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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天光渐暗,  太阳逐渐移向西边广袤无垠的平原,对面暂止攻城,于是兵士们可以小心地将城下的伤员带回去救治,  城墙上的守军大概是为了节省着那点守城材料,也没有再接再厉地往下扔石头和粪汤。

        纵使如此,  千乘城下还是飘荡着刺鼻的气味,血腥与腐臭混合起来,  令人甚至无法探一探头,  只要在女墙边走过,  就会忍不住地干呕。

        但现在没什么人有空扶着墙干呕,  他们还有事要忙。

        城墙上的守军也会受伤,  有时是因为先登死士爬上城墙与他们砍杀搏斗所至,  有时是因为城下射箭与投石所至,土山在一天天增高,  其余各种攻城器械也在紧锣密鼓地组装中,  恐怕再过一两天还会有更多的巨石砸过来,因此这些伤兵需要立刻抬下去进行救治,  而缺口也要立刻调集其余兵士甚至是民夫来添补。

        四周有呻吟声,  但几乎每一个还活着的伤员都得到了救治。

        有煮沸过的清水清洗他们的伤口,有干净的细布进行包扎,  但包扎之前也会有医师烤红了手里的匕首,然后悄悄拿过来,突然按在伤口上——然后那人就会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这样做是可以止血的,就是实在太痛苦了些,当然这些伤员的痛苦是能够得到补偿的,  在包扎过后,  他们可以获得一小碗浊酒。

        酒这东西是粮食酿造,  平民一年到头鲜少能摸到它的边儿,甚至连狐鹿姑这样的匈奴小头目也鲜有开怀畅饮的机会,因此便显得格外珍贵些。但陆廉下了令,说喝一点浊酒有助于他们安神止痛,因此这些伤员就可以在同袍的艳羡中慢慢地品尝这来之不易的犒劳——如果说有什么人比他们的犒赏更加丰厚,大概是那些再也无法品尝美酒的人。

        狐鹿姑跟在祢衡身后,肩膀上扛着一袋粟米,沉默地注视着这个年轻文官的背影。

        这件袍子很不干净,但也是他刚刚穿上的。

        在袁谭攻城的这几天里,这位祢从事经常半裸着上半身,肩上扛着一袋土,跟着他们这些民夫在城上城下跑来跑去,修补被打碎的城墙。

        这也是很不寻常的,狐鹿姑想。

        大汉的士人应当是狡猾、傲慢、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他第一次见到祢衡这种士人,初见时的文雅风度再也不见,两只眼睛通红,眼窝深深地凹陷进去。

        如果说陆廉是千乘城里最有权势的人,那么祢衡毫无疑问是位居第二位的,但他甚至连吃饭都没有时间吃,民夫们开饭时,他便也过来拿起一块饼子,塞进嘴里,含含糊糊地一边吃,一边走来走去,指挥民夫继续往城墙上抬东西,再从上面往下抬伤员——因而当他与陆廉撞上时,他那幅模样也吓坏了陆廉。

        “……祢先生?你……你没受伤吧?”

        这位祢先生的头巾取了下来,给一个伤兵简单包扎了大腿,因此他现在连头巾也没有,乱蓬蓬的发髻裸露在外。一并裸露的还有他的上半身,上面布满了泥巴与干涸的血迹,整个人显得肮脏极了,也狼狈极了。

        “无事,无事。”祢衡窘迫地搓了搓自己的胸膛。

        ……血块和泥巴块噼里啪啦落在了地上。

        “将军你看,都是别人的血。”

        陆廉看了他一眼,又将眼睛别开了。

        ……这个场景连身旁的狐鹿姑都觉得很是有些难堪。

        ……这位将军不是个女子吗?!祢从事脑子里是缺了一点什么东西吗!

        不过陆廉很显然不想说这些琐事,她重新看向祢衡,语气很是严肃,“城墙上危险,你还是——”

        “砰——!”

        一块三尺长宽的大石头呼啸而至!砸得整片城墙仿佛都跟着晃了一晃!

        但更麻烦的是那块石头好巧不巧砸进一口油锅里,于是惨叫声连连!

        “快来人!快来人!”

        “这就来!吴四!快些!快些!”

        祢衡抬起了一个血流不止的伤员的上半身,喊着让这几个跟着他跑来跑去运东西的民夫一起使劲儿。

        “快快!抬下去!抬下去!”这个狼狈的年轻文官大喊道,“一!二!三!”

        “到了,是这家。”

        狐鹿姑从短暂的沉思中回过神来,看着祢衡在暮色中敲开了一户十分破落的茅屋。

        哭泣声很快就从里面传来。

        先是压抑的低泣,而后是抑制不住的号啕,撕心裂肺的哭声一瞬间响彻整个千乘城的傍晚。

        祢衡从茅屋里探出了头,“粮食。”

        狐鹿姑愣了一下,立刻将那袋粮食送进门中。

        这袋粮食他一路扛过来,因此分量早掂量清楚了,大约是五斗左右。

        五斗粮食换条人命,值不值得?

