知道梨园和云韶府为何地,大周承宗帝知音律,又爱法曲,便设“梨园”一司,选取宫女与伎伶子弟居于宜春北院,修习歌舞乐工之技,云韶府乃内教坊司之名,同样为皇室供耳目之娱,能被选入者,皆能歌善舞,精通音律器乐,又或能习绳、杆、马、球等杂技戏法。

        梨园教坊日常训演颇为辛苦,而比起其他宫人,她们的身份更为卑微,皇帝亦从不会宠幸梨园与云韶府宫伎,因此大部分人都等着到了年纪求个外放出宫,李芳蕤说的两位师父,皆是在岱宗永泰年间便入宫为伎,苦熬快三十年后才得外放。

        李芳蕤继续道:“就和素音师父出宫后做了戏伶行的教养师父一样,玲珑师父出宫之后依旧干了老本行,她攒了杂耍班子,又靠着此前的名声,常去各个世家贵族府上表演,一来二去有了名声,还会南下去各州府表演,演上两三日便可得百两银钱。”

        秦缨听得感叹:“那也算闯出一番事业。”

        李芳蕤颔首,笑意却是一淡,“是如此,但也极不易,据我所知,那位素音师父,还有玲珑师父都未婚嫁,至今仍是独身,她们都是良家女子,离宫之时大抵家人都不在了,年纪又大了,嫁人也难有好去处,所幸将一技之长发扬光大。”

        陆柔嘉在旁道:“似乎也不是所有人都可出宫?”

        李芳蕤道:“若是因获罪充入教坊司的便一辈子都不得离宫。”这般说着,她眉眼又是一亮,问道:“柔嘉可看过双喜班的表演?”

        陆柔嘉摇头,“只闻名还未得一见。”

        李芳蕤便一脸赞扬道:“那可好了,今日你们看了便知道了!玲珑师父手下的弟子各个身怀绝技,尤其她亲传徒弟流月的一手绳伎,真是令人拍案叫绝!”

        她如此推崇,自然引得秦缨和陆柔嘉也心生好奇,李芳蕤还要夸赞,却忽然眉头一皱掀帘朝外看去,秦缨和陆柔嘉面色微凝,也听见外头动静不对,她们的车马走得慢,蹄声与车轮声都十分轻巧,可不知何时,却有一阵沉重的马蹄声正不断朝他们靠近。

        李芳蕤喊道:“思清表哥,怎么回事?”

        李云旗不在此处,柳思清便是半个主家,他应了一声,很快骑马赶到了她们马车外,回道:“是一群金吾卫的武侯,好像在城外找什么人,我与他们交代一声,他们便去西边村子里了。”

        秦缨顿时皱了眉头,“可知是谁领头?”

        柳思清道:“是一个面生的校尉,不曾见过,我问了抓何人,他们只说是奉令行事不便告知。”

        李芳蕤看向秦缨,“总不会是谢大人麾下之人吧?”

        秦缨想到昨日才见过谢星阑,便摇头,“应当不是,谢大人如今还在给卢氏的案子善后,没听说要抓什么人,金吾卫所辖差事不少,没听见什么风声,应该不是什么大事。”

        李芳蕤放了心,又请柳思清去前面领路,自己则放下帘络与秦缨二人继续说话,她说起双喜班的绳伎,只夸得眉飞色舞,不知不觉队伍已渡过了溧水,栖凤山近在咫尺。

        栖凤山为一片连绵山峦,深秋时节,层林五彩斑斓,翠松红枫与大片苍黄交映,宛如一幅曼妙丹青,沿着溧水河畔一路往西,不多时便见一座白墙灰瓦的大宅坐落在山脚下,一条青石板大道直通大宅门口,还未走近,便见十多个仆从在外相迎。

        柳思清几个御马的公子走得最快,萧湄和郑嫣的马车则在最前,等秦缨马车停下来时,宅子门口已经聚集了快十人,最后来的是裴朔两兄弟,等人齐了,庄子上的管事殷勤地请诸位贵客入内。

