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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八十七章 此业一定,世世常安


​明知道其昏聩无比,还因为正统二字而去拥护,是唐兴比较奇怪刘永诚的地方,这很是矛盾,关于稽戾王如何的昏聩,刘永诚比唐兴更清楚,比如这王振如何哄弄稽戾王的伎俩,看似儿戏,可是这时日一久,稽戾王自然对王振百般信任了。

        可是刘永诚仍然对正统二字念念不忘。

        在刘永诚看来,奇怪的是唐兴。

        千年以来君君臣臣,臣不言君过,就如同子不言父过一样,皇帝昏聩了臣子用命去劝谏,规劝皇帝再走正途才是臣子本分,像于谦那样废立皇帝,着实是有些僭越。

        无论是比干因谏商纣王而被剖腹挖心,还是汲黯死谏汉武帝,亦或者是刘备入川,刘璋手下主薄黄权死谏都是千古美谈,才是君君臣臣的礼教制度。

        而这一传统理念正在被皇帝亲手打破。

        奇怪的是唐兴才对,而且朝堂上、士林中,乃至民间,奇怪的人正在逐渐变多。

        汉元帝时期,朝堂的官员深受汉室皇帝喜欢的法家,逐渐被儒家所淘汰,董仲舒的天人感应甚嚣尘上,儒家的学问逐渐从一门学说变为了儒教,而俗儒误国四个字,一语成谶,儒家虽然在后来略有革新,但是仍不可避免的在走向僵化。

        儒家的兴盛是汉元帝一个皇帝的爱好所导致吗?

        其实不然,而是利益既得者的对儒家的大力支持,让儒家的发展壮大,最终成为了国教,若是将儒家比作河流,那么支持儒家的肉食者们,让这儒家的水势变得势不可挡,汉元帝又无力梳理,才变成了如此局面。

        为何肉食者们要支持儒家,因为儒家的学说如果得到了践行,就能够保证这些肉食者的利益。

        儒学是一门学问、儒家是一个肉食者的阶级、儒教是一种类宗教的信仰,无论是儒学、儒家还是儒教,他们向往的大同世界,正是肉食者们所向往的世界,那便是仁而有序。

        汉文帝时期的贾谊的治安策里则将这个肉食者所向往的大同世界,描写的非常清晰。

        夫立君臣,等上下,使父子有礼,六亲有纪,此非天之所为,人之所设也。夫人之所设,不为不立不植则僵,不修则坏。

        君君臣臣,上下有差,父子六亲各得其宜,女干人亡所几幸,而群臣众信,是不疑惑!此业一定,世世常安,而后有所持循矣。

        君君臣臣,君主像君主,臣子像臣子,上下各有等级,父子六亲各有地位,这制度一旦确立下来,世世代代长享太平,后代君主有了可以遵循的治国法度。

        在贾谊的治安策里,表达的核心理念就是各司其职,皇帝的儿子是皇帝,三公九卿的儿子是三公九卿,将军的儿子是将军,宰相的儿子是宰相,遮奢豪户的儿子还是遮奢豪户,草芥一样的百姓黔首,永远是草芥,任由人欺凌压榨。

        这便是儒家的核心理念,这便是儒家的大同世界,一个完全阶级固化的世界,肉食者们永远做肉食者,肉食者怎么可能不支持呢?

        儒家的这个大同世界,得到了部分实现,比如弘农杨氏的先祖抢了项羽一条腿,杨喜因此被封为了赤泉侯,弘农杨氏显赫千余年而不倒。

        儒家的这个大同世界,部分未能实现,比如这万世不移,就未能实现,世家大族,终究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被敲碎了脑袋,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完全阶级固化的美好愿景和最终总目标,总是在一次次被草芥一样的百姓,给捅破了天,把这世界砸的稀巴烂。

        所以朝廷可以如同走马观灯一样,城头王旗变幻,但是儒家却如同泰山一样,屹立不倒于世,衍圣公一脉,无论是谁来到这片土地,都得把这个牌坊给供起来。

        带着金钱鼠尾辫的孔夫子着实是可笑,孔

        夫子见了要杀人的画像,不照样挂了三百年?