        要是在太平年间,没有人会做这样离奇的生意。

        可这是乱世,这是一座被敌军团团围住,不知道要几时才有援军的孤城啊!这样的乱世,这样的城池里,一条人命贱不过路边的野草!何况死去的那人甚至不是陆廉麾下的士兵,而只不过是城中一个民夫!这些粮食为什么不收在粮仓里!为什么要拿出来给平民?!

        哭声渐渐低下去,直至只剩低泣。

        祢衡终于又出来了,拿着那卷名册,又看了看另几个肩上扛着粮食的壮汉。

        “我们去下一家。”他说。

        狐鹿姑瞪着暮色中逐渐变得黯淡的祢衡的背影,只觉得这个汉人文官傻透了。

        陆廉也傻透了。

        他这几天在城头爬上爬下,是亲见了那些匈奴步兵攻城的。

        所谓“匈奴步兵”,其实也只是些羯胡奴隶,作为这两千骑兵的附庸,被于夫罗送来凑数罢了。

        袁谭挥霍他们,毫不吝啬,毫不留情。那些奴隶被催促着一波又一波地攻城,被擂木打得脑浆迸裂,被巨石砸得粉身碎骨,被滚油烫过,被金汁浇过,最后一层又一层地叠在千乘城下。可是袁谭连给他们收尸都懒得下令,而青州兵自然更不会拖那些异族人的尸体回来。

        但偶尔还是会出现诡异的一幕,在尸堆之中明明应该已经悄无声息地死了的某一具,偶尔还会抽搐一下手脚,仿佛也想证明自己不仅是个奴隶,是个玩意儿,也曾经是个人呢。

        连尸体都不会被拖回来安葬,更不用说什么抚恤金,但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儿吗?

        汉人的那些民夫,那些世家豪强送来的仆役,不也应该是这样的待遇吗?他们哪里算是人了?他们的性命,哪里配得上那五斗粟米了?!

        可是等到入夜军营埋锅做饭,民夫们也聚集起来,准备吃过晚饭,排班继续守城时,狐鹿姑发现了许多陌生的面孔。

        那些泪痕未干,眼睛肿得快要睁不开的人,哭过了这一场之后,将粮食留给了家中的老人与幼子,同样也来到了队伍之中。

        有男人,也有女人,有身材强壮高大的人,也有瘦小甚至是佝偻的人。

        这些蝼蚁般的人衣衫褴褛,却没有城下羯胡奴隶们脸上常有的恐惧与绝望。

        他们看起来都很平静。

        他们也是自愿加入守城队伍中来的。

        狐鹿姑看着那一张张饱受战乱摧残,却显得格外平静而又坚决的脸,心中忽然升起了一股恐惧。

        他一直以为汉室衰微,诸侯攻伐,天下大乱之间,他们匈奴人的时代或许又将来临了。

        可是,有这样的人在,他们要如何成功啊。

        “敌袭!敌袭!”城上有人在大声呼喝,“他们又来攻城了!”

        袁谭又来攻城了,这次他在之前的基础上升级了版本,把白天攻城改为了全天攻城:夜以继日,不做停歇。

        ……这是陆悬鱼万万没有想到的。

        要说夜里偷袭她还能理解,但是夜里继续攻城——袁谭有多少兵力,可以这样高强度的攻城?

        士兵们忙忙碌碌跑来跑去,城墙上点燃了一排火把,有人支锅,有人添柴,有人倒油,有人点火。城上火光一片,城下也火光一片。

        金鼓之声响彻整片夜空,很快敌军就开始了一波接一波的攻城,下面架梯子往上爬,上面往下倒油,然后将点燃的火把扔下去。

        很快城下变成了一片火海,士兵们在火里哀嚎,然后散发出一股又一股的烤肉味儿,匆匆忙忙地跑出去,变成了暗夜中一个又一个小火人儿,满地打滚,看起来显眼极了,但总是过一会儿就不动了,那火也会慢慢变小,最后变成了一堆余烬。

        陆悬鱼站在女墙后,默默地注视着这火光冲天的场面,偶尔也会刻意从脑海里将刺鼻的气味摒弃掉,聚精会神思考着这个问题。

        袁谭前几日一直是白天攻城,夜里偶尔会试探着偷城,但从未像今天这样大规模攻城过。

        她的士兵们确实有些疲惫,也有些损伤,但还未至伤筋动骨,毕竟袁谭的兵力无法支撑他高强度攻城——所以他今夜为什么这么做?