        萧湄和郑嫣走在前,刚入庄子大门,便觉眼前一亮,这处别庄并未按照京城贵族宅邸建制,而是效仿了江南园林,亭台楼榭高低错落,星罗棋布,又引山溪做活泉,再在园中遍植嘉树美竹,放眼望去,即便是深秋亦翠色葱茏。

        入了庄子,脚下小道皆以雪白鹅暖石铺就,一路行来,只见楼台馆阁旷达精致,芳华桂树清嘉幽然,再观其匾额,皆是“兰雪堂”“敬云斋”“桐华院”这等名讳,处处匠心独到,风雅蕴藉,便是萧湄都觉赏心悦目。

        李芳蕤边走边招呼众人,“庄子简陋,大家莫要嫌弃,路上劳顿,大家先去花厅喝茶歇会儿,反正时辰还早——”

        众人笑着夸赞园景怡人,那当“简陋”二字,待行至花厅之外,李芳蕤又问管事:“双喜班的人如何了?”

        管事道:“按照您和世子的吩咐,她们这两日一直在准备,后头校场中专门搭了高台,今日一早便在台上眼帘呢,花厅内已准备好了,您先与诸位客人们入花厅落座,小人命人去请玲珑师父。”

        李芳蕤应是,又与几个侍婢一道为客人们上茶点。

        待进了花厅,便见此处不止院中景致如画,屋内摆设同样十分考究,尤其陈列的金石书画多为名品,简清和椅子还未坐热,便开始拉着杜子勉赏玩墙上挂画。

        秦缨用了几口茶,也觉此处令人心旷神怡,因靠近栖凤山,秋风一来,便带来山野间的清冽芬芳,再听着溪水活泉叮当,鸟雀啾鸣,不论春夏秋冬,都能令人乐不思归。

        萧湄和郑嫣在花厅左右窗棂处看了看,萧湄道:“芳蕤,你这庄子是哪位匠人造的?可真是处处都用了心思,你这窗格的花纹都要比别处花哨些许。”

        李芳蕤笑,“这是我曾祖父那辈传下来的,用的应该是当年的宫中匠人,这些年来一直养护的极好。”

        李芳蕤说的曾祖,乃是明宗膝下第二子李玢,后加封宣亲王,世袭两代之后,降爵为世袭宣平郡王,封地筠州,一听此言,一旁的郑嫣道:“怪道如此精巧,这庄子在从前多半是皇家所有。”

        萧馥兰也道:“怪道说几位郡王,唯独宣平郡王府最深藏不露。”

        李芳蕤笑着应了夸赞,这时,管事带着一位姿容曼丽的女子到了门外,“小姐,玲珑师父来了——”

        屋内众人都看出去,李芳蕤亦道:“快请。”

        玲珑今年已是四十有七,但因保养得宜,身段也纤秾合度,看起来便似三十岁的妇人一般,眼角虽有些许纹路,却格外风韵动人,她进门先对众人行礼,步履袅娜,姿态婉约,看着十分知书达理,与外头跑江湖的伎人大不相同。

        李芳蕤道免礼,又问道:“上次见玲珑师傅,还是一年半以前看双喜班在京城的场子,一年多不见,玲珑师傅面容如常,竟无半点变化。”

        玲珑笑道:“小姐谬赞了,小人虽年纪大了,但每日也要带徒弟练功,许是如此方才老的慢了点,但一年半以前小人还能演绳伎,如今却是不成了。”

        她话语洒脱利落,恭敬却不卑,又令人添了好感,李芳蕤笑问:“今日演的久,师父可准备妥当了?”

