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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下毒


  府衙后院,一丛葡萄架下,周大人亲自给相遂宁赐了个锦凳,又让婢女端了各色果子点心,怕相遂宁渴着,还让人泡了最新的龙井茶,亲自倒了一壶递到相遂宁手中,见相遂宁鬓角有水露一样的细汗,又赶紧叫了两个婢女拿羽毛扇给她扇着。

  在府衙大人这里得到这样的待遇,相遂宁惶恐得很。

  “能抓到真凶,多亏了相二姑娘。”周大人十分欣赏地对相遂宁说:“可惜八喜他嘴硬,什么都不肯说,如何是好?用刑吧,也用了,他嘴硬,总不肯说。如果打死了,反倒不好,没法向皇上交差啊。”

  “大人可曾派人查过常公公的尸首?”陆御陪在相遂宁身边,多问了一句。

  “常公公的尸首,郑仵作不是已经看过了吗?人都死了,如今已经钉进棺材里了,再翻出来看不好吧?怪味儿的。”

  “万一常公公身上有别的线索呢?”

  “倒也是,毕竟之前郑仵作一时糊涂,跟八喜勾结……”周大人抚了抚脑门,招招手叫一个衙役上前,让他去另请一个仵作来。

  仵作很快背着箱子来了。

  周大人邀相遂宁等人一同去盯着。

  相遂宁给陆御使了个眼色。

  陆御心里当然明白,相遂宁这是让他去盯梢,前一个仵作没靠住,这一个仵作不知道怎么样呢,还是盯着些好。

  棺材上的钉子被撬开,常公公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

  或许是因为燃了香,棺材里没有异味,反倒有一种让人沉静的香气。

  仵作打开工具箱,先捏了两块姜塞住鼻子,又拿了一块含在嘴里,戴了棉手套,拿着刀子,开始工作了。

  陆御暗戳戳跟了上去。

  过了半个时辰,仵作取下棉手套,去掉鼻子里嘴里的姜,把各式工具放回箱子里,擦洗了手准备回话。

  陆御已经吐的翻江倒海了。

  他虽是大夫,医理也通,各种药材也是熟稔于心,可这么近距离的接触死去人的身子,他还是头一遭,为免仵作不尽责,他紧盯着一点儿也不敢放松。

  好歹那仵作有姜片护体,他什么也没准备,就这么撸起袖子上阵了。

  虽说棺材没有异味,可心里还是一阵阵翻腾。

  仵作打开常公公的背心,试图展示给周大人看:“大人看这里的伤口——”

  周大人哪敢往前一步,棺材旁边他都不敢靠近,而是斜眼道:“有话就直说吧,我就不用过去看了。你说说,常公公是怎么死的。”

  “水溺而死,憋死的。”

  “结案。”周大人拍案而起。

  “大人,还有疑点。”这个仵作倒是尽职尽责,格外细心。

  “什么疑点?”

  “常公公虽是水溺而死,可他胸口有别的伤,是一处刀伤,大约两指深,正中常公公的心窝,就这一处刀伤,即可要了他的命。不过他在中刀之前就已经死了,所以想不通为什么有人要插这一刀。”

  陆御朝相遂宁点点头,看来这刀伤是真的。

  棺材被重新封了回去,十来根钉子被一一钉回原处。

  常公公的死因已尘埃落定,只是八喜一直不说话,也不说招认。

  相遂宁决定再去一趟牢房。

  她相信八喜害死了公公,只是想不通,为何还要给公公一刀。

  两个衙役站在牢房外头抹汗,相遂宁让明珠掏出一两银子递上去,衙役并没有收:“原来是相二姑娘,怎么好收你的银子。不过你得等一会儿进去。现在里头有人探望,得一个一个来。”

  相遂宁识趣的站在牢房外的石墙处等着。

  牢房的石墙很厚,约有半米,大约是怕犯人逃脱,不过这石墙冬暖夏凉,这么热的天,石墙下还是阴凉的。

  明珠轻轻地替相遂宁摇着手帕。

  来往衙门几次,这些衙役都混得脸熟了。

  衙役私下议论什么,倒也不避讳她。

  “好些年没见过这么嘴硬的了,八喜公公什么也不肯说,不知道周大人还会不会对他用刑。”