        有时候,刘永诚很想问问陛下,陛下可以把章丘孔庙给砸了,但是能把人心里的孔庙给砸了吗?到了陛下百年之后,这孔庙还得被立起来,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朱祁钰知道刘永诚的想法,只会笑着回答:无所谓,作为人,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他能管的只有自己这一世,管不得身后的是是非非,神武如高皇帝朱元璋、文皇帝朱棣,仍然免不得人亡政息,他何必那般强求求不得之事?老百姓在他的治下,能有片刻喘息,便是善莫大焉。

        朱祁钰不是儒生,他从来不求万世不移之法,在他朴素的价值观里,这世间也没有万世不移之法。

        「夜深了,明日再次扬帆起航。」刘永诚站起身来,结束了这次的夜话,刘永诚和唐兴聊了这么久,不过喝了一杯淡茶而已,明日还要操舟继续南下西洋,自然不能喝太多的茶。

        唐兴看着刘永诚,这个人其实是大明朝堂很多正统拥趸,或者说儒学士的缩影。

        不肯出仕,皇帝对这些人的要求并不高,老老实实的待着,皇帝才没工夫搭理他们,若是还能搁置争议,共同为大明的发展添砖加瓦,那皇帝自然不会不许他们为大明效力。

        在景泰元年,朱祁钰废稽戾王太上皇帝号,废朱见深太子位后,朝中有许多的士大夫上书致仕来委婉的表达自己的态度,朱祁钰全都准了,没留一个,彼时少保于谦、吏部尚书王直也没让朝廷停摆,而是迅速的增补了官员,景泰年间的大明朝,那是一个坑三个萝卜,三条腿的蛤蟆的确罕见,两条腿的读书人,遍地都是。

        十多年了,当年致仕官员,肯出仕的不过三五人,而这刘永诚便算是这三五人之一,刘永诚这样放下心中执念,完全是少数中的少数。

        「和刘永诚聊了很久,这老顽固人如其名,倒是诚恳,居然叫稽王为正统君,我让他改,他还不肯,冥顽不灵。」唐兴笑着对今参局说着今日和刘永诚的夜话。

        今参局的表情则是颇为古怪,她看了看天色,又仔细打量了下唐兴,又打量了下自己,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瞬间满脸通红,她低声说道:「夫君要是喜欢走另外一道,妾也不是不可以,但容妾准备一二,弄些鱼油来。要不不利落。」

        唐兴一脸懵的看着今参局,非常不解的问道:「你再说什么?什么另一道,什么鱼油,都是什么跟什么?你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夫君和一个宦官聊到子时,妾还以为爷走水道走腻歪了。」今参局低声说道。

        「我们在聊国事!国事!你要是没事,可以咬个火折子,别胡思乱想,我就说了一句,你这都唱了一出大戏来!」唐兴哭笑不得的靠在椅背上,看着今参局笑也笑不出,苦也哭不出。

        唐兴把和刘永诚闲聊的内容简单的说了一下,他想着是解释清楚,今参局的手已经有些不老实了。

        翻云覆雨等闲间,今参局才懒洋洋的低声说道:「刘大挡今天把这番话说给爷听,是希望爷把这番话告诉陛下,爷待如何?」

        「刘永诚身边的几个小黄门,都是兴安大珰的人,还用我说?陛下会全然知晓的。」唐兴则是略微有些无所谓的说道。

        今参局继续说道:「爷还是上道奏疏的好,那些个宦官是宦官的路,爷是三皇子他外公,是皇亲国戚,是陛下耳目,爷觉得妾说的有没有道理?」

        今参局在室町幕府那个烂泥坑里打滚,对政治比不视事的唐兴更加敏锐一些,不视事闲住还好,这任事之后,万事便要小心。

        「有道理,我这便去写奏疏,如实记录便是。」唐兴琢磨了下,今参局说的有道理,他这个皇亲国戚,番都指挥,不就是要考察下刘永诚是否可用?

        宦官说是宦官们说,他是皇亲国戚,他说是他说,这消息来源不同,多方汇总,陛下才能看得清楚。

        唐兴这大半夜又起了床,写了奏疏,再誉抄了一遍,才准备睡觉,看到今参局还在等他,明明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还在等,今参局自从孩子的名分有了着落后,就格外粘人,大有再给唐兴生一个的架势。

        「你别整日里一口一个爷的叫,叫夫君便是。」唐兴翻身上了榻便开口说道。

        「知道,爷。」今参局抱住了唐兴,脸上都是心满意足的笑容。

        「爷你说这一趟,若是有人垂涎我的美色,要跟爷抢怎么办?」今参局有些癔症,嘟嘟囔囔的问道,妖妇妖妇,没有几分姿色,这两个字担不起。

        唐兴拢了拢今参局的头发,笑着说道:「若是真到了连你都护不住的地步,那这天边之行,也成不了,届时我就带着你跳海,跳海里,就是我的地盘,一片舢板,我都能带着你活下去,龙王爷都得给我磕头。,

        「好,我跟着你跳,一起喂鱼,让龙王爷给咱磕头。」今参局用力的抱紧了唐兴,说着胡话,昏昏沉沉的睡去。

        六月中,在京师的朱祁钰收到了唐兴的奏疏,还有中路军、东路军的战报。

        唐兴的奏疏和小黄门的禀报如出一辙,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一字不差,刘永诚的种种,都被详细记录。

        若是刘永诚表现出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别说朱祁钰不信了,刘永诚都不信,都是千年的狐狸,把皇帝当三岁孩子糊弄,那是大不敬的欺君之罪。

        「兴安大珰,你倒是一点都在意这刘大挡抢了你这老祖宗的风头啊?」朱祁钰将唐兴的奏疏递给了兴安,让他去留档。

        这可是宣扬国威的大事,兴安作为老祖宗,这风头被抢了去,老祖宗的脸面往哪里放?