        玲珑忙道:“都妥当了,别说两场,小姐便是要看五场六场都好,此番能得郡王府垂青,小人和班子里的弟子们都不敢轻慢。”

        李芳蕤笑开,“那好,师傅先去歇着,稍后要开演了令管事去找你。”

        待玲珑师父退下,一旁的杜子勤忍不住道:“你竟然讲双喜班都请来了。”

        李芳蕤扬眉,“她们刚从南边回来不久,正好有空场,再说了,要招待你们,总不能敷衍了事,先吃会儿茶,待会儿去园子里转转,后门可通往后山猎场,西边门出去则是果园,听管事说这几日正是采摘的好时候。”

        杜子勤跃跃欲试,“几时看杂耍戏法呢?”

        李芳蕤忍不住笑道,“用午膳之时,到时午膳就设在后院,咱们也无需等哥哥他们了,先看着——”

        柳思清并非头次来,李芳蕤便令他招待男客,自己则朝秦缨和陆柔嘉走去,“西边果园里石榴、梨和秋枣都成熟了,你们可要去看看?”

        秦缨站起身来,“好,去看看——”

        陆柔嘉也一同起身,李芳蕤又看向萧湄和其他人,“你们可要去果园玩玩?”

        萧馥兰很有兴致,赵雨眠和简芳菲也觉来都来了,自然要看些府中不常见的意趣,萧湄闻言却摇了摇头,她拂了拂自己绣纹繁复的精致袖口,“听说你庄子上有处莲池,我和嫣儿去那边转转。”

        李芳蕤叫了个侍婢过来照顾萧湄二人,“那我带她们去果园。”

        又与柳思清交代几句,李芳蕤带着秦缨几人一同往果园去,萧馥兰边走边道:“朝华自小颇受宠爱,不太知道摘果子的乐趣,让她和嫣儿在府中歇着也好。”

        萧湄的父亲与萧馥兰的父亲乃是族兄,萧馥兰和萧湄算起来是堂姐妹的关系,因此帮着萧湄解释了两句,李芳蕤牵唇道:“正是如此,我也怕她来了反倒不习惯。”

        果园挨着庄子,出门便闻见一片馥郁果香,侍从拿了篮子候着,众人徐步入果园,很快看到了一片石榴树,树上枝叶翠绿欲滴,越发将碗口大的石榴衬的火红夺目,赵雨眠惊奇地上前,“真是鲜妍动人,比宫中赐下的还好。”

        李芳蕤失笑:“可别乱说,传入宫中可不得了。”

        众人说笑着着摘了数个,又往梨园与枣园去,不消两炷香的功夫,便装满了两只篮子。

        不事农桑的贵女,只凭摘果也能享受丰收之乐,待返回庄子上,刚进院门便听见后宅中传来一阵丝竹板乐之声,萧馥兰忙问:“可是要演戏法了?”

        李芳蕤点头,“时辰不早,许是在演练了,我瞧你和杜公子一样着急。”

        萧馥兰道:“先帝时梨园与教坊十分兴盛,待到了咱们朝,尤其是丰州之乱后,陛下削减宫中用度,又不喜奢靡之风,梨园与教坊大不如前,这两年宫中多乐舞,却极少见当年盛极一时的杂耍戏法,我自是想看的。”

        李芳蕤叹道:“这位玲珑师父便是因陛下有意裁减梨园弟子人数,才求得放归机会的,她已出宫八年了,永泰一朝拢共二十年,她好似是永泰二年便入宫的,当时才十岁上下,也算经历了梨园最后的风光,到了咱们陛下这一朝,宫伎门的确难见圣颜。”

        陆柔嘉道:“我看玲珑师父气度斐然,一看便不似寻常宫人。”

        李芳蕤说至此,眼底又浮起赞誉,“玲珑师父当年在宫中便是宜春北院监领,好些弟子都是她□□出来的,当年放归的梨园宫人,好些出宫之后因年老伤病难以谋生,都靠她用杂耍班子养活,如今班子里的好些老人都是一同在梨园待过的。”

        秦缨叹道:“不仅是行当里的翘楚,还如此大义,实在难得。”

        众人回了花厅,李芳蕤令下人将鲜果洗净送来,目光一转,只看到柳思清等人在不远处的书斋里作诗弄词,却不见萧湄和郑嫣,这时一个小厮从外快步而来,“小姐,双喜班一个伎人冲撞了郡主,这会儿正闹将起来。”

        李芳蕤一愕,“带我去看看!”