  “刚才不是有人进去探视他了吗?给了足足一颗金瓜子呢,哎哟,他招不招认的也不打紧,咱们当咱们的差,还有金瓜子拿,我也巴不得他多活些日子,咱们也有些油水。”

  两个衙役低声说笑,过了一会儿,有戴竹帽的人从牢房里走了出来,竹帽压得很低,看不清五官,也看不到表情,那人出了牢房,便径直走了,脚步甚快,如蜻蜓点水,一眨眼,他穿过一个门洞就不见了。

  相遂宁脑子闪过一丝火光。

  犹记得当初郑仵作看见戴竹帽的人,吓得躲回院子时的样子,没过多久郑仵作就出事了。

  那些戴竹帽的人,跟今日这戴竹帽的人一样,都是压着帽沿,让人看不清神情,可身量是差不多的。

  相遂宁心里有不详的预感:“刚才那个戴竹帽的人探望的是谁?”

  “他探望八喜公公,说是……说是八喜公公的旧人,给他送饭的。”

  “他送了什么?你们可搜了他身?”

  “搜过的,身上没有不合规矩的东西,送的饭也都是寻常的,葫芦鸡,酱鸭子,五香牛肉,奶南瓜,蒜炒菜心配白米饭,我们都看过了,那人十分大方,见我嘴馋,还扭了个鸭腿送我吃,别说,那味道真真是好极了,酱香浓郁,十分入味,鸭子肉又细腻,骨头都酥了,真是回味无穷啊,那是我吃过最好的鸭腿了。”衙役正说着话,突然“噗”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吐血的瞬间,他腿一软,想用刀鞘点地,却怎么也站不稳,摇摇晃晃就躺了下去,手心里的金瓜子落到了地上,明晃晃的发着光。

  另一个衙役显然被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坏了,他蹲下身去摇着衙役的胳膊:“你怎么了?怎么了?哪里受伤了吗?怎么吐血了?”

  “八喜有事。”相遂宁叫上陆御便往牢房里冲。

  牢房里叽叽喳喳,犹如百十只麻雀在开会。

  那些抠头发,逮虱子的犯人扒着牢房的门往里看。

  老鼠,蟑螂似乎也知道危险,这一会儿不知藏到哪里去了。

  月娘的喊声格外凄厉:“施宝,施宝,你怎么了施宝?你不要吓我啊施宝——来人啊——来人啊——”

  几个衙役忙着去救那个吐血的衙役,谁还有空看牢房里出了什么事。

  相遂宁走过十几间牢房,离八喜所处的牢房大约还有四五米远的时候,陆御便拦住了她。

  一股怪味在牢房里蔓延,像是七八月花椒树叶子的香气,带点辛辣。又觉得有几分甜腻掺杂其中,像是被虫子咬了的,被雨水淋了的,落到地上腐朽了的苹果,那点甜香初闻舒服,闻着闻着,竟让人心里发慌,想要呕吐。

  “捂住鼻子。”陆御交待。

  明珠赶紧把手帕拿出来。

  陆御接过手帕,双手一揽,将手帕环成一个圈罩在相遂宁脸上。

  “我过去看看。”陆御往八喜的方向走过去。

  “你——小心点。”相遂宁叮咛。

  “你担心我啊?”陆御嘴角一咧,酒窝乍现,他利索地撕下袖子上一片布裹在脸上,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一步一步地往牢房深处走去。

  八喜靠墙半坐着,身边的地上摆了一堆吃的,葫芦鸡从盘子里翻了出来,五香牛肉洒了一地,奶南瓜被踢翻了,又浓又黄的南瓜汁肆意流淌,一碗白米饭吃去了一半儿,剩余的一半儿还在碗中。三层食盒打开着,就放在离八喜不远的地方,除此之外,还有一壶酒,应该是上好的女儿红,酒壶翻了,那怪味儿从酒水里飘洒出来。

  “来人啊,叫大夫啊,叫大夫啊——”月娘惊慌失措,反观八喜倒是冷冰冰地呆着,他并没有死,只是神色疲倦,双手软软的摊着,双腿伸直,喘息声越来越重,他眼睛里的神彩开始涣散,犹如天边浓郁的云彩被风吹了,一点一点儿的,一丝一丝的,开始飘飞,越飞越远,那片云就越来越淡了。