        「陛下折煞臣了,这天下只有陛下这一个老祖宗。」兴安赶忙说道,这都是私底下里的叫法,陛下是知道的,他在宫里是老祖宗,可是陛下这里,就是臣子,这一点兴安很有分寸。

        兴安不担心刘永诚能威胁到自己的地位,刘永诚没什么分寸,没分寸是做不得陛下身边的近侍,刘永诚仗着自已有军功,便为所欲为,关键是陛下还纵容。

        兴安无奈的说道:「至于南下西洋的差事,臣倒是想替陛下分忧,要不然能让刘永诚蹬鼻子上脸,还说什么为大明效力,奈何臣不知兵,这内宦里,除了李永昌之外,再无人知兵了。」

        「臣之过,君辱臣死。」

        「军事天赋这东西,强求不得,强求不得。」朱祁钰重复了一遍,他对有军事天赋的人,颇为艳羡,奈何这东西,他真的没有。

        别说大明了,整个中原王朝绵延至今,有军事天赋的宦官又有几人?别说宦官了,一将功成万骨枯,震古烁今的名将,也就那么几人罢了,都在武庙里。

        军事天赋这东西,是老天爷的青睐,不常有。

        靖难打出来的宦官,有军事天赋的也就那么几个,郑和算一个、王景弘算一个,刘永诚算一个,李永昌只能勉强算一个。

        两百多艘官船、两万余将士、近万余艘的商舶,如此庞大的水师在海上航行一年多的时间,不知兵的内臣去做提督内臣,是对将士们不负责。

        在兴安看来,刘永诚摆出一副为大明效力,不为皇帝尽忠的架势,就该死,倒是受了委屈的陛下,似乎不甚在意。

        「什么死不死的,朕并没有觉得羞辱,刘永诚虽为宦官,却为大明立汉马功劳,那徐有贞还蹬鼻子上脸呢,现在还不是威震九省的巡河总督?朕并没有觉得羞辱,为大明效力,不就是为朕效力吗?」朱祁钰满是笑意的对兴安说道。

        他不觉得刘永诚的为大

        明效力,他这个皇帝有什么委屈,反倒是能让这头犟驴心甘情愿的出来干活,

        至少说明他这皇帝干的还不错,来自稽王忠实拥趸、坚定的朱祁钰反对者的肯定,足见他在这个位置上,并没有尸位素餐,勉强对的起大明宗庙了。

        这为大明效力,和面北而跪一样,不过是找个台阶罢了。在朕即天下的封建时代,为大明效力和为皇帝尽忠,区分并没那么明显,刘永诚显然清楚这一点,才会对唐兴说出那句皇帝英明来。

        「两军军报转送讲武堂,明日庙算,这次记得叫上户部尚书沈翼,他因为滋生人丁永不加赋这差事办得极为周全,已是奇功牌在身,以后都叫上。」朱祁钰当然记得自己给沈翼的承诺,还特意叮嘱了一番兴安。

        「臣领旨。」兴安再领两封塘报,送讲武堂准备庙算。

        「陛下,有件事,还请陛下拿个主意,礼部尚书姚夔和臣沟通说,想上奏请把陛下选秀女。」兴安面带难色的说道:「这都十年了,宫里就没再选过秀女,前几日太后和皇后千岁还问臣,是不是臣这个花鸟使没有尽心办差。」

        兴安除了是老祖宗之外,还是花鸟使,这等事,礼部欲奏,自然要跟兴安沟通一二,这差事,也是兴安唯一一件没办利索的差事。

        如果是兴安的审美太过于低级,那礼部的审美总不能低级,不入陛下法眼吧,说实话,就那大明湖畔的女子,堪称国色天香,陛下也就看了一眼。

        「前线在打仗,朕在后面选秀女,这不是胡闹是什么?暂缓吧。」朱祁钰摇头说道。

        兴安迷茫了,这差事到底该怎么办?陛下总能找到理由暂缓,这缓多久,再缓十年不成?

        兴安又挣扎了一番说道:「陛下,要不让礼部先筹备着,等大军凯旋,也不至于慌了手脚。」

        「暂缓就是暂缓,等打完仗再说。」朱祁钰看着手中的奏疏,心神压根不在选秀这件事。

        大明礼部的审美很低级,不是后世清美的高级审美,礼部的老大人们是典型的儒学士,在他们看来,选秀女不过是给陛下生孩子,其他不论,长得好看就是第一要务,选秀的第一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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