        李芳蕤朝外去,其他人也连忙跟上,书斋里的人听见动静,也都跟上来看发生了何事。

        众人快步往后院深处去,没多时走到莲池池畔,果然看到一个年轻女子雪白着脸跪在地上,那女子模样清秀,身段窈窕,此刻吓得瑟瑟发抖,整个人都要趴到地上去。

        萧湄气得面色涨红,一旁的婢女呵斥道:“你知不知道这是朝华郡主,你好大的胆子!”

        李芳蕤快步上前,“这是怎么了?”

        萧湄不愿说话,一旁郑嫣道:“适才这女子急匆匆从后宅出来,一下子撞在了朝华身上,直将朝华手中的红叶撞的跌入了池中,找不见了。”

        几人看往莲池里,只见池中飘着几片赤红枫叶,仔细一看,那枫叶之上还有小字,柳思清一见上前道:“咦,这是我们在书斋里写的诗,怎到此处了?”

        李芳蕤道:“书斋后的活泉正是流入莲池的,你们为何在红叶上题诗?”

        柳思清看了一见简清和和杜子勉,弯唇道:“平白作诗无趣,适才见了你请的那位玲珑师父,令我们想到前朝一桩趣闻,说前朝时宫中多种枫树,而宫女在宫闱心中孤寂,便会摘下红叶题诗,而后扔在通向宫外的渠水中,以此来传达情谊,其中一个叫莫瓶儿的宫女,写下的一首诗正好被宫外路过的一个探花郎看见,于是那探花郎日日都去渠水处等诗,一来二去,两人以诗传情,等宫女被放归那日,二人有情人终成眷属。”

        他如此一说,萧湄面色更是涨红,仿佛柳思清在说她要以诗传情似的,她扫了一眼那年轻女子,摇头道:“算了,没什么,你退下吧。”

        “多谢郡主多谢郡主——”

        又磕了两个头,女子才弯着腰身快步离去,李芳蕤松了口气,上前道:“朝华,可有碍?”她回身看了一眼陆柔嘉,“有柔嘉在,她医术了得,你若不适,可让柔嘉帮你看看。”

        萧湄面色微振,“没什么。”

        李芳蕤这般一言,杜家兄弟和萧家兄妹便将目光落在了陆柔嘉身上,前次忠远伯府出事之时他们皆不在,但陆氏和长清侯府本要结亲,后又被退婚之事,还是在京城世家之中流传了几日,他们打量着陆柔嘉,似乎想不通陆家为何不愿嫁女。

        赵雨眠这时看到了萧湄悬在身前的右手,那姿势有些古怪,赵雨眠便忍不住道:“朝华可是伤了手?”

        此问一出,萧湄面色更是难看,这时郑嫣柔柔道:“不是,这是朝华这几日在抄经,抄的伤了手腕——”

        萧湄面上血色“唰”的一下退干净,一旁杜子勤问道:“抄经抄伤了手?那得抄多少,公主府也信了佛?”

        此事几位小姐们心知肚明,公子们却都不解,秦缨和李芳蕤对视一眼,李芳蕤轻咳道:“差不多该用午膳了,咱们去后面校场吧。”

        赵雨眠心知问错了话,当先应和,与简芳菲往后面校场行去,杜子勤见无人答话眉头紧拧,“这是怎么了?抄经又不是坏事,总不至于是被惩罚了吧?”