  “你不要喊。”陆御冲月娘摇摇头:“我就是大夫。”

  “大夫,求你救救他,求你救救他,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要我的命也可以给你,求你救他。”月娘跪下来,摇的木门吱吱作响,她试图去接近八喜,可八喜靠着那面墙,离她很远,八喜只是用涣散的眼睛余光看着她,并没有要靠近她的意思。

  月娘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相遂宁不得不安慰她:“有大夫在,先听听大夫怎么说。”

  “相姑娘,施宝他是我的孩子,他不能有意外。”

  相遂宁也没想到月娘说出这样的话。

  以前一直以为八喜是个孤儿,所以常公公对他甚好,也从未听他提及父母的事。

  月娘这样说,相遂宁反而不知如何接话了。

  “相姑娘,求你们救救施宝吧,我知道他人不坏,他不能死,他死了我可怎么办啊。”

  八喜似乎是陷入了混沌之中,他努力睁开眼睛,努力地聚一聚心神,而后张开嘴吐出一口血来。

  陆御从袖里摸出银筷子在饭菜里一搅,筷子迅速变黑,八喜的耳朵、鼻子、嘴角已经有丝丝血迹,牢房里又漂浮着这些诡异的香味儿,这是有人下毒了。

  竟有人下毒下到牢房里来了。

  显然,他们是冲着八喜来的。

  陆御一番查验,很快有了结果,饭菜里被人下了砒霜,那壶酒里下了马钱子。

  前者食用过,可让人慢慢七窍流血而死,后者马钱子,能让人肌肉抽动,呼吸困难,最后窒息而亡。

  砒霜,顾名思义,都是知道的,而马钱子毒素,据传当年南唐后主李煜被赐牵机酒,喝了之后痛不欲生,浑身抽搐如同牵线木偶,那牵机酒里,便含有马钱子,又名番木鳖。

  而同时下砒霜跟马钱子,看样子,是要让八喜死了。

  陆御叹了口气:“眼下没有什么可以解这两种毒,他的时间,只剩不到半个时辰了。”

  “不用救我了。”八喜垂下眼眸,将那几乎涣散殆尽的神彩蒙在眼底:“我早就不想活了,死了也好,没什么留恋的。”

  “你既然要死,娘陪你。”月娘坚毅地拔下发间的银簪子,那簪子是她为数不多的几件首饰,是前些天她跟聂老爷还你侬我侬的时候,聂老爷送的,本是用来表达感情,如今却被她用来毁灭自己。

  月娘握住银簪子就朝自己脖子刺去,相遂宁想去拉,可根本够不着。

  鲜血喷涌,像绽放的烟花,喷得那样高,又熄灭得那样快,一刹那的红,蒙了半间牢房。

  月娘的身子渐渐软下去,她的嘴唇都是白的,她手里的银簪子掉到了地上,她整个人无力地躺在牢房里,呼吸声越来越浅,越来越浅,她试图朝八喜的方向爬,可身上没有一点儿力气,甚至看八喜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月娘死了。

  死得那样快,那样决绝。

  甚至没有留下一句多余的话,她就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眼泪从八喜的眼中漫了出来,他的眼中涨起了云雾,那眼泪像是珠子,簌簌而下。

  “既然当初生了我……为什么不肯好生养着我……为什么要给我净身,送我去当太监……我恨你。”八喜放任眼泪模糊了他的双眼,努力的握紧了手来表达他的情绪:“既然送我去当太监,为什么又要联系我?你把我送进宫的那一天,我就当你已经死了,我不想自己有爹娘,不想见你,你为什么还要多番纠缠我?我过的好不好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恨你呀……我恨你。”

  “你娘都死了。”陆御有些看不过去:“人死为大,你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我也要死了。”

  “不管当初你娘做了什么,现在她还是疼你的,为了你,她可以去死。”相遂宁望着月娘流的那一摊血,不禁动容。

  “她该死。她不守妇道,这些年她跟了多少男人?为了取悦男人,嫌我是个累赘,竟送我去当太监,她好狠的心。”说起往事,八喜仍是愤愤不平,那些年流过的眼泪,那些让他悲伤的往事浮现在眼前,每一步的成长,都有眼泪的咸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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