        东北方的大地已经陷入了最深沉的夜色之中,火光亦不能将其照亮,但她却执著地望了又望,企图用她这一双能够看穿黑夜的眼睛看到夜色后面的端倪。

        【你觉得是因为援军将至?】

        【虽然没有援军我也有信心耗走袁谭,但我的确认为是援军将至。】

        【这个想法对今夜有什么帮助吗?】

        ……她就觉得黑刃很不会说话,比她讨人厌多了。

        但她仍然顺着黑刃的思路继续往下想了一想。

        袁谭知不知道仅靠这样的攻城仍然一时难以攻下千乘?

        就她与袁谭交手的这两次经验看来,袁谭是一个有点急躁,且十分傲慢的人。

        这人性格有缺陷,但他不蠢。

        她忽然转过身,吩咐了身边的偏将几句之后,带了几个随从便匆匆向城下走去。

        “那些埋在城下的大缸呢!”她厉声道,“派人去——!”

        天空中忽然传来了雷鸣声。

        她错愕地抬头望了上去。

        今夜是个雷雨天。

        兵书中说,在城墙下埋些大缸,然后可以通过听声或是注水后观察波纹来判断是否有人在附近挖通地道。

        但是这样一个天气下,她哪里能听到,又哪里能看到呢?

        陆悬鱼拔出了黑刃。

        在袁谭的土山后面,的确有这样一条地道。

        按照之前细作探查城内,画出的地形图来说,他们选了一个应当没什么人会察觉的地方,这里原本是城中仆役每隔几日收拾清扫土城时,堆积杂物的地方。

        离城墙并不远,周围又住不下人,虽然想从里面爬出来很是麻烦了些,但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情?

        只要他们这一支小队士兵能趁夜里攻城时偷偷爬出来,再杀死守城的士兵,出其不意地打开城门,千乘城就是大公子的囊中之物了!

        他们这条地道挖得飞快,十几日里便挖到城下,又挑了这个雷雨天挖进城中,真是方方面面都想到了。

        地道里有民夫还在锲而不舍地挖穿最后一点土,每装满一筐,就由士兵向后一路传递过去。

        袁家的士兵是懂得怎么挖地道的,他们在攻城时,也十分小心地在靠近城下,不容易被发觉的位置插了些粗竹竿。

        那些竹竿都是提前打穿过的,可以令地道里的士兵呼吸几口新鲜空气。

        他们在里面点燃的灯烛需要空气,他们更需要空气。

        但即使有这几根竹竿将外面恶臭但新鲜的空气流通进来,这里的空气也只是勉强不令人窒息的程度而已,因而士兵们在烛火下的面色仍然很难看。

        他们在忍受着这条地道带来的痛苦,并且渴望用一场杀戮作为补偿。

        “小心,小心,快要通了!”

        民夫撤下来,换上了两个精壮士兵,他们先是确定了位置,而后慢慢地开始往上挖。

        当湿润的泥土与雨水的气息一并流淌下来时,地道里这些士兵都跟着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并且忍住了激动的呐喊,而是默不作声,屏气凝神地看着他们的队率慢慢探出头。

        攻城尚未停歇,雨下得也不大,但夜空时不时被闪电所照亮。

        队率扒开了一堆破布、碎木、还有些发了霉的干草,小心地将上半身爬出了地道。

        这里静极了,似乎能隐隐听到远处城墙上有人在呼喝,有人在惨叫,但这些声音都被雷声覆盖了。

        他将两只手撑在泥土上,准备爬出来,进一步查看时,忽然莫名其妙想起敌军主帅的那个奇怪称呼。

        传说那个女人长得很美,懂得方术,甚至可以召唤雷电,是五雷道的天师,也是浮屠教的灭世佛。

        ……这听起来太离谱了。

        但下一刻,一道闪电划过夜空时,他忽然也跟着打了一个寒颤!

        他是个久经沙场的冀州老兵,怎么会被这样离奇的传说撼动了心志!

        可是就着那道闪电,他也看到了不远处正走来一个人。

        那看起来完全不像传说中美艳的妖妇,但她手中拎着一柄长剑,她的眼中也正慢慢亮起蓝白色的光芒!

        ……他不能再等了。

        ……因为他的主君不能再等下去了!

        等到这场雷雨过后,等到太阳重新照耀在这片大地上时,城内的守军就会看见,就会看见他们的援兵已至城下了!

        这个冀州老兵心无旁贷,双手一用力,从地道里跳了出来。尽管穿着皮甲,但他的身手仍然敏捷极了,在跳出来的同时,也拔出了自己腰间的环首刀。

        天地间再一次被闪电照亮!

        老兵心中默念着自己的父母妻儿、冀州人的尊严、还有主君的荣耀,直至这些东西化为他全身的力量时,他终于挥动长刀,猛地扑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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