        女客间安静的鸦雀无声,萧湄牙关紧咬,步履飞快,杜子勤这会儿发现不妥,无奈地摸了摸鼻尖,待一行人到了校场,皆觉眼前一亮。

        这处校场数十丈见方,此刻场地中央搭了高台,台上立着三根木柱,四周皆以锦绣帷幔合围,竟是双喜班将场子搬到了庄子里,只这高台都要搭上大半日。

        有此热闹可看,适才的风波也无人再提,高台不远处设了坐席,李芳蕤请十多人落座,又吩咐送上午膳,不多时,席案上珍馐摆满,鲜蟹美酒尤其引人。

        李芳蕤道:“午后要狩猎,因此上的果酿,这蟹却是极鲜美的,请大家尝尝。”

        说话间高台上丝竹之声袅袅,众人目光都被吸引过去,李芳蕤扬声道:“让玲珑师父开始吧,白日瞧个热闹,晚间还有重头戏——”

        众人一边等着好戏一边动筷,很快,悠扬的丝竹之声骤然换做了胡板与鼓声,胡板苍茫,鼓声雷动,三丈见方得逞高台,骤然变作了金戈铁马的疆场。

        忽然“咻”的一声,一支飞箭射向了那台中高柱,高柱顶端本顶着一只彩球,此刻被飞箭一射,彩球散开,瞬时坠下五条彩带,众人还不知这彩带做何,又见五道着彩衣的曼妙身影从幕后打着鹞子翻跃腾挪而出,至高柱之下,一人抓住一条彩练,绕着高柱旋舞起来。

        也不知她们如何用力,只旋跑一周后,五人身横半空,脚瞪高柱,竟踩着柱身腾空上升,眨眼功夫便行至半空,又见寒光一闪,五人人手一柄寒剑,随着疾快鼓点,当空挽起了剑花,只舞剑还不够,又以单手借彩练之力,于半空腾跃旋舞,姿态矫健轻灵,远观似仙娥起舞,至乐曲最终,五位仙娥忽地收剑,一个旋身将彩练缠于腰间,脱手下坠!

        表演的伎人皆是十岁出头的女童,眼见五人急速下坠,直骇的席间小姐们惊呼起来,就在大家即将捂眼之时,只见随着最后一个鼓点落定,五位伎人稳稳地悬在了距离台面半尺之地,她们人未跌在地上,身上彩衣绸缎却落在了台面上,有此更显惊险。

        席间众人早忘了佳肴美味,此刻愣了愣才有人叫好,其他人回神纷纷跟上,掌声与喝彩声响彻整个校场,五位彩衣女童这才利落解开彩练,又一个漂亮地亮相鞠躬,结束了这场令人目不暇接的精彩杂艺。

        “怪道双喜班声名远播,原来这才只是瞧热闹?”

        “会武之人,借彩练之力爬上柱子不难,难得是只借彩练当空而舞,还是极难的剑舞,实在是厉害,难怪要提前搭建高台,适才我一直担心这柱子经不住倒下。”

        “这是《破阵乐》的曲,没有用繁杂的器乐,只用鼓点相辅,又配合几位姑娘起舞,又不会喧宾夺主,是极用巧思的。”

        众人惊心动魄,回味无穷,此刻议论纷纷,赞扬之色溢于言表,李芳蕤见秦缨也一脸赞叹,很是意满,“我就说了,断不会让你们失望!”

        杜子勤已经等不住,“还有什么好戏?”

        李芳蕤拍了拍手,示意继续,这时曲乐一变,鼓点仍疾快,胡板却欢闹起来,只见幕帘拉开,后面走出了三个年轻男子,三人面容年轻,却各个肩宽体壮,而三人手中都拿了双锤,因用力而鼓起的臂膀,一看便臂力惊人。

        此番没有上柱腾挪的夺目之感,三个年轻人只稳稳地耍着锤花,杜子勤正有些失望,却见三人忽然极同步地绕弄抛接起来,几十斤的大锤,在三人手中上下翻飞,左右腾弋,却好似长了眼睛似的,无论飞的多高,最终总能稳稳落回主人掌中。

        随着鼓点越来越密集,三人动作越是飞快,此技奇便奇在“快”与“齐”二字,众人看得大气儿都不敢出,生怕谁手中的重锤跌落在地,在数百下疾快鼓点之后,只见三人忽然同时一个高抛,右手重锤翻飞而起,三人却将左手锤杵地,又纷纷单膝下跪朝前躬身,“砰”的一声闷响,翻飞而下的重锤稳当落在了三人背脊之上。

        三人一动不动,这时杜子勤最先反应过来,扬声叫了一声“好”,其他人纷纷跟着拍掌,三人这才拿下重锤,起身鞠躬谢幕。

        简芳菲惊叹道:“那重锤不似假的,如此不会砸出内伤吗?”

        柳思清在旁道:“听说他们都会练气功,只要不破功,便伤不着,但若未顶住气门,那便也与咱们一般,砸一下便要人命了。”

        简芳菲紧攥帕子的手还紧张地缩在心口未放下,感慨道:“真不容易,这般功夫定是要苦练多年的,一个不留神还容易受伤,芳蕤,我想打赏——”

        李芳蕤摆手,“你放心,他们演的好,我都会额外封赏的,今日你们是客,自然不能让你们破费,大家别只顾着看啊,下午还要打猎,不用膳食可不行。”

        侍婢上前再奉膳食,这时几个师傅从幕后走出,去收拾那先前垂下的彩练,众人不知这是做何准备,又不住往高台上看,而很快,两个壮汉搬着一个高大的木箱上了台。

        众人皆定睛看去,这时,一个面相温文带笑的年轻男子上了台,他先作揖行礼,又开口介绍自己,“诸位贵人在上,小人万铭,接下来要为诸位贵人变个小小戏法,此戏法,名叫‘大变活人’,先请上我的搭伴茹娘——”

        他话音落下,侧台幕后走出个身着碧青衣裙的年轻女子,底下人一看,这不正是那个撞了萧湄的姑娘?

        片刻前她吓得面色发白,此时却已换了副令人愉悦的笑颜,上场后站在万铭身边,恭敬讨巧的给贵人们说起了吉祥话,待她亮完了相,万铭又看下台下,“待会子茹娘会入箱子里,而小人要令她从箱子里凭空消失,因此戏法变之前,要先请一位公子或者小姐上台,检查检查小人身后的木箱,免得说小人耍诈——”

        杜子勤一听,立刻起身,“我来——”

        万铭立刻恭敬道:“有请这位公子。”

        杜子勤从侧边走上高台,只见那木柜严丝合缝,从里到外都是实木,他前后左右探看,又上手敲打,最终道:“没有夹层,也没有别的机关。”

        万铭笑意微深,“公子金口玉言,小人多谢公子。”

        杜子勤跳下高台,悠扬的鼓乐又响了起来,万铭先命人拿来一条彩练,将茹娘双手绑住,一边笑着道:“这木箱好似一处密室,再绑上双手,她便没法子与小人配合,如此更能显小人神力!”

        绑好了茹娘,万铭便请她进了木箱,又命身边侍从将箱门一关,待扣好锁扣,借着逐渐激扬的鼓乐,做法一般的跳起了西域之舞,口中还念念有词,直似神婆一般,绕着木箱跳了三圈,他忽然“呔”地大喝一声,指着柜门道:“变!”

        一字落定,万铭看向席间,“诸位贵人,可瞧好了——”

        见大家目不转睛看向木箱,万铭利落上前解开锁扣,又一点点将柜门打开一条缝,底下众人伸长脖颈,恨不能钻入箱子探看,万铭见吊足了众人胃口,这才“唰”地一声打开柜门,青天白日之下,只见那黑黢黢的箱子里,果然已空无一人!

        万铭双手排开,眉眼得意,在一片叫好声中,又施施然行了一礼,杜子勤不可置信道:“不可能,一定有别的机关我没看到,好端端人怎会不翼而飞?你将她弄去哪了?”

        万铭微微一笑,“那公子觉得小人将茹娘变去了何处呢?”

        杜子勤眼神如炬扫过整个高台,最终,他目光落在了箱子之下的高台,他笃定地道:“一定是箱子查底部——”

        他说着便要起身继续检查,但万铭却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公子说我将茹娘藏在了脚底下的台子里,那公子回头看看,那后面之人是谁?”

        众人都聚精会神地看着万铭,哪里会看身后,此刻随他所言转身,刚一转身,席间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只见藏在箱子里的茹娘,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身后不远处的廊庑之下,她双手仍被绑着,见众人看过来,一脸惊慌看向四周,仿佛真是被万铭凭空变过去的。

        所有人都惊震地瞪大了眸子!

        杜子勤说的人藏在高台里众人都明白,也觉得必是如此,但整个舞台搭在校场中间,四周空落,茹娘就算能离开箱子,却又如何离开整个舞台?难不成双喜班的人趁着提前入住庄子的功夫,在校场之下挖了地道?!但就算挖了地道,在台上绕三圈的功夫,茹娘也跑不过去啊……

        “好生厉害!”

        “这是如何变过去的?”

        “真有神力不成?!”

        鼓乐激昂振奋,仿佛也在为万铭喝彩,李芳蕤也是头次看到这戏法,当下便喝道:“彩!来人吩咐下去,给万铭师父和茹娘加二十两赏赐!”

        万铭和茹娘纷纷谢恩,待众人稍稍平复下来,便见高台上的木箱已经被搬走,所有人都已退场,这时台上出来四个舞姬,珠翠彩锦加身,乃是为众人献舞。

        歌舞并非双喜班所长,一看便是白日的表演已经结束,以此娱兴,众人虽意犹未尽,可想到行猎之后还有一场,便也作罢,只一边议论着适才的戏法,一边用膳,而满场宾客之中,只有秦缨显得格外冷静。

        李芳蕤惊喜还未消,便问道:“县主怎不好奇?是觉得此戏法索然吗?”

        秦缨弯唇,“自然不是。”

        李芳蕤疑惑地看着秦缨,眼珠儿一转,赫然道:“县主是不是知道他如何变得了?!”

        她惊呼声引得众人都看了过来,陆柔嘉也忍不住道:“县主最是聪颖,到底怎么变去我们身后的,县主快说——”

        众人目光灼灼,秦缨轻咳一声道:“我可没说我知道。”

        此刻道明玄机形同拆台,简直是断人财路,秦缨不想出这个风头,只想打个哈哈搪塞过去,其他人闻言半信半疑起来,谁也不信秦缨真就那般机敏洞明了。

        但李芳蕤却不放弃,她眼下百爪挠心一般,拉着秦缨的手央求,“县主骗得了他们骗不了我,你一定看出来了,否则怎如此无波无澜?”

        秦缨强作镇定,“我真不知——”

        话锋一转,秦缨有些遗憾地道:“听你说了一路双喜班的绳伎,我还等着看,却没想到还要等到晚上。”

        “不许转移话题,你快告诉我嘛……”

        李芳蕤不想放弃,其他人也还盯着秦缨,但忽然,管事从外快步而来,“小姐,世子和赵世子到了。”微微一顿,又补了一句,“还有金吾卫小谢将军也来了——”

        李芳蕤一听忙起身,惊道:“谢大人也来了?”

        管事应是,其他人也有些意外,李芳蕤这下顾不上拷问秦缨,连忙出门相迎。

        秦缨松了口气,又轻喃:“竟来了……”

        陆柔嘉就在她身边,却未听清她所言,疑问道:“县主说什么?”

        秦缨一犹豫,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李芳蕤攥皱的袖口,坦然道:“他们来的正好,芳蕤不会再追问我了……”

        陆柔嘉听得眯眸,“所以县主就是知道!”她忙凑近些,轻声道:“县主便告诉我吧,悄悄地,我不告诉旁人,也不会拆台的——”

        私下探问,秦缨便不好藏着了,她倾身在陆柔嘉耳畔轻言一句,陆柔嘉顿时瞪大了眸子,“竟是这样?县主看都没看便知道?”

        秦缨微微一笑,“因为只有这一